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云隐回到太清观。如往日一样，他为云合师兄送去药汤。

　　云隐看见云合今日情绪貌似不佳，木着脸没有理会他端来的药。

　　“师兄，药得趁热。”云隐说道。

　　云合看着云隐，憋了一口怒气。他不忿地看着他的师弟，又觉得自己愧对先师。良久，长叹道：“我今日下山了，看见你和一位女子在溪边。”

　　云隐浑身一僵，不敢狡辩，只低下头。

　　“你明知那是你的情劫，却还往里跳。”云合越说越激动，伸出的手颤抖着。“你……糊涂啊！”

　　云隐无言，接受师兄责骂。

　　“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师父，对得起你前世功德？”云合痛心疾首道。

　　云隐跪下。

　　“明日你不用下山采药了，我宁愿病死。”云合丢下狠话道。

　　此番，云隐却反常的忤逆云合之意。“我不会与施姑娘分开。”

　　“你说什么？”云合瞪大双眼，不敢相信道。

　　“修道升仙从来是我前世的执念，也是师父的执念。我自问自己，修道当真是我心中所求吗。我自知愧对师父，可我心中清楚，比起升仙独身居于世外，我更想有她相伴。”云隐说道，字字坚决。

　　云合气血翻涌，怒不可竭。

　　云隐跪在地上，不再开口。

　　良久，云合理顺呼吸。

　　“好……”云合说道，“师父仙游前只交代一个遗愿......我愧对师父信任，既然如此，云合也无颜再在这太清观中。”

　　闻言，跪在地上的云隐抬头看了一眼师兄。云合的眼神在给他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不过云隐只再次低下头，无声但决绝。

　　第二天，云隐下了山。

　　云隐从未和施施说过云合离去之事，两人也只保持着每日在溪边相会一时，就好像还要回道观照顾云合，到了差不多的时辰云隐便与施施分离。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两个月。

　　施施说：“最近是我先祖父的生祭，父亲想找位道士到家中设祭坛。”

　　云隐无言。

　　施施于是继续说道：“你不去也没关系，可以请其他人。”

　　她知道云隐还是不愿下山。他对俗世并不感兴趣，只不过是他心中女子来自俗世。

　　“你既不愿下山生活，那我随你上山，可好？”施施问道。

　　云隐应道：“好。”

　　“云隐，看着我。”施施的手摸着云隐清丽的面颊。

　　云隐的大手覆上她摸着自己脸颊的小手，依她的话眼神不偏移半分。

　　“我问你，你可愿为了我还俗。”施施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沉重。她知道云隐从小在道观中长大，山上的一切就是他的整个世界，除了自己，他只有一个相依为命多年还久病的师兄。

　　她还想说，不用急着给她回复，她可以等他慢慢考虑。

　　怎料，云隐笑了。那抹笑意就像自深林而来扑进施施怀中的春风，带着大自然最包容的柔情。

　　“我愿。”云隐说道。

　　他自然不能与施施在太清观中生活，于是开始在太清观不远的一处地方开始搭建木屋。

　　施施憧憬着和爱人在山上相互依偎的生活，她已经做好抛弃眼前生活的准备。反正她在家中得不到父亲偏袒，她能感受到的这世上的爱意太少，为了奔赴一人的宠爱，她愿意赌上一切。

　　父亲在先祖父生祭之时请来了另一位道士，年纪不过四十的样子，两鬓却有白发。许是施施错觉，她感受到那位道士的目光常常在她身上流转。

　　直到后来，她听见有人说这位请来的道士，道号云合。施施曾听过云隐说起他师兄的名号，只是按照云隐所说，他的师兄应该多年没有下山，还在道观中养病才对。

　　施施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就特地找了个空子，与云合单独见了一面。云合也认出了她就是和云隐相好的女子，冷着脸与她走到一僻静处。

　　“道长，别怪小女子冒昧。”施施说道，“请问您是苎萝山太清观的云合道长吗？”

　　“是。”云合应道。

　　“那云隐是你的师弟？”施施问道。

　　“是。”云合答道。

　　施施的眼神中多了摇摆不定之色。云合冷哼一声，道：“看来他没有和你提起我下山的事情。”

　　施施看向云合，摇摇头。

　　“云隐也曾与你提过他和你厮守的代价吧。”云合说道。

　　代价……施施不解地看向云合。

　　“师父在世之时受仙人托梦，太清观中将迎来一位玄微子转世的孩子。这孩子已累计八世功德，这世只要历过最后一次情劫，便能圆满飞升。”云合说道。

　　“是……云隐。”施施问道。她早便察觉到云隐身上超凡的气质。

　　“是。”云合应道。“他明知你是他的情劫，仍不管不顾。既背上枉顾师父遗愿的不孝不义，亦废弃自己八世功德。”

　　施施不敢相信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她是庶出，又是女儿，从小爹不亲娘不爱的。她的人生好像从来不被她握在手中，施施常想老天爷安排她到这世上的目的是什么。遇见云隐之后，她以为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云隐长相厮守就是她生命的意义。

　　不曾想，自己的宿命既然是云隐的情劫。

　　云隐在苎萝山搭的木屋已经布置好了。施施本打算在先祖父生祭之后便和山下的一切作别，和云隐一世相守在深山之间。

　　这天，她再一次来到苎萝山。云隐和往日一样，如期出现。

　　他看见今日施施身边没有捣衣的工具，也没有脏衣服。施施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裹。

　　“今日不用捣衣吗。”云隐问道。

　　施施笑着摇了摇头，她搂住云隐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云隐，我今日随你上山，再不回去了。”施施说道。

　　云隐愣了愣，这对他来说有些突然。

　　“那我再去收拾一下房子，好让你休息。”云隐说道。

　　“不。”施施抬起头，认真道。“云隐，我要你娶我。”

　　云隐不解地看着目光炙炙的施施。

　　“今夜就成亲。”施施说完咬着下唇。

　　云隐依旧难以反应过来，他从来都摸不透施施的心思。他思索了良久，浅浅一笑。纵然总摸不透她的心思，他也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琢磨。

　　“当真想好了？”云隐温柔地询问。施施重重地点点头。

　　“想好了就不许反悔了。”云隐拉着施施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施施的掌心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不安的心也稍微安定了。

　　云隐筑得木屋不大，只有一处房间。

　　施施这次过来的时候准备好了他们婚礼大概要用上的东西，她为云隐做了一桌酒菜，云隐一直在她身边为她生火。

　　她见云隐握着筷子不动，主动往他碗中夹了一块肉。

　　“怎么，嫌弃我做的菜啊。”施施见云隐依旧不动不动，蹙眉道。

　　“不是。”云隐当然不是嫌弃施施。他不敢再犹豫，把施施为他夹得一块肉放入口中。云隐从不吃荤，这块被施施烧得很香的肉在他口舌间，他只感受到了腥臭。胃中翻涌，云隐忍住不适硬生生把肉吞了下去。

　　施施察觉云隐脸色难看，便怀疑着跟着吃了一口，这肉的味道没出什么差错。

　　云隐只好解释道。“我从不吃荤腥，不太习惯。”

　　“方才我做菜的时候你告诉我就好，又何苦勉强。”施施放下筷子，不忍道。

　　“你费了不少心思才为我做得菜，不敢辜负。”云隐说道。“你的手艺很好，我会好好习惯的。”

　　施施的头又低了低，只因不能让云隐看见她红了眼。

　　施施和云隐的洞房花烛夜，一对璧人没有准备婚服。施施上山的时候准备了一对龙凤烛，还有给她自己的一条红色的丝巾，当作盖头。

　　“你先出去一下。”施施对云隐说道。

　　“好。”云隐全听她的。

　　“稍一会就进来。”施施最后交代。

　　独身在房内的施施往嘴上抿了些胭脂，把丝巾盖在头上。

　　她独坐了一会。

　　明明早就知道今夜是两人大喜的日子，门外的云隐也是她的心爱之人，紧张感还是悄然而生。云隐推门进来的声音响起，施施呼吸一窒，手指下意识地揪在一起。

　　云隐走入房内，见他新娘子独自坐在床前安静等待，这画面印在他脑海，他一辈子都不想忘掉。他慢慢掀开施施的红盖头，看着施施羞涩地抬起头来。

　　好美……只不过嘴唇点缀了些胭脂，那多添的娇艳，已经死死勾住了云隐的心。

　　他情难自禁，吻上了施施娇艳的唇。

　　“接下来……”云隐眼神已近迷离，痴痴地望着他的娘子。“要做什么？”

　　施施脸色微红走到桌前斟了两杯酒。她留意双手酒水的位置，将左手的酒杯递给了云隐。她拉过云隐的手臂，和她的手臂交错。

　　她仰头将这交杯酒一饮而尽，云隐学着施施的动作也喝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杯酒。酒入深喉，辛辣的感受令云隐不由得眉宇一皱。施施放下酒杯，玉指抚摸云隐眉间，宛若要帮助云隐舒展眉头。

　　“相公。”施施轻唤道。

　　云隐彻底在施施的温柔之中丢失了方向，他抱着她的腰，在他清浅的眼神中，她主动踮起脚尖最后一次亲吻她的云隐。

　　嘴唇的胭脂被云隐蹭去，他才发现施施的双唇已没有血色。他心中一沉，下一刻，施施已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他惶恐地看着眼前一切。

　　“妾身生是你的情劫，不敢断了相公前程。”云隐眼中，施施连最后想抬手摸摸他的脸颊，都没了力气。

　　云隐把施施放在他们的新房之前，一把火烧了所有。他独身回到太清观，生活仿佛又回到他从没有遇见过这个女子。云隐专心修仙求道，此间百年过去，少年迟暮，也最终无法达到飞升的境界。

　　他在苎萝山中死去。那条原向北流的小溪，为云隐托付相思，一朝逆行，变为奔赴与佳人初次相识方向。

　　施施以为她的成全能让云隐放下，却不曾想，爱意并不随佳人身死而亡。

　　........

　　二人的故事从苎萝山传出，被世人所知。有一段不短的岁月里，苎萝山成了世人祈求没有姻缘的圣地。

　　蓬莱常青丝，不换鸳鸯枕。

　　难恨红烛短，只留相思长。

　　散发何所往，不拂渐宽裳。

　　聊寄水南流，千里送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