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好容易把佘阳养得面色红润了些,自这年秋天的某一夜,佘阳突然出了书房在花园里买醉了一夜。在这之后很长一日子,他断断续续都在夜里喝闷酒。
夜里风凉,这么折腾几次杏儿和下人们都担心他会再次病倒。他们相处的对策就是把杏儿推到佘阳面前,面对这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佘阳,杏儿小心地拿起酒壶给他斟酒,生怕这位司空大人抵触她的靠近。
要是让他生气了,她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司空大人……”杏儿试探地叫他,他迷糊抬起眼。
“司空大人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能听您说话。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的。”杏儿说道。
佘阳抢过酒壶,杏儿惊了惊。他握着酒壶的瓶颈,毫无预兆地笑了笑。这一笑,让杏儿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他不是在高兴,是在自嘲的意思。上次在兰因和赵子疏突然出走,佘阳同样喝醉了,也同样露出了这样的笑。
杏儿的心悬起来。佘阳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有些含糊地说了一堆话。
原来,自从范英和赵子疏都离开了康州城,整个康州城就乱了套。范英留下的资产让其他商户眼红,为了争夺利益,不少商户干犯法令。范英决心严加惩治,可这些商户千丝万缕都和朝中群臣有干系。赵子疏一走,朝廷里孤立他佘阳的局势更加显露,众人对他的不满和不服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这些事情近来不断在佘阳脑里打转,众人明里暗里的羞辱,陈年旧事再一次被翻出来,佘阳设上早就愈合的伤疤似乎被他们用言语再一次一一挑开。
嘴里不断说着,佘阳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他扶着额头,好像在犯头疼。
“他们太过分了。”杏儿说道,她替佘阳感到不忿。“司空大人你别怕他们,你记着,你的身份地位比他们都要高,做得事情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好的。如果那群达官贵人干犯你,那你就接着,你身后有千万百姓给你撑腰,起码我一定站在大人这边。还有大王,大王也一定支持您。”
这毫无营养的鸡汤被佘阳听了进去,他心头一轻,闭眼睡了过去。杏儿叫来人,帮着把佘阳送回房间。
之后大家伙还是不敢拦着佘阳买醉,只敢把杏儿一次次推过去跟佘阳说说话。后者没有抵触,甚至在两个月后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叫来了杏儿。
他给杏儿准备了第二个酒杯。
“陪我喝。”佘阳冷冷地命令道。
“啊?”杏儿看着杯里的酒,她看佘阳喝酒看了无数次了,自己却从没有碰过。
“哦……”杏儿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一闭眼把整杯酒倒进了嘴里。
酒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还带着独特的甘苦。佘阳喝的酒不算烈酒,不难入喉。杏儿初次喝酒不觉得很难,只是不懂为什么他们喜欢喝这玩意。
这天夜里的杏儿没来得及和佘阳灌鸡汤,她也醉倒了。佘阳抚着她回了她的房间,看着她脸色涨红睡得不省人事的样子,露出了笑意。
佘阳每个月十五都会去父亲那里请个安。秋去冬来,望着苍茫的天,能感受到独属于寒冬的寂静。没有下雪,爬虫和飞鸟藏起来避寒,枝丫上的叶子落尽了,一股凉风掀不起什么,显得无力,却又刺骨。
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佘阳坐在一侧。两父子相互沉默,谁也没开口说些什么。佘阳做了小半个时辰,算是陪伴了父亲。临走的时候,佘老爷子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快过年了,今年除夕喊杏儿姑娘过来一起过节吧。”
“是。”佘阳冷冷地应道。
哪怕兰因的事情已经被抖了出来,佘阳仍旧没有告诉杏儿她能出去了。
小南和包小厨包大厨开始忙碌新年的事情,杏儿本来也跟着他们一起准备。佘府过节向来是冷清的,这反而让下人们清闲。
小南爬过来告诉杏儿,让杏儿年三十去陪佘老爷和佘阳吃饭的时候,杏儿算是受宠若惊。小南特地给她打扮了一下。
杏儿看着镜子,有些担心地看着小南。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杏儿问道。
“这有什么问题啊,多好看啊!”小南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镜子里的杏儿穿了一身醒目的红色衣服,还抹了鲜红的胭脂。在佘阳府中,杏儿的待遇算是上宾,衣服首饰胭脂香粉,她都不缺。只是她习惯了朴素的装扮,平日里的衣服都以素色为主,很少穿这种引人注意的颜色。
不过,新年嘛,是应该穿的喜庆一点。
等到杏儿来到了佘老爷子这里,佘阳已经在了。两父子闭着嘴,显然又没有开口说过话。
杏儿坐在佘老爷身边,说:“佘老爷、司空大人,新年好啊。”
她露出明媚的笑意,佘老爷神色宽慰了些。
“新年好啊杏儿。”佘老爷说道。
至于佘阳,沉默地用着膳。
整晚上下来,都是杏儿和佘老爷在聊天说话。佘府有守夜的习俗,刚到子时,杏儿便对着佘家的两位卖了口乖,给二位送上了祝福。
她祝佘老爷健康长寿,事事宽心。
她祝佘阳万事顺意,红红火火。
佘老爷回了房间一趟,再出来的时候给杏儿和杏儿带了一封红纸。红纸里包着的是给两个后辈的压岁钱。
“希望杏儿日子顺心,越来越漂亮。”佘老爷略带打趣地说道。
“谢谢佘老爷。”杏儿没有推辞长辈的好意。
旁边的佘阳拿着属于他的压岁钱,冷冷地看着二人交流。父亲简单地应付了他几句,甚至没有对他露出笑脸。他从前以为父亲是和他自己相似的性格,并不爱笑。看见父亲和杏儿交流之后,佘阳的这个观念似乎要发生一点转变。
杏儿留下陪父子二人守夜,直到半夜,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她坐在佘阳身边的位置,抵不过困意的她竟歪头靠在佘阳肩上睡着了。
佘老爷马上捕捉到了这个画面。他看着儿子眉头一锁,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杏儿推开。佘老爷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侧过头喝了一口茶,再看过去的时候竟发现杏儿还靠在佘阳身上闭着眼。
佘老爷心中思索着什么,说道:“来年你要是能给我们佘家娶个媳妇过门,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是。”佘阳冷冷应道。
佘老爷知道他只是口头应允,其实根本没有落实的意思。
“可惜杏儿有婚约在身。”佘老爷说,“要知道你这性子,没几个姑娘家受得住。”
佘阳毫无波澜的表情下,思绪运转着。
佘老爷没有在说话,佘阳自然也没有,两个人等着天亮。
天刚一蒙蒙亮,佘老爷回房休息了,吩咐照顾他的婢女送杏儿回去。
在那之后一连数年,杏儿都在佘府过新年。她逐渐发现佘阳不那么抵触和自己接触,从一杯就倒的酒量,逐渐在司空大人身边混成了能和下一小壶。
佘阳在朝政上不顺心的时候就会喊她喝酒,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些鼓励的话。佘阳需要的从不是大道理,也不是处理他眼前危机的方法和建议。佘阳需要的,就是一个像白痴一样永远站在他这边的人。
他每每酒醉之后才开始和杏儿说话,渐渐地,这种酒醉的状态从真的,变成假的。杏儿在佘府的第三年,那压在佘阳心底的一个问题,终于在他一次扮醉后问了出口。
“我要问你……”佘阳脸色微红,一手撑着下巴,眼睛只睁开一半,看起来迷迷糊糊。
“司空大人你问。”杏儿坐在一侧,她还没有醉意。
“为何……你和我父亲说……你有……你有婚约在身。”佘阳模糊说道。
“啊。”杏儿有些意外,“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佘老爷问起司空大人的婚事……然后又问起我,我就随口编了个理由。”
杏儿支支吾吾的回答,是因为想要避开佘老爷曾经提出让她和佘阳在一起的意思。她对这个司空大人不敢有那种想法,更加不想他听见以后心里不舒服。
“司空大人。”杏儿凑他近了些,双手收拢在胸前压在桌上。“杏儿之后迟早是要离开的,您也别让佘老爷太担心了,多和他老人家说说话。还有佘府的下人们,他们很多人都是关心您的,只是不敢靠近。”
佘阳抬起眸子,用一双迷糊的眼睛看着杏儿。杏儿看见他褪下精明和冷漠的样子,笑了一笑。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您身边总得有个人,让司空大人和别人的距离近一些。”杏儿说道。
起码让佘阳身边的人能更知道佘阳需要什么,起码代替佘阳给关心他的人一点回应。
杏儿说完,佘阳把脸埋在手臂里,假装昏酔过去。他早就查过杏儿家里的情况,知道她根本没有定亲的人。不过,佘阳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骗老爷子。
他被扶进房里休息,夜里,他放空地望着天花板。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