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间,皇后的洛华宫亮了一夜的灯。
后半夜四更天的时候,宫中突然鸣钟六声,洛华宫一阵哀戚,哭声连连。
这一天是永泰十九年九月十一。
而这一天,大凛朝皇后孙听云殡天了。
享年三十九,谥号端静皇后。
城外山寺的钟声鸣钟三万下,此起彼伏,邺城人一一惊醒梦中。
宫中鸣钟六下,城外三万次,乃是国母之丧。素来备受爱戴的皇后孙听云最终撒手人寰。
那天晚上皇帝抱着皇后孙听云的尸体哭了整整一晚上,口中叫得是他多年未叫的皇后闺名。
一声一声,撕心裂肺。
洛华宫中跪了一地的太医宫女,神色悲戚。陪着皇后孙听云嫁入皇家的梅姑姑终究是没有挺过去,哭晕在了洛华宫中。
皇帝抱着孙听云,心如刀绞。
他的耳边还是半个时辰以前太医对他说的那句:“病入膏肓,药石罔医。”
皇后说这些年来累了倦了,嫁给了他是这一生做过最大的憾事。若是可能,她希望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他。
他静默无言,可心中早就被皇后的那些话伤的体无完肤。
这是皇家,不是寻常百姓。
当年在花船上他一眼便看中了她,温柔娴静,落落大方。他们都说她不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选,他们说她不够心狠,将来若是他做了皇帝,她根本掌控不了后宫。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喜欢上她,向先皇讨了她做太子妃。只是后来他登基了,他做了皇帝,到底多了一些无可奈何,到底明白了当年母后说的那些话。
皇帝的婚姻,皇帝的后宫本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充斥着阴谋与利益。他已经无法再像从前一般护着她。
而她似乎也十分冷静,对于他选秀广纳后妃一事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上心支持。他苦笑,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皇后她,根本不爱他。
此后多年,皇后虽然没有太后那般心思深沉,可到底也将后宫之事料理的极好,而他也逐渐忘却了初见皇后时的那种心动。
再后来,他把他们唯一的女儿若荣公主嫁去了大渝国。可世事难料,他们的女儿就这样没了,他们之间唯一的感情也没了。
皇后说她不怨他,毕竟当年是她自己同意嫁入皇宫的。她说今生活得太窝囊,放弃了一个她挚爱的人,而她到死也没将她心心念念的另一个人告诉他。
她还说皇陵已建好多年,停棺一事就免了吧。
她还说了很多很多,太子要立谁,后宫之事哪位妃嫔掌管最为合适,孙家那边又要作何处理,就连她只见过几次面的秦鹿鸣也提到了。
可唯独……她的话中没有他。
真是可笑,二十年的夫妻,他到底没有得到过她的心。最可悲的原来不是后宫之中的女子,而是他这个人。
钟声响起的时候,贵妃史梦之猛然惊醒,她的眼中早已不自觉地挂满眼泪,她翻身下床,连鞋袜也没有穿,只提着长剑一路从自己的盛阳宫踏着月色,衣袖轻拂,杀气腾腾的冲到了洛华宫。
世人都知道贵妃史梦之在宫中一向为非作歹,猖狂至极。就连皇帝也拿她没有办法。
看着她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往着洛华宫的方向过去,那些个宫女心中惴惴不安,连连跟了上去。
洛华宫的门外跪着一排排的宫女,一身素服。
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史梦之的心里空空的,她精神微有恍惚,看着眼前飘飞的白皤,脑子里闪现的尽是那个温柔的面孔。
终究是没有等到天明吗?终究是阴阳两隔了。
一阵凉风吹过,贵妃跌跌撞撞地提着剑走进了洛华宫中,一路畅通无阻。
她的盛阳宫离皇后的洛华宫最远,此刻过来屋中已经跪满了后妃。她穿过人群,长剑落在地上划出一阵阵刺耳揪心的声音。
随后一把冰冷的剑便落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贵妃娘娘!”
身后传来一阵阵骚乱的声音,她听不清楚是哪些人的呼叫,但她此刻只想杀了这个人。
“狗皇帝!你放开她!你把她害得还不够惨吗?她为你生儿育女,料理后宫。可你呢!你罢黜了她的母族,从此搬离邺城!还害死了她的女儿!她是你的发妻,可你看看!这下面跪的是什么人!是她的后辈子孙吗?”
史梦之眼中含泪,悲痛欲绝,身子摇摇欲坠。她身后有人轻唤了她一声:“娘娘。”
“你闭嘴!”史梦之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她怅然若失,只觉得心中空空的。随后倒转剑锋,指向下面跪在首位的宜妃。
“真是可笑!孙听云,你看见了吗?跪在这里的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后辈!是你视为姐妹,一心一意还在呵护的林蓼蓝,是你丈夫的小妾!”
“呵……呵呵。”史梦之身子轻颤,她的头发凌乱,光着一双白皙的脚踩在洛华宫冰冷的地板上。
没有人阻止她,即便是她拿着剑在洛华宫中四下挥舞,即便是一个个俯首痛哭的嫔妃心中害怕,也仍旧不敢出声。
“你满意了吧。折磨她数年,如今总算送她离去。”史梦之恨死了眼前这个男人,他抢了她的人,害死了她的人,而她自己却没法杀他。
这无关他是不是自己的丈夫,也无关他是不是自己孩子的父亲。最重要的不过是因为他乃是当今皇帝。
虽然在她史梦之眼里他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可在百姓眼里他却是一代明君。
“我真想杀了你,杀了林蓼蓝。我们三个一起下去陪她,岂不快哉?可我太恨了!我答应了听云不能伤害你,你是一国之君。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就让大凛朝失去一位君王。”
“哐当”一声,史梦之扔掉了手中的剑,跌坐在地上,伏在床头狠狠抽泣。
她的听云,她追了这些年的孙听云到如今终于彻底追不上了。
后妃们并不奇怪,即便在她们的认知里贵妃跟皇后一向不对盘,但好像也从来没有正面杠上。
依照贵妃的脾气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来人,替皇后小殓。”
他没有怪罪贵妃,甚至对于她说的话,做的事全然当做没有看见。
他将皇后轻放在床上,随后吻了她的额头,眼角的泪水落在了皇后的眼睫上。
原来当年惊鸿一瞥,终是害了她。
他以为她温柔娴静,美丽端庄就该在这种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藏着,却没想到他到底是囚禁了一只鸿雁。
宫中六次鸣钟,秦鹿鸣并没有醒来,她是在五更天城外的寺庙三万声钟声中醒来的。
她心中一动,屋外仍旧是黑压压的一片,不过这时候街上已经有了早起的人了。
风声呼啸,她心中有些烦闷,随后便叫了一声宴春。
“姑娘。”
宴春点了灯火,来到她的床边。
秦鹿鸣皱了皱眉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听着耳边似有若无地钟声,她到底是问出了口:“出什么事了?这城外怎么会突然鸣钟,迟迟不消?”
宴春抿了抿唇:“皇后娘娘去了。”
秦鹿鸣手一抖,沉默无言。
她的目光落在了床边的几株拒霜花上面。
那是她傍晚时候和宴春一起摘的,比不上牡丹的大富大贵,也不似栀子的清香四溢。仅仅素雅高洁罢了,可她觉得这种素雅跟皇后身上的气质浑然一体。
“罢了,这花到底是没有福气,娘娘看不到了。”
第二日,天空飞了些小雨,大抵是在惋惜一代贤后的逝去。
此后,秦鹿鸣便再也没入过宫。因为普通百姓是没法去皇宫中吊唁的。
永泰十九年九月,皇后孙氏薨,皇帝辍朝五日,服缟素,日行三奠。内外大臣会集,服布素。朝夕哭临三日。二十七日内停止娶嫁、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五日颁诏,文武百官皆素服泣迎,入公署三跪九拜,听宣诏举哀行礼。
孙听云去世后,常年不出来的太后澹台玉也到了洛华宫瞧了一眼。
那日澹台婧身为命妇也是在场的,两姐妹已经十几年未曾见面。此后再见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澹台婧还好,她本就是澹台家的幺女,比身为大姐的澹台玉小了很多岁数。姐妹相见,宛如仇敌。
澹台婧跪在地上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太后,随后便不再说话。
澹台玉年岁已长,对于从前的事情也是诸多悔恨,但这些悔恨终究成了心中的一根刺,拔不了,忘不掉,也抹不去。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见澹台婧那张冷漠的面孔,终是惋惜一声,随后在宫中嬷嬷的搀扶下离开了洛华宫。
端静皇后大殓之后,众妃嫔知道有一件事终于要来了。
丧葬期间,宫中事情都是由太后一手操持着,但太后毕竟年迈,一心只想常伴青灯古佛,遂对后宫之事也不太上心。
因而终于在丧葬以后提出了交接后宫一事。
宫中妃嫔惴惴不安。
皇后去世,当时的眼泪多数都是真的。毕竟皇后在着的这些年来从未苦着她们,对她们虽然没有宜妃那般上心,但也是长久的包容关爱。确实称得上一代贤后。
而如今皇后去世,这掌管后宫一事不是落到位高权重的贵妃史梦之身上就是落在宠妃林蓼蓝头上。
落在林蓼蓝身上,妃嫔们心中不满,毕竟林蓼蓝年轻,是最小入宫的,又没有家族支持,若真是她上位成功,只怕会引起众妃嫔的愤怒不满。
但,若是落在贵妃身上,只怕她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后来,几日过去了,众妃嫔们终于等来了结果。
那圣旨上是这么说的:贵妃史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皇贵妃,授金册金印。
同日,大凛朝又立了皇贵妃史梦之的儿子应万远为太子,由太傅王亭之教导。
天下人嘘唏,到头来原来贵妃才是最大的赢家。
后妃们更是嘘唏不已,不过似乎这个结果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随后便恭恭敬敬地去了盛阳宫请安。
而这时候史梦之才隐约发现孙听云为何不在洛华宫而是在这么远的御花园养鱼的缘由。
这御花园就紧挨着她的盛阳宫在着。
此后很多年,一直到皇帝去世,这后位也一直空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