苎萝山上有一道观,名为太清观。
这太清观自何时坐落,就连康州最老的老人都说不上来。道观曾盛极一时,巅峰时期有过百道友在此居住、一同修炼,在道士之间小有名气。只是自从二十五年前起,太清观的老道长便再不收留云游而来的道友,只留两位膝下弟子。
这一举动让不少道友摸不清头脑,尤其是慕名远道而来却被拒之门外的人,只得暗骂一句。
老道长号太和,两条龙须似得胡子在他脸上,干枯得感受不到生气。他有两名弟子,大弟子云合和二弟子。自太和道长对外闭门后,道观就没有香油钱收入。受不了这清汤寡水、枯燥无味的日子。不久,二弟子便弃道还俗,下了山。
只剩云合。
旁人不知道师父为何闭门,云合知道得一清二楚。二十五年的一个冬天,太和道长说有仙人托梦,就在这太清观中将迎来玄微子转世。不久后的一个雪夜,道观门前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师父出门便看见了一个襁褓之中的男婴,把孩子抱了回来。
太和道长望着襁褓中婴孩的眼神,满是敬畏。修道飞升不是一辈子就能成就的功夫,天赋差之人轮回百次也难成就仙缘。据托梦仙人所说,这是襁褓中婴孩修道的第九世。
“只要这孩子好好修道,这世就能飞升。”
太和道长知道自己这辈子成仙无望,对他而言修道就是毕生最崇高的理想。哪怕自己达不到那个目标,上天让这个孩子来到他的道观完成飞升的最后一步,能够成全这个孩子也是他至高无上的荣誉。
太和道长给这个孩子取了道号,为云隐。
云合比云隐大十七岁,两人一同修道,可两人的悟性是云泥之别,云隐是云,云合只能算泥。
云隐沉默寡言,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云合常常对世外的玩意有强烈的好奇心,可云隐如无欲无求般只专心修道,对俗世的繁华喧嚣从不过问。
他从不吃荤,七岁便开始偶尔辟谷。太和道长对这位小弟子自然是极其看重和宠爱,为了让他专心修道,他闭了太清观的门。
只可惜,太和道长直到仙游前都没有看到云隐飞升的一刻。
太和道长死前算出,云隐只需要历经最后一段情劫,就能圆满。他嘱咐云合,好好照顾师弟。
云合并不嫉妒云隐,在太和道长死后他和云隐相依为命。在太和道长和云合的保护下,云隐从一个婴孩长成了以为脸庞俊美、有仙风道骨之姿的翩翩少年。
这日,云合突然染了风寒,浑身发热。
“大师兄,好生休息。”云隐扶着云合到床上躺好。“我去为你找药。”
“有劳师弟……”云合病得头昏脑热。苎萝山上有不少药材,太和道长也曾教过两人医术,若是太清观中谁染了疾病便去山中找对的药材治疗。风寒发热是很常见的病,云隐自然也知晓要找什么药材。
云隐出了道观,他在苎萝山中弯腰摸索着草丛。时不时拔下些用得到的药草放在身后的筐子里,出来一个时辰,云隐数了数筐子中的东西,还差一样白术。
上次好像听师兄说过,白术在山脚下有几株,云隐回忆起来,便往山脚走去。
太清观旁有一条溪流,这溪水与吴国的所有溪流一样从南往北流,从太清观一路走下,越变越窄。背着筐子一路下山的云隐突然在溪边看见了一位女子。
她蹲在溪边,一手拿着捣衣杵捶打着正在清洗的衣物。女子捣衣的动作显得稍稍吃力,不过女子并不为此犯难。她望着清澈的溪水浅笑着,口中哼着轻快的歌谣。
云隐的脚步停下了。那颗从未起过波澜的心,如溪水般荡起了涟漪。
捣衣的女子察觉到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便抬起头。她的歌声霎时间顿住了,两抹红晕爬上她素净的脸颊。
“道长……因何看着我?”那女子娇羞地问道。
云隐这才收回眼神,羞涩在他脑海炸开了花。
“冒犯了。”云隐匆忙为他的举动道歉,转身便离开了。
他的心宛若再无法平静下来,就连翻找药材的双手都变得摇摆不定,脑海中女子的身影挥之不去。
云隐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情劫、这是情劫,不可动心。
他回到道观,云合醒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云合问道。
“下山找了几株白药,多费了些时间。师兄,先喝药吧。”云隐把煎好的药送到云合嘴边。
云合看见云隐眼神中有躲闪之色,起了疑心。
“在山下可曾遇见什么?”云合问道。
“……”云隐犹豫了。“……遇见了一位女子。”
“还记得师父说过什么。”云合问道。
“云隐记得。”云隐说道。
“记得就好。”云合说道,“师兄相信你能做到。”
云合眼中的云隐自小就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云合相信云隐能完成他的功德,也圆了师父夙愿。
自此以后,云合的病一直未愈。云隐常常下山,为他找药。
其实,也并非只有山脚才有药材。
“道长,又遇见你了!”那位女子每日都在下游捣衣,也主动跟路过的云隐打招呼。
云隐心中记着云合和师父的话,远远地向女子点点头当作回应。他从不与女子过多交流,眼神也不敢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有一天,下山的云隐没有看见河边女子的踪迹。他停住脚步望着女子平日里呆的那块地方,久久地失神。
云隐回了太清观,云合的风寒变成了久病,虽不严重却难去除病根。这年云合不到四十岁双鬓已多了几缕白发。
“云隐,那位女子如何了。”云合总是关切这位师弟。
“她今日不在了。”云隐如实回答。
云合脸上多了一抹欣慰。“如此一来,师父毕生夙愿总算能圆满了。”
云隐回到房内,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无法入眠。如师兄那说,那位象征他情劫的女子或许再不会出现,自己过不了多久就能达成师父的梦想。
只是,他心中没有半分圆满的感觉。反而,像空了一个洞。
那溪边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中不肯散去。他第一次有了想要拥有什么的欲望。
他想象自己能再见到她,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站在她面前,他想跟她说几句话。
可是,说些什么呢。
他是谁,云隐。云隐是道号,他没有名字。
翌日,云隐再次下山。
他以为他再也看不见那位捣衣女子的身影又出现在溪边。
云隐终于第一次走近女子身边。他望着她,溪水倒影艳阳晃在女子脸庞,如真似幻。
捣衣女子蹲在地上,抬头有些诧异云隐靠近自己身边。她甩掉手上的水珠,站了起身。
“道长。”女子微微颔首道。
云隐察觉到,在看向自己的诧异前,她的脸上有一抹忧愁。
“姑娘因何事烦恼。”云隐问道。
女子愣了愣,随即一笑。
“不愧是道长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女子说道,眼神有些试探。“我听说修道之人心中超然。既然如此,道长可否为我解忧?”
旁边不远有棵大树,云隐和那位女子在树荫下坐着。
“昨日。”女子开口道,“我被退婚了。”
云隐回过头看她的脸,那张素净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她没有为此难过,反而是释然。女子很信任云隐是位世外高人,毫不保留地与他诉说她的事情。
“对方是个城中商人,家境不错,我的父母都觉得这是门很好的婚事。”女子说道,“只是对方看不上我。我不漂亮,又是庶出。”
云隐眼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她一直微微仰着头,远远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
“姑娘并非为了退婚一事难过。”云隐说道,她提起退婚之事脸上没有半分触动。
“是啊。”女子笑了笑,“对我而言其实都一样,父母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对方家境好不好都不重要。”
云隐再摸不透姑娘家的心思,陷入了沉默。
女子回过头,看见云隐认真的模样,灿然一笑。
“我听说那退婚的男人长得肥胖,并不好看。”女子眼眸带笑道,“要是他长得像道长这般英俊,或许我真的要难过一番了。”
云隐愣了愣,脸似火烧。
“道长叫什么名字?”女子问道。
“……云隐。”云隐躲开眼神道。
“这是道号吧。”女子说道。
云隐的师父只为他取了道号,于是他说道:“我没有名字。”
“我叫施施。”她说道。
施施每日都在溪边捣衣。云隐下山的脚步也和施施的身影靠得越来越近。
两人总会在同一棵树下坐一阵子。施施的父亲是康州城中的一个小官,家中不算富裕。她总是穿着简朴,却也掩盖不住身上儒雅的气质。施施读过几年书,也喜欢读书。云隐只懂修道,与施施提起天地玄黄、道法自然,后者格外的感兴趣。
施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家中也发现了她与云隐来往。意外的是,家人并未阻拦二人。施施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父亲也仰慕道法祈求延年益寿。太清观当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道观,若是这个庶出的女儿能让道士还俗,他也能向道士请教长生的法子。
“云隐。”施施轻声唤他,低着头脸颊微红。“若是……若是我家人想要见你,你可愿意与我回去一趟?”
“不愿。”云隐并不知道施施所说的还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离开苎萝山,还有需要他照顾的云合师兄。
施施眸子一暗,脸上多了两分委屈。
“不见就不见。”施施别过头,有些赌气。
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云隐有些不知所措。他从不敢和施施有身体上的触碰,只能徒然看着施施不背对着他的背影着急。
“我说错了吗......”云隐问道。
“没有!”施施说道。
“我从未离开过道观,也不会与他人相处,况且,观中还有要我照顾的师兄,所以……”云隐说道。
施施的眼光迅速往云隐身上睨了一下。“我也不是逼你……”
“……”云隐不善言辞。
施施缓缓转过头,看着云隐。后者仍像犯了错一样,眼神有些怯生生的。
“嗤……”施施被他的样子逗笑。云隐向来一副正经的模样,那种沉稳可靠的气质在他俊美的脸上,像极了装成熟的小孩。
她带笑的眸子望着云隐的脸,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勇气,凑过嘴唇在云隐脸上轻啄了一口。
施施的嘴唇在云隐脸上留下一瞬湿热。下一时间,两人脸颊通红。
施施简直不知道她一个女儿家怎么突然这么不害臊,真是丢死人了。完了,云隐一个修道之人,往日里又这么正经,被如此冒犯之下估计要以为她是轻浮之人,再不理她吧。
云隐心中的冲击不比主动送香吻的施施少半分。他从不和施施有身体上的接触,也从不敢想象她会这样与自己亲近。
“我……我先回去了!”施施不知如何面对云隐,红着脸便要走开。身后还坐在树下的云隐一动不动,也未阻止她离开的脚步。
施施停了停,秀眉蹙起。她不敢回头看云隐,却……
她心中仰慕这个气质非凡的道长。那她是不是应该为自己轻浮的举动解释一番,才不至于让云隐讨厌自己。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施施揪着手指,说道。“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云隐思绪杂乱,唯有先站起身。
“为何对不起。”他问道。
施施屏住呼吸,解释道:“是我冒犯了。”
云隐沉思着,慢慢说道。“我并未觉得被冒犯。”
他并不讨厌施施方才的动作。
施施犹豫了一会,与姑娘家的矜持做了一会斗争,最终矜持败下阵来。她转过身,云隐就站在她身前半步。她抬起头,又娇羞地垂下。
“那……”施施开口,又停下抿了抿嘴。“你是什么感觉。”
“也。”云隐说道,“也没什么感觉。”
施施猛地仰起头,气得皱眉。云隐依旧摸不懂她的心思,不知她为何生气。他低头凑近施施躁动的脸颊,学着施施刚才的动作也对她做了一次。亲吻落下的同一时间,施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她惊奇地盯着云隐近在咫尺的脸颊,他长长的睫毛下总藏着温润的平静。施施的那抹恼怒被他感染,也被抚平。
“我不善言语。”云隐深深地望着施施的脸,“也许施姑娘能告诉我,这叫什么感受。”
云隐温热的鼻息扫到施施脸上,她有些慌乱地往后躲闪。一下没注意分寸,脚下平衡一丢她就要往后倒下,云隐反应极快地搂住她的纤腰。
此间,施施也说不出去这样的感受,那样太轻、太快。或许,她能从云隐身上感受到更多。
她半阖上眸子,目光迷离地凑近。她的唇吻上了云隐,后者没有躲闪。
云隐静静地看着施施闭着眼,乖顺地双手扶住他的胸膛,给予他唇间阵阵酥痒。
先前那份来不及体会的情绪不断放大着,若真要形容,那便用沉沦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