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鹤之本以为在她心底自己大约连个陌生人都不如,她等了八年,他负了她八年。
无论有什么因由,只看造成的影响,就看结果,那就当是他一己之错。
可当他就要自暴自弃的时候,却听见眼前的女孩在下意识反驳他。
“你是刑狱官,大概早就习惯了凡事讲证据。”
孟玥猜,大约过去的自己早知道她会有今日,所以才把维护一个人变成了一直以来的习惯。
孟玥以为说出这些话自己的心里大约会变得沉甸甸的,但真的为顾鹤之委屈的时候,她却觉得那就应该是这样,那就应该是她孟玥该做的事情。
“你不用妄自菲薄,你并未负心,也不是什么负心汉,你只是心地善良,宽以待人,本应是看惯了人间险恶之人,却总把信任的人往好处想。”
“我早知你继母是什么情况,历史是一个轮回,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小妇人从妾室变为继室,心大了,眼中只有家中她手头上日日打理的三瓜两枣财产,制造矛盾败坏你的名声和姻缘,想让自己的亲儿子继承她一手打理的产业。
得罪了知府家,她第一个想的不是会不会大难临头,而是总觉得你也是四品,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你顶着,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只是当时不知道那个与我有婚约的人是你而已。
你是皇子伴读,我估计父亲不是不担心,而是摸不准皇子的脉。
你是朝廷新贵,小哥哥是陛下宠爱的十七皇子,就算父亲心理焦急催过了没结果,也只能忍着。
那时候,义兄实在担心时伯父安危,我接了封信就去的京城。
后面的事情你知道,自从知道时伯父的真实身份那就相当于入了朝。
再后面,我赶到时首辅夏季已被逆王一刀斩了,朝中铮铮之臣死了,软骨头被逆王逼得没脸见人,纷纷称病的称病,告老的告老,致仕的致仕。
想以朝中无人来逼迫陛下,想让沐王一系先低头,就瞅着陛下正明之时太晚,潜邸之时太短。
沐王府或许要笼络朝臣,可陛下已经登基,凭什么还要第三下四去请?
再之后,
我暗自做下了决定,便赶鸭子上架处理起朝政来。
婚约之事,就更顾不上了。”
孟玥说,
“十五岁前,我等过你。
十五岁后,我走到前台,便不能仅仅是孟玥,我也是白墨,是白长卿。”
“我的继母庶出弟弟妹妹?”
“至于,你扶正的继母和继弟继妹。”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白墨白长卿,世上尚未有沐王之时我已在陛下手下担任幕僚之职。
年龄虽小,却能称得上谋主,并参与中枢。而非世人所以为的一蹴而就,平步青云。
那些都是为了激励农家子和寒门读书科举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若真有笃信画饼而苦读入仕,与那些孩子而言也是不算坏事。
三法卫是我创立,三法司大部分规章制度出自我手,三法司官署里所有人的底子都是我派人去查的。
你的情况,你家里的情况,在有人推荐你未来会入三法司的时候很快你的个人情况和人事履历就已经放在了我的案头。
这是公事,并非我刻意搜罗,而是身为幕僚工作的一部分。
我是陛下潜邸之臣,虽未接受任何官职任命,但身上兼任的每日处理的事物太多。
严格来说,作为三法司元老,虽分属部门不同,但同在三法司。我为正三品,你为正四品上,却也能算得上是你的上官。”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说到这里,顾鹤之发现身前的女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
“你入三法司的那一天宣誓了是吧?”
“那誓言,
我写的。”
“还有三法司墓园的英灵碑,
我立的。”
“白长卿是当过代理首辅的,是所有人的上官,一人之下的角色。”
顾鹤之说,
“你的心乱了,我说的对吗?”
“心乱?”
“那不可能,”
顾鹤之在诈孟玥,然后想看这句话后她的真实反应,
孟玥显然没能被他诈到,女孩的眼神很纯粹,对他就好像哪怕自己是雪做的但就是想在初春骄阳底下晒晒让你什么都看清楚。
哪怕冰雪消融也不留恋,决绝化成一汪泉水流入山河湖海之中。
“事先让你知道了也好。
义父常说,
我这个人,浑身上下骨子里透着一股子疯劲。
最是容易被看透,也最是容易看不清。
曾杀人如麻,横尸遍野,万军之中九死一生,
也曾心思深沉,波诡云谲,谈笑间杀人于无形。
我可不是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来就注定未来相夫教子,然后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在后宅的一片小小天空下苦心经营方才能得保安稳余生的寻常女子。”
在顾鹤之眼里,孟玥的笑就像她义父所说的那样眼底里透着无言的疯狂。
“我是白墨,
无官无职却胆敢以一介女子之身朱批御旨,一人之下,权倾朝野的白衣卿相。”
“你字字恳切,又字字言不由衷,说的明明白白的是事实。但片面的有倾向的陈述事实,其本身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引导。”
顾鹤之把话说得很理智,唯有他自己知道,看着这样硬是把自己拎出来批判的孟玥,他有多心疼。
她大约是想着,
那些女子不容于世的,像是疮疤一样的东西,揭开来,糊上去,再一层层的剥离开来,好叫人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她是如此骄傲,却将她最为辉煌的那些当着他的面深深被她自己亲手踩在脚下。
她那些为之骄傲的,用血用命换来的,大约站在待嫁女子的位置上再去看,那便不是荣誉不是功绩,而是抛头露面不守妇道,是旁人说的军营里待过的女人,是政敌口中的心狠毒辣,不择手段。
“那些都是功绩啊,又怎就成了罪责难逃,罄竹难书?”
清澈的泪水在她笑着的眼里打转,
顾鹤之的手犹豫着,等在那里,而后当第一滴泪从她落下便毫不犹豫替她拂拭。
即使再度碰触她会被她讨厌,他也认了。
“靖七王之乱,白墨挽苍天之即倒,推以工代赈,救万千黎庶于水火。”
“虽说媒人上门总要将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夸上一回两回,好让这家的未来夫君知道,那定是如我眼前的雪雪你一般。
是一个千好万好宜家宜室、恭敬贤良、温柔婉约、体贴可人,上可孝顺父母,下可相夫教子的绝美姻缘。”
“可自己做媒的,我从未见过如此炫耀自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