金光拨云顷刻下,群山耸立欲留光。
盛阿娇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睁着眼睛巴望了一阵,听见窗棂那头有敲击声传来。
盛阿娇想起八月十四晚也是这般的敲击声,顿时后背一紧,朦胧的睡意消散不少,敲击声断断续续地想着,盛阿娇看了一下光线昏暗,只有朦朦胧胧的光亮,自己这会醒得还有些早,素娥是在辰时来给她梳妆的,眼下似乎是卯时。
随便套了一件衣裳,盛阿娇缓缓踱步到窗边,窗外的人似乎是耳力极佳,即使盛阿娇有意压着步子,还是被他听到了动静。
“是我。”奚行疆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还是如往常一般带着几分慵懒的腔调。
盛阿娇一怔,这次敲她窗子的是奚行疆,那上次又是谁?
犹豫了片刻,盛阿娇想从里头把窗子推开,却发现窗子好似被奚行疆从外头抵住了,从窗纸上可以看见他的手印:“隔着窗子讲就好。”
盛阿娇也是没料到,这个整天胡天胡,跟本就不把教条礼仪放眼里的奚行疆会如此说,这是在担心她名节吗?
“何事?”盛阿娇问道。
“你昨日不是找我说贺章坠马的事,”奚行疆的声音好像融着八月清晨的凉意,冷冽又清和,想到昨日贺栀里的伤:“你现在方不方便?带你去个地方。”
盛阿娇听到是关于贺章的,立马应了声“好”,这次奚行疆亲自带她去,总不会像昨日里那样重蹈覆辙一遍被抽的悲惨经历。
盛阿娇匆匆换了一身简单的行装,在床上给素娥留了张字条,推门而出,就见奚行疆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墙上,双手环着胸,见盛阿娇出来,直起身子。
“怎么出去?”盛阿娇环视了一眼院子,她也懒得高兴从正门出,还要和小厮费一番口舌。
奚行疆偏看了一眼两人高的围墙,低头对盛阿娇道:“翻出去啊,总不可能钻狗洞吧。”
盛阿娇一顿:“可我不会飞。”不会真让她钻狗洞吧……
奚行疆见她这般模样忍俊不禁:“你看本世子像是会让人钻狗洞的?”
顿时盛阿娇就感觉身子一轻,后脖子处的衣裳被人拎起,地面离开了脚。倒也是顾及她腰背上的鞭伤,拎的时候没有牵扯到。
盛阿娇只觉得脚轻轻地点了一下墙头,然后又轻飘飘地落了地,衣裳后领子被松开,差点脚一软倒地上……
奚行疆眼疾手快,一把捞起身子已经倾斜了的盛阿娇,嘴上还不饶人:“栀子花,你恐高?”
盛阿娇啪的一下把圈在她腰上的手打开,踉踉跄跄地扶着墙站稳:“早膳没吃,晕。”
“走吧,”奚行疆朝朱雀主街努了努嘴:“本世子带你吃东西去。”
盛阿娇站稳之后跟了上去,奚行疆走在前头步子也慢,盛阿娇干脆就赏起了早日里朱雀街的样貌:
这还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盛阿娇从未在这个时辰上过街,而此刻的朱雀街,被一层朦胧的暗笼罩着,包子铺腾起热气,商贩已经沿街叫卖。
先前她是盛家嫡女的时候,处处要守着宰相府的规矩,她永远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大小姐,琴棋书画需要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不能落下,从小就被当成王妃培养,盛阿娇出去过几次,当然都是带着偷溜的性质,宫墙里头没人记得,她也只是一个贪玩的少女罢了。
待到入了宫,去朱雀街上都变得不大可能了,她一辈子都被困守在宫墙里头,已经不知有多少年岁没有见过外头的日升月落。
盛阿娇冥思想着,步子却一直跟着奚行疆迈着,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到了江樱阁。
前头的奚行疆停下了,盛阿娇因为走神没有察觉到,两三步一头撞在了他背上。
奚行疆转身看了看手抚额头的小姑娘:“栀子花,下次走路记得要看路,撞到别人就不好了。”
盛阿娇被他的话一顿:什么意思??撞到别人不好,撞到他就好了?
没等她想完,奚行疆的声音就从上头传来:“带你吃早膳。”
盛阿娇迷迷糊糊地抬头,窥见匾额上“江樱阁”三个鎏金大字:这位爷还挺会挑。
“二位客官,里头请。”店小二见一大早就有客人来,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恭维着上去。
江樱阁可不是一般的酒楼,不记在京城里头任何王孙贵族的名下,就是这样一个背后无权无势的酒楼,却在京城里头立于名楼之地,身上没有几袋银子和几点文墨根本就不敢来,晚上的时候最热闹,那些世家子弟最喜欢带着风流才子和美人汇聚于此,因此江樱阁也开始名声大震,似乎成了京城里头文人追捧的对象,没入过此楼者似乎还算不上真正的文人。
奚行疆和盛阿娇被店小二引去二楼雅间,这个时候的江樱阁有些空荡,没什么人,倒也多添了几分清净。
穿过玉帘,凭着当过皇后的气质,盛阿娇坐得端,浑身上下总是透着几分清冷的感觉。
再看奚行疆也是坐得端方,有着一股矜贵气,盛阿娇知道平日里他虽然吊儿郎当的,但好歹也是林国的世家子弟,从小受的培养自然也不比她少。
店小二汗,知道来的这两个人似乎身份也不简单,身子又往下躬了躬,恭敬地递上玉食批。
盛阿娇也不禁感叹这江樱阁也确实做得精细,就是菜单的名字也雅致,上面都是镶着金边可以翻页的,平常的酒楼饭馆都是撂块牌子挂外头的。
菜单上也都是早膳类的吃食,奚行疆接都没接,抿了口茶:“炒一本。”
盛阿娇嘴里的茶差点被噎:有病!?也不知道将军府的钱够不够他嚯。
盛阿娇见小二呆在原地,接过他手上的菜谱,点了茯苓糕,松子百合酥,两碗碧粳粥,这些她从前便尝过,味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又不带什么忌口的,比较迎合大众口味。
小二躬身就要退下,却在后头被奚行疆叫住:“你们这不是有一个说书的。”
小二步子顿了顿,一脸热情:“是,我这就给您叫来。”
门被掩上,屋子里头又回归平静,良久,盛阿娇开口道:“奚将军还挺独特,吃个早膳还要听书。”
奚行疆晃了晃手里的茶盏:“听了,你就知道了。”
盛阿娇不语,这人总是神神秘秘的。
关上的门又再次被推开,小二摆上吃食的同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似相貌有些“潦草”的老人。
那人的头发拢在一块,但还是垂下几缕,脸上布着皱纹,衣裳却是干净,江樱阁没亏待他,但是瞧着他这个人却是……不怎么聪慧。
他六神无主地在离盛阿娇他们十步远的地方坐下,手上开始打板,盛阿娇也瞥了一眼他的喉咙,有些震惊:是个太监?
待小二退出后再看一眼奚行疆,他就是这么若无其事地坐在对面,听着那个老者开讲。
浑浊不清晰但是又尖锐的声音开始在雅间里传开:
“话说,公主遇上探花郎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春闱放榜那日,探花郎高骑骏马之上,朱雀街可是被堵得水泄不通!”
板子“啪”的一敲。
“边关却是告急,北边有匈奴骚扰,东边是雍国蠢蠢欲动啊,内忧兼上外患,一旨诏书,送那公主前往匈奴和亲,悲也,悲也!”
盛阿娇抿着唇一言不发,也开始安静的听起老者讲故事。
“可那公主却是心系探花郎,非他不嫁,宁死不从,如何?”
板子又是“啪”的一敲。
“圣上亲赐旨,伯爵娘子嫁佳郎。那伯爵娘子和那公主情同姐妹啊,然同是倾慕那探花郎,大婚当日,锣鼓喧天,公主心灰意冷,着嫁衣嫁匈奴。”
盛阿娇的心有些紧,尤其是听到了“伯爵娘子”,她记得叶夫人叶妧韶就是承远伯爵府上的二小姐,下嫁给贺章。
那说书人继续道:
“世事如风云般变化莫测,匈奴大军爆发鼠疫,死病无数,不得不回退,公主退下嫁衣,可心上人却有了正室,当真是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神智有些不清的说书人摇着头,一副哀叹的模样,说完起身就要走。
“等等!”盛阿娇突然发话:“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那老者的步子一顿,突然间开始哈哈大笑:“我是何人?我是何人……”他没有回答盛阿娇的问题,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走了。
盛阿娇的目光收回,转头又去看奚行疆:“这个故事……”她语气里透着急切,奚行疆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让她听个故事,那说书人话里头的“公主”“探花郎”“伯爵娘子”究竟是谁。
奚行疆的眸子刚好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却是不紧不慢地把碧粳粥推到盛阿娇面前:“吃了我再告诉你。”
盛阿娇没法,干脆连勺子也没用,端起瓷碗就开喝,江樱阁里的吃食讲究精细,一份碧粳粥的量也没多少,盛阿娇“咕嘟咕嘟”几下,那碗就见底了。
盛阿娇把碗往桌子上一搁,随便拿袖子擦了擦嘴:“快讲!”
奚行疆看了眼盛阿娇,又瞥见被她扣在桌上的瓷碗,开口道:“你猜的没错,伯爵娘子就是承远伯爵府上的二小姐,叶妧韶,也就是你娘。”
奚行疆的语气轻飘飘的:“至于那公主,就是我先前要找的,灼华长公主。”
怪不得叶妧韶会下嫁给寒门士子贺章,原来是圣上亲自赐婚,这件事情叶妧韶似乎从未对贺栀里提起过,就算提起过,盛阿娇也没有这段记忆。
“我父亲既然是当年春闱放榜的探花郎,为何不留在京中做官?”盛阿娇问道。
“他当然做过,”奚行疆抬眼:“只不过当年慕国的皇宫里头,发生过一场宫变。”
盛阿娇后背一紧,那场宫变不就是盛家参与最多的。
只听奚行疆道:“那场宫变,是温毓先皇后的母家盛氏一族参与最多,盛氏一族在前朝可谓是只手遮天,党羽遍布朝廷,那慕彻……就是借了盛家的势,才被推上帝王的宝座。”
盛阿娇的眉头蹙了蹙,其实若不是因为她,盛家也不会去扶持这个有狼子野心的慕彻,但有一事她还是不解:“那贺章和宫变有什么关系?”
“贺章,是盛家的党羽,当年的宫变还有贺章的一份功劳。”奚行疆解释道:“宫变之后,慕彻开始着手于拔除对他不利的势力,盛氏一族的没落只是个开端,当年参与宫变的臣子被贬到偏远地区,远离京城,至于那些武将,重则被灭口,轻则就被杯酒释兵权。”
盛阿娇也知道慕彻的狠戾手段:“那既然贺……我父亲,已经被贬到了济安郡,为何慕彻还要对他动手?”
“这就是关键所在,”奚行疆的声音被压低几分:“你听说过灼华长公主的失踪吗?”
这件事情谁没有听过?盛阿娇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奚行疆的嘴角翘了翘:“灼华长公主失踪前,去的最后一封信是贺家。”
“这件事情我能查到,慕彻又何尝查不到,慕国的先帝驾崩前,缠绵病榻,灼华长公主前去探望,谁都不知道他们在里头说了什么,慕彻就是怀疑先皇把玉玺交给了灼华长公主,而灼华长公主的那封信,恐有对他不利的内容。”
“所以他要灭贺家?”盛阿娇道。
“没错,”奚行疆托着腮,送了块糕点入嘴,磨着盛阿娇的性子咽下去后道:“他既然得不到,就干脆全毁掉。”
盛阿娇就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那你现在还没有灼华长公主的消息?”
“有啊,”奚行疆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性子:“本世子是什么人,什么查不到?”
盛阿娇:……算了算了,先承认你厉害。
“嗯,怎么说?”盛阿娇耐着性子问。
“嗯……”奚行疆顿了顿:“机密。”小姑娘太聪明了,她要是再多问两句,可就全被她推出来了。
奚行疆瞧见她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罢了罢了,说的直白些吧,贺家迟早要亡,兔死狗烹的结局难以避免。”
“灼华长公主,也并非真正的失踪。”
盛阿娇对上奚行疆的眼,不免一怔。
“上次关押你的地牢里,是慕彻豢养走狗的大本营,他的机密不会放在皇宫,而是全部叠在了设在深山老林里的地牢。”
“里头有很多的宗卷,其中就包括和灼华长公主有关的,灼华长公主并非真正的失踪,而是被慕彻囚禁。”
囚禁自己的亲姑姑?盛阿娇也有些不可思议。
盛阿娇问道:“意思就是说,那封信是灼华长公主被囚禁前给的贺家。”
“嗯。”奚行疆轻轻点了一下头。
“灼华长公主被关押在何处?”盛阿娇问道。
奚行疆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字:“琼花台。”
琼花台?盛阿娇不解道:“琼花台不就是先帝专门为她修葺的,灼华长公主一直就没有离开过琼花台?”
奚行疆轻笑:“专门为她修筑的地方就差点困她一辈子。”
盛阿娇望着奚行疆:“所以灼华长公主现在还在琼花台?”
“被我劫了。”奚行疆说得云淡风轻。
“那慕彻不会察觉?”盛阿娇蹙眉。
“察觉又如何,”奚行疆双手环着胸,随意地坐着,俨然没有先前店小二在时的端方:“我还往那被子里面塞了个稻草人,恐怕那小皇帝现在连饭都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