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已经震动了，中护军周瑜因为矫令妨碍西征，被罚流徙丹阳。

　　尽管吴主孙权保留了他的中护军头衔，也保留了他的部曲，却又命程普暂代其职，执掌中护军兵符和大印。周瑜府邸供给如常，部曲却交由他年仅十五岁的侄儿周峻节制。

　　吕范代替孙权来给周瑜送行，同时带来了二百人的“护送”军兵，是从孙权自己直辖的士兵中挑选的精壮之人。

　　大家都明白，名为护送，实为押解。

　　按法度，周瑜还处在被监押状态，故而也没有回周府。

　　在观澜榭，周瑜半靠着枕头被垛，他虚弱得无法起身，更兼双脚上的厚重木枷没有打开，就是起来也无法行走半步。吕范向长榻上的周瑜宣布了孙权的昭令。然后吩咐，用巨斧劈开了周瑜脚上拆不下来的足枷。命人给周瑜换上了一身洁白的素衣。

　　最后掏出两个护腕似的粗大铁箍，先用白绸将他的双脚踝处缠裹了一圈，然后俯身亲自给周瑜的每只脚踝上戴上铁箍用锁锁好。

　　最后拿出三条不同长短的粗铁链，交付军兵的头领庞和：“主公吩咐，遇到必须遵守国家法度场合，再把铁链锁在铁箍上，平时尽可收在你处。”

　　“吕大人，周瑜多谢照拂。”周瑜抬手抱拳。双臂还在微微颤抖。

　　“公瑾，怎么生分起来，你不过是去仲异处修养一年，时间过得快，明年此时，吕某在吴县为你归来接风！”

　　“多谢子衡兄。”周瑜苍白瘦削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

　　“一路保重。”吕范拍拍周瑜的肩头。转身离去。

　　屋子里的十几个看管军兵中，有个小个子士兵默默地转过脸去，不让人看见他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

　　夏花盛开的吴地，碧水如蓝，碧空如洗。三艘乌篷的客船在长江上缓慢游弋。

　　周瑜的座船在中间，因为他身体太弱，怕马车牛车过于颠簸，于是绕道京口走了水路。

　　小音因为华佗有信召唤他，说有急事，便留下药方和药膏等物，训练了一个本地郎中和兵士服侍周瑜，然后离开了。

　　一连几天都是一个小个子的兵士来替周瑜导引。据说此兵士是个哑巴，庞和说由他服侍中护军最合适，因为他不会把中护军的私密事说出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按照小音吩咐，再导引上药一次，以后就可自行方便了。

　　周瑜吩咐周峰准备好了两锭大银，准备送给几天来一直精心服侍自己的小个子哑兵。

　　真是服侍得无微不至。以至于，某个时候，周瑜竟然恍惚觉得这个小兵是自己的家人。

　　其实周瑜并没仔细看见过这小兵，从背影看，他五短身材。身体微胖，怎么也不像是个灵巧的人。说是为了处理伤口时保持洁净，也为了不把污秽之物溅到自己脸上，他正脸总是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

　　周瑜非常想当面感谢。于是在最后一次导引之前，轻声请求：“先生，可否这次之后，摘下面罩，让瑜当面致谢救命大恩？”

　　那小兵摇摇头。动作十分轻柔地解开周瑜的褻袢，拿来烧酒涂抹清洁。

　　周瑜盯着他，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浓，只是这肥胖的五短身材太陌生了。否则他真的几乎确认自己的怀疑。

　　他体力有所恢复，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小兵的手腕，说：“那请先生住手吧，今天瑜自己来。”

　　那小兵楞了一下，手里的羽管已经被周瑜夺去，高举过头。小兵个子矮，根本够不到。情急之下，竟然附身做势要用嘴直接去吸。这可把周瑜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挡，顺势把他的面纱扯下，面前的小兵的脸十分奇怪，上下两部分颜色不一样，胖瘦也不一样，明显是糊了什么东西。周瑜一把把小兵拉到身边，也不说话，几下揉搓，就把他脸上的猪皮，面粉，黄泥等等的东西全部擦掉了。这张美绝人寰的脸低垂躲闪着，眼帘低垂，大大的泪滴扑簌簌地滑下。立刻脸上变成了花脸。

　　周瑜把他拉到怀中，用手轻柔地擦着他的脸，把他的帽子衣服都脱下，竟然发现，他穿着几层厚厚的棉衣。要知道已经是夏天，这是多么的难受。

　　周瑜把他的衣服一件件脱下。终于露出那个窈窕迷人的娇小身材，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亵袢还敞开着。

　　所幸屋内并无他人。

　　“阿锦，你这是何苦？”周瑜已经心疼到不知说什么好，紧紧搂着她，又擦眼泪又擦汗水。

　　“阿瑜，你不见我，我只好这样，你为什么不见我？我知道错怪了你。。。可你要给我个机会解释。。。你要想休了我也行，总得让我见你一面。。。”

　　“我。。。”周瑜一时语塞：“阿锦，我怕在你面前丑态百出，不见你只是想给自己留点面子。”

　　小乔紧紧抱住周瑜，“阿瑜，你什么样子都是貌美如花，玉树临风。”

　　两人抱着很久，外面传来周峰的声音：“公子，今天还是只喝鸡汤？真的不吃一点？”

　　小乔悄声说“忘了正事，来，阿瑜，把羽管给我，帮你上药。“

　　导引完毕，小乔又照例替周瑜按摩。这一次，周瑜非常放松，头枕着手臂，盯着小乔倾国倾城的脸庞，目不转睛。享受着她的按摩。

　　“阿瑜，你翻过去。”小乔忽然说。

　　周瑜没多想，他在爱妻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婴孩。

　　翻过身，小乔的眼泪再一次扑簌簌掉落：“阿瑜，你绝食是因为怕如厕，对不对？”

　　周瑜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秘密完全暴露了。这秘密他连郎中们都瞒着。却被冰雪聪明的小乔猜破。

　　尴尬之余，他不出声。

　　“遇上污秽之物会造成热病伤寒。。。会要命的啊。”小乔顿时明白了周瑜为什么这么瘦骨嶙峋也不肯吃一口有形的东西，二十多天来仅仅靠着鸡汤和参汤绪命。

　　周瑜把床榻上褥垫全撕碎了，嘴里塞满了绵帛还是挡不住他极力压抑的惨叫。

　　热黄酒消炎除秽，无异于万箭穿身，疼得他眼冒金星，发出狮子吼般的哀鸣后昏死了过去。

　　郎中们也足够狠，趁着他昏迷，又灌入了多次浓酒，清洗后，塞进杀毒消炎活血化瘀的药膏。

　　郎中们请小乔离开，小乔无论如何不从，全程嚎哭着看着周瑜无异于再次受刑般的疗伤。

　　周瑜醒来时是躺在小乔的怀中，一眼看见的是肿胀的眉目和满脸花的泪痕。

　　“阿锦。。很痛。。。”周瑜发青的双唇都在颤抖。

　　小乔紧紧搂住他，像搂循儿和胤儿一样，一边吻着他的脸一边低声抚慰：“阿瑜，阿锦在这儿呢。小雅去拿麻沸散了。。。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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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和日子一样无声地滑过。

　　转眼已经在长江上行驶了十天。周瑜从第七天起已经大好，开始进食。小乔怕他久不进食，一下子吃多了不好，开始两天亲自炖鱼片粥给周瑜，不但鱼片的刺都一一挑出，还把粥炖得极烂。吹得温度正好，一勺一勺地喂他。

　　今天阳光明媚，已经到了秣陵渡口。这里是淮水（现在的秦淮河－－－作者注）和长江的交汇口。

　　周瑜从三天前起就下地走动了，他迫切地想恢复体力。小乔无微不至的照料服侍让他对人生又升起无穷的眷恋。

　　小乔注意到了自己带给周瑜的快乐，心里乐不可支，见他望着淮水出神，猜到了他的心思。

　　“阿瑜，人说秣陵近些年十分热闹，淮水更是风光旖旎，不如今天我们去游玩一番如何？平日你戎马倥偬，难得有此闲暇。”

　　周瑜抬眼看着舱外的军兵，没说话。他其实也很想去。无奈自己现在并非自由身。只好搂紧了小乔，在她秀发上嗅了嗅。

　　小乔何等聪明，抬头摸摸周瑜上唇上修剪整齐的胡须，揪了一下道：“别发愁啦，我已经和庞统领说好了。一会儿他就带人陪着咱们去。”。小乔知道自己的优势，把自己的一张笑颜往军兵面前一摆，除了放走周瑜，几乎什么要求也都答应了。

　　乘坐雇来的小船，庞和带着十余精兵，陪着周瑜，小乔，小雅和周峰四个人一起到秣陵渡口，进入淮水游玩。

　　周瑜心情甚好，一路上一直用手搂住小乔在他怀中，两人站在船头。

　　周瑜一身白绸儒衫，没戴儒冠，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别住长发。

　　小乔一身红衣，这身衣裳是当年在周府水阁跳琵琶舞那次穿的。就是那次一向喜欢阿姊的周郎对自己有了些许倾心。

　　所以小乔一直珍藏着这件衣服，认为是她的福衣。

　　两人站在船头，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飘然欲仙。白衣如雪，红衣胜火，一对璧人。

　　船上的军兵看得如癡如呆。

　　船靠岸，淮水两侧布满许多酒肆乐坊，还有无数的秦楼楚馆。

　　一行人刚刚上岸，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

　　周瑜本能地驻足细听。突然笑了笑，摇摇头。

　　小乔见状，悄声问：“弹错了吧？”

　　“本来完美的一首曲子，为何在最容易的地方出错，可惜了。”周瑜摇摇头。

　　抬头看向琴声传出的地方，一座青砖黛瓦的小楼，傍水而建，院门上的乌匾上写着【馆娃楼】。

　　周瑜携小乔走了进去，他好奇为何弹琴者明明技艺不凡，却犯低级的错误。

　　众人跟了进来，这是一间酒肆加音坊。老板和小二一看有这么多人，乐不可支，急忙腾挪了两层楼的雅座给周瑜一行。

　　周瑜身体还未复原，虽然菜肴做得不错，让他十分觊觎，却也只好听从小乔的安排，喝了蔬菜鱼片粥果腹。而看管他的军兵们却在楼下吃得沟满壕平。

　　膳毕，周峰掏出银两要付账，老板却笑着摆手。“小老儿不要钱，说句僭越的话，我们只想请名动天下的江左美周郎留墨宝一幅，为蓬荜增辉。“

　　周瑜笑称：“店家抬举周瑜，流徙犯官而已。”

　　店掌柜已经捧着文房四宝侍立在侧。

　　周瑜不好推辞，提笔蘸墨，在东侧的粉白墙上一气呵成：

　　秣陵渡

　　－－－周瑜流徙丹杨郡题壁

　　日薄馆娃楼，大江渐东流。

　　青云少年志，誓言干戈休。

　　饿殍及遍野，营苟唯诸侯。

　　纵马踏川洛，仗剑下荆州。

　　无愧江左物，醉眼羡白鸥。

　　起伏平生事，且作身外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