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一连数天,都没有任何回信。
周瑜有些烦躁。心里也是担心吴太夫人的病情。正在江边垂钓,一匹快马奔腾而至。
“中护军,周都督!”那骑手滚鞍下马,直奔周瑜跑来。
“找我有事?”
“中护军,主公有令,命你乘驿马日夜兼程赶回吴郡。”
周瑜奇道:“是太夫人病情加重?”
“中护军赶紧去吧。告辞!”
周瑜本打算自己回去,无奈小乔非要跟着,只好也带上她们。
小乔娇小,够不着高大的驿马背。正着急,周瑜拿着两个皮套挂在马的两侧,然后抱起小乔送上马背。
“阿锦,脚踏在皮套上能固定身体。不要全部脚都伸进去,只用前脚掌踏就好。否则万一坠马,会被马拖着跑。”
周瑜一一叮嘱。小乔也一一答应。
不一会儿,又一个驿吏跑来找周瑜。
“中护军,快,主公命你立刻回吴,不要耽搁。”
“好,我去和庞统领告假。”周瑜看那驿吏的脸色,知道有急事,心里隐隐不安。
“不要麻烦了,中护军你先骑驿马立刻出发。我去告知庞统领。”
周瑜点点头,跨上驿马,疾驰。走了不到二里路,就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赶上来的是小乔,她跨着她最喜欢的三岁公马“青花”,后面还跟着周瑜的“大宛白”空鞍而来。
“阿瑜,你走得这么急?”小乔背上背着个大包袱。脸上红扑扑的。
周瑜点头:“看样子出大事了。我担心是太夫人。。。”
小乔道:“换上咱们的马吧,这驿马没咱家的脚力好。”
“阿锦,我要连夜赶回吴县,你还是留在丹阳,和小雅,周峰他们一起动身。”
“阿瑜,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没事。你看”说着小乔扔给周瑜两个牛皮做的圆圈,有五指宽,“把他们绑在鞍桥上,两只脚踩着,坐的舒服,还可以站着。”
说罢,小乔纵马向前,两只蹬着白色小羊皮靴子的小巧双足踩在五指宽的皮套上,两条纤腿夹住马腹,上身向前倾,右手拉住马缰,左手轻拍马颈,那匹“青花”马就四蹄张开,飞奔而去,小乔稳稳踩着皮圈,身后雪白的披风被速度带起的风一吹,飘成一片浮云,煞是好看。
周瑜在大宛白的鞍子上绑好了绳索,坠下那两个皮圈,也站立在皮圈上,纵马瞬间追上了小乔:“阿锦,这办法真好。站着骑马,不但稳当,飞奔起来一点都不颠,我后面也不痛了。”
“就是想到夫君伤未痊愈,被马鞍颠簸会更加难过。我才悟到这种骑术的。”
小乔颇为得意。
“还是爱妻想得周到。”周瑜瞟了一眼小乔,微笑:“没想到你的骑术如此精湛。”
“啊,对了,阿瑜,我替你禀报了庞统领,小雅和周峰他们收拾了一下也跟着来了,只不过他们马慢,在后面远远地追着呢。我们先走。”
夫妻俩有说有笑,纵马驰骋,把小雅,周峰和军兵甩得影都不见。
午夜时分,仅仅六个时辰,周瑜和小乔已经来到了吴县城门下。
听说是中护军周瑜夫妇,守城的士兵打开了侧门放他们入城。
吴县陷入睡梦中,整个街衢都静悄悄地。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噔的脆响。
周瑜和小乔从东北门入城,先路过周瑜府邸。
周瑜对小乔说:“阿锦,你先回府歇息,我现在就去吴侯那里。”
小乔道:“主公怕是歇下了。平明再去不迟啊。”
“我还是先去看看,万一有急事呢。”周瑜扬鞭径直朝着富春宫驰去。
到了大门,守门卫士却拦住了他:“没有主公手谕,谁也不能擅入。”
“请转告主公,就说建威中郎将周瑜奉命回吴,在外候谕。”
卫士进去不久就出来了:“主公不见任何人。中护军平明再来吧。”
周瑜愣了一下,又拱手道:“主公两次派人传唤周瑜回吴,定然有要紧事。烦请再次通禀。”他后悔没带着直入宫帏的腰牌。
卫士再次出来说:“主公宫内无法进入,通禀都不听。中护军还是先回去吧。”
周瑜无奈只好先回府拿了腰牌再次来到富春宫。
一进宫门就发觉气氛有些异样。
周瑜心里忐忑,急忙奔向太夫人的院落。
在拱门前仍然无人值守,他飞一样冲入正堂,
一下子呆住了,正堂已经清空,正面从上到下一张巨大帷幕,正中一个斗大白字:“奠”
周瑜的心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他扑通一声跪倒。脑海中一片空白。
“阿娘,你看,这就是阿瑜。”孙策浅麦色的脸上抹了一块黑灰,像个花狗。
他头发散乱,混吞地在头顶用布带系了个结,其余的浓密黑发就散乱着。光看头顶,就像个女孩子们踢的鸡毛毽子。
“阿策,又变成了泥猴。这就是小周公子?你看看,人家多么斯文儒雅?”那个美貌的中年妇人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而又温良贤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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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瑜,谢谢你救了阿策。阿策一半的命是他自己的,另一半是你的。以后你就是我的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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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瑜,给你橙子。还喜欢吃什么,阿娘给你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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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瑜,这件月白色的纱衣是专门给你做的。你比阿策爱干净,人又生得如此俊美,穿上浅色的纱衣更有贵介公子的模样。。。不像那皮猴,只能穿土色的黑色的。。脏点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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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督,这是给你准备的麻孝衣,请你更换。”一个袅娜的白衣侍女站在他面前。周瑜这才从一幕幕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周瑜木然地接过麻孝衣,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孙权静悄悄地站在白纱帷幕后,盯着周瑜的背影,眼光往下移动,看着周瑜脚上那双深棕色做工精致的小牛皮靴。
周瑜的腿型十分好看,脚踝不大,露在长衣下的小腿瘦而修长笔直,小牛皮靴上的刻花和镶嵌的宝石若隐若现。
很明显,那粗大丑陋的生铁钛钳环已经不在他的脚踝上了。
孙权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目送着周瑜卓尔不群的颀长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周瑜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传令全府挂孝。
回到寝楼,小乔已经把素衣准备好,放好了热水。在热水中泡上她新制的侧柏香囊。
周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香樟木的浴桶中的,他恍恍惚惚地只记得小乔帮他脱了外衣。
接着耳边有热气:“阿瑜,别难过了,太夫人本来年纪也大了。这算是喜丧吧。”
周瑜依旧木然,喃喃道:“以后吴宫中,又少了一个可以实话直说的人”
小乔看见周瑜的眼眶中水雾弥漫,却强忍着没有泪滴流下。她心疼不已:伸手搂住周瑜的头,俯在他耳边道:“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虽然太夫人走了,吴宫中至少还有步夫人,袁夫人和赵夫人。她们对阿瑜的爱比起太夫人,只多不少。而且。。。还有阿姊。。。你还有我啊。”
周瑜沐浴更衣,从里到外都是纯白麻衫。取下进贤冠,半干的长发散落着,松松地在头顶绾了个髻,用白绸子条系紧。
吴太夫人的祭奠,上至孙权,下至百姓,全部着麻布孝服举丧。
祭礼在京口临江亭孙策的别院举行。这里是太夫人生前最喜欢的别院。
北固山一片白色,是所有落了叶的树枝上缠满的白色绢花。
这都是赵夫人带着她的绣娘们连续赶制了五天五夜,然后装饰上去的。
江东文武或乘船,或乘车陆陆续续地赶到。
孙权站在临江的一块巨石上,身旁簇拥着众臣,望着滔滔向东的江水静静地等待着时辰。
张昭悄悄对孙权说:“主公,是不是也该传唤中护军来此参见祭典?”
孙权用鼻子哼了一声:“按照法度,带罪官吏不能参加太夫人的祭典,只能在家中致哀。”
张昭叹了口气:“公瑾已经回到了吴县,没赶上太夫人见最后一面,但他毕竟被太夫人视为己出。好歹也该让他前来送行。将来主公少不了还要依仗他。”
听了这番话,孙权有些犹豫,他转头问诸葛瑾和鲁肃:“你们说,孤是不是该传公瑾前来参见祭奠?”
鲁肃躬身道:“这是主公的国事也是主公的家事,我等无缘置喙。”
诸葛瑾低着头:“主公,我朝丧仪承继前朝,侍逝如侍生。今日为太夫人立祠祭祀,理当避讳,禁止犯官和刑徒参加墓祭乃我大汉礼制。”
孙权皱了皱眉,转头问吕范和张竑:“子衡,子纲,你们看呢?”
“主公,我大汉丧礼虽然等级森严,近年来却有私人入祭之风。不妨传中护军以私人祭祀前来,与百姓同列。”张竑道。
“主公,这怕不妥,不如就此赦免中护军,恢复其俸禄部曲,然后他不就可以参加了?”吕范觉得孙权心里还是亲近周瑜的,故而提出这个建议。
孙权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忽然步练师走过来朝着孙权深深一礼:“主公,太夫人生前最喜欢大虎和阿循,既然中护军戴罪之身无法尽孝,不如传阿循前来,以孙婿身份代父致祭,既让中护军知道主公没有忘记他和太夫人的情谊,也不违反我朝祭祀的规矩,不知贫妾说得对吗?”
孙权紧盯着步练师,突然道:“阿练,你的急智远胜孤一众谋士!”
话一出口,孙权就后悔了,这话不但得罪了张昭等人,还把步练师推上了风口浪尖。
孙权发妻谢夫人,又娶二房徐氏,徐夫人是被黄祖射杀在江夏的徐琨之女,性格倔强嫉妒。孙权欲让发妻谢氏居于徐氏之后。谢氏不从,郁郁而终。徐氏固执,常常不给孙权面子而直接发泄她的情绪。孙权渐渐冷落她。
步练师入宫后几乎是被独宠。徐氏屡屡刁难,然而步练师丝毫不妒,孙权就是冷落她数月,再见时仍然是笑颜如花,让孙权和她在一起倍觉轻松。后来步练师又举荐了袁绰,待到袁绰入宫,更是不妒,孙权对步,袁二人爱若珍宝,彻底放弃了徐夫人,令她迁居乡间别院。
对于这件事,江东老臣们屡有非议。在他们眼中,徐夫人是嫡妻,步练师和袁绰都是小妾,孙权竟然弃嫡妻而专宠小妾,此第一不妥也。再者,徐琨是殉国功臣,步练师出身低微,袁绰则是败俘之女,孙权冷落了徐夫人就是冷落了徐琨。让江东老臣们有兔死狐悲之感。
鉴于这样的心境,所有的江东重臣无一不对步练师心生厌恶和怨懑,除了周瑜。更何况,某些人,如诸葛瑾,甚至知道步练师对周瑜的情愫。也有人,如张昭,耳闻过袁绰和周瑜的旧事。加上孙权新纳的赵夫人,曾明说过愿意为周瑜做一辈子绣娘。于是在江东的士族大家中,暗流涌动着一种说法,就是除了徐夫人,步氏,袁氏和赵氏都是爱周瑜而不得,退而求其次嫁给了孙权。于是她们痴心不改,成了周瑜包围主公的密派。当然孙权并不知这些说法,没有人会去触这个霉头告诉他这些传言。
孙权所知道的是众臣皆扬徐氏抑步氏。
步练师谢恩离去,不一会儿,就有大虎高高兴兴地拉着周循的手一道前来。
一身白色孝装,头上的两只总角上系着白色的绸带。周循面色凝重,缓步而来。这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像极了周瑜,粉妆玉砌,明艳照人。高挑的身材匀称健美,虽然只有七八岁,却已尽显儒雅不俗的气质。
身旁的大虎孙鲁班却蹦蹦跳跳,尽管也着孝服,却不见丝毫悲戚。
斯文端庄的周循来到孙权面前屈膝下拜:“周循拜见主公。”
大虎刚要拉扯周循的衣袖,被步练师一把拽过去,低声喝止:“大虎,端庄一些,这是你祖母的祭典。”
孙权盯着周循,突然脱口而出:“小周哥哥,你。。。你。。。”
眼前是一个红衣少年,皮肤黝黑,头发散乱,手中环首刀,大喊大叫。
他对面的是一个白衣少年,身材高挑,挺拔玉立,手里的长剑随风而动,飘逸迅忽,形如仙影。
“你竟然把我打败,哈哈哈,谁说周瑜是个世家公子,分明就是个悍匪!哈哈哈”
“大哥。。。你不能欺负小周哥哥。。。”
“罪臣子周循叩见主公。”
孙权猛地回过神来,眼前的大哥红衣孙策和白衣周瑜都忽然不见了。只有恭敬地给自己行礼的周循。
“阿循,快起来,你和大虎一起给祖母致祭,可好?”孙权看见周循,还是相当高兴的。这孩子不但长得漂亮无比,还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很有周瑜当年的风范。不管现在他对周瑜有多少防范,多少忌惮,多少猜疑抑或是多少倚重,十岁时的周瑜在三岁的孙权记忆中就是神仙一样的美好。那个貌美如花,比亲哥哥更和善,更温文尔雅的小周哥哥是那样美妙的回忆。
“主公,我。。。我有一事想恳求主公。”周循低着头轻声说。
孙权最看不得他这样,一把把他抱起来,盯着那双明艳无比的双睛中弥散的水雾,狠狠地亲了细嫩粉白的脸蛋一口:“说吧,子依宝宝”
“主公,我父亲很。。很。。。想给太夫人上香致祭。。。只是他戴罪之身。。。我可不可以和他。。换换。。?”周循小心翼翼地问。完全没有顾及步练师一再的嘱咐,她嘱咐他千万不要替周瑜恳求。
孙权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却忍着没有发作,反问:“阿循,是谁让你这么问的?”
“没。。没。。谁。。只是看见阿爹天天不高兴。。阿娘哭。。。听阿娘和阿爹的谈话。。。”周循眼圈更红了,说话结结巴巴:“主公,求求你,别怪罪我爹。。。”
孙权把周循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去和大虎一起,一会儿参加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