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照,天光昏昏,已是暮色时分。
陇川大地上的秦岭已是披上了迷迷蒙蒙的色彩,只余巨峰大谷隐约可见,远远看去峰影重重叠叠的,似绵延无尽永不到头,给人以雄浑壮阔的磅礴感觉。
秦岭,连接昆仑祖脉,绵亘千里,是神州大地上古老文明的起源地之一,被尊为神州龙脉,自古就流传着无数的神话传说,兼且太白、终南此等名山胜景多不胜数,皆是仙韵飘渺之所在,使人留连忘返之余,更是勾人神思,遐想翩翩,而今在这浑蒙的天光下又多了几分神秘。
秦岭之中尤以终南山最负盛名,是为秦岭山脉主峰之一,山势虽然陡峭险峻,但其景色却是钟天地之灵秀,绝美无双,历来有“天下第一福地”与“仙都”这样的美誉,可见其在世人眼中的超然地位,因而自古往今才会有那么多的高人隐士择终南以安居,于此参禅悟道,看青山秀水云海翻腾这些最原始的天地变化、闻虫鸣鸟啼风雨沥沥此等天然之声,以期能够窥得一丁半点大道的痕迹,进而悟得长生仙法,想要摆脱这世间恼人烦扰。
只可惜千百年以降,仙山依旧,斯人不复,只有古老的传说仍旧在流传,仙人有没有、仙法存不存皆是未知,但依然挡不住世人对问道寻仙修行的向往,或是厌倦红尘只想择一清净所在了残生,或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想感悟一番,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都往终南山这么个世外之地来了。
隐士多了,那留存的古迹也就多了,什么道观、草庐、瓦舍甚至山洞之类的都有,至今传承不断,仍有人烟,印证了前行有人修道不孤,多少留存了几分美好遐想,更是留下无数的传说。
残阳下,终南山深处,一处小山谷里,古木参天,芳草遍地,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隐约可见一座道观,白墙青瓦披着夕阳余晖,看去宛若远离尘俗,超然在外,不似人间之景。道观门前是几阶粗陋的石板阶梯,上面承载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历久弥新,看着是有些年头了。一条小溪就在道观跟前流淌而过,水质清澈,可见几尾指头大小的鱼儿在欢快地游动着,洋溢着活力。
在古木夕阳的映衬下,这座小道观显得古色古香,不知何年所建,在现如今的时代里,很难见得到这么老的“古迹”了,更何况看起来还保存得很完好,在这深山野岭里殊为难得。
此时正有个穿着道士衣袍的年轻人随意地坐在石阶上,手里捧着本道家古籍,看得有些入神了。
年轻人叫古川,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但并无道号,就住这山上,以道观为家。
古川模样清逸,一身道袍映衬下多了几分宁静淡然,少了几许外头的凡尘气,眉目明晰清亮,透着沉稳阳刚。这年头,出家做和尚的俗人很多,但是做道士的却是很少,此中详情难以说清,个人自有个人看法,且随缘。
借着昏昏的天光,依稀可辨古川手上捧着的道家古册封皮上有三个几乎失了颜色的大字--《黄庭经》,看着就有些年头了,古里古气的,想是很早以前就留存下来的了。
书册很薄,皆因《黄庭经》也只是寥寥千余字而已。再细细看去,书上经文都是手抄而成,其字体飘逸灵动,入目如有灵气逸散,端得是有自家章法气韵,透着自在逍遥,无拘无束,似信手挥毫随意书写的一般,不经意间表露得浑然天成。
书上经文与流传于世的别无二致,无甚出入,有区别的只是上头多了密密麻麻的绳头小字,那些都是前人的注释,都是他们对《黄庭经》的理解,几乎写满了书页,可见这本经书有多少人看过。
古川看的也是这些经注疏解,至于经文,他早已熟背于心。
《黄庭经》是为道家上清派的主要经典,也被道家内丹一脉奉为内丹修炼的主要宝典,强调吐纳行气、炼养丹田这些修行之法。
所谓内丹修炼,以粗浅言语论之则是将人身躯体当成鼎炉,行吐纳之法,再辅以其余手段而熔炼自身精、气、神,以使其熔为一体而化生出有形内丹,从而得道飞升,这便是内丹一脉的修行之路。
但自古而今也未曾听说有谁人真的成丹得道的,古史道籍记载的那些也是似是而非,多半作不得真,这内丹一途至今还有多少人会修行就难以知晓了。
但既然有经文流传于世,多少是有些讲究,总不能凭空杜撰,或许夸大的成分居多,就看如何理解,也看灵不灵验。
“余习黄庭之法经年,偶有所得,若循古人之法修之,却是难行,收效甚微,当另辟蹊径,辅以外物,如丹药,可内服可外用,借其内蕴之力以开通关窍筋脉,进境可期。”书页上最后的一句注释却是这么一句话,令人有些意外。
能不能修行黄庭之法,古川没试过,不过就这个时代所奉行的思维来看,是没得可能。但古川对经文里提到的呼吸吐纳这类修行方式倒是有些兴趣,毕竟真正的道士总会有些本事,跟外头那些借着道士名头坑蒙拐骗的下三烂可不是一个路数,尤其还是这终南山里头的道士,怎么都得给自己琢磨出一些看家本事来。
再者,借丹药之力修行这么个说法,多少有些根据,毕竟有些丹药总会有些奇特的效果,这也是自古以来有那么多的方外之人求丹问药的事迹传说。虽然里头很多都是虚构的,也有很多所谓的“灵丹妙药”被证实是用铅汞此类毒物混合炼制而成,古时没少梦想成仙长生的帝王也因此而殒命,留下千古笑柄,令后世之人唏嘘。
但总有些有用的,否则岐黄之道早就被淹没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头,哪里到了今天都还有传承,只是丹药一途的作用更多的是治病救人,至于用于修行的,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想必早有说法,估计也就是些辅助作用吧,因为是真的没发现过、或者是没出现过什么“灵丹妙药”。倒是习练体术的人可借这些药物外道的东西刺激或是修复体魄,这个是确有其事,可能经文里头的注释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对于《黄庭经》,古川以往没怎么深究,一时也拿捏不准。
终南山是世俗人眼中的世外之地,多少有些神秘的,再加上道士喜欢避世隐修,又往往给世俗人以高深莫测之感,所以这山也就变得更加神秘,跟道士道家有关的经卷文册所记载的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大部分人看来,这些笔墨记载的字里行间好像总是隐藏了什么秘密一样,大多时候却是观而不得,可又像有股奇异的魔力吸引着人钻研,以期能找出点什么意外惊喜来,谁又能断定谁不是那个有缘人?兴许是缘分未至,尚需时日,犹未可知,这也是道士道家有趣的一面。
至于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其他的道士道观古川不清楚,但是他家道观的事,他是真的清清楚楚。
他不是个天生的道士,起码六岁以前不是,直到六岁那年,有个下山的老道士在一个深巷小院里把他领走,他才成了一个小道士,也才上的终南山,拜了师,跟着师父学艺。那个深巷小院里头收养了很多跟古川一样找不到亲生父母,也没亲人接济的孩子,如果没有意外,那个地方将是他们这样的孩子记忆中的“家”,必定缺少了什么东西的家,倒是古川早早地被人领了出来,看现在的样子过得还算不错。
在道观里要学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是很杂,当然了,总有那么些是必须上手的。这道观是自家师父传承师祖的,师祖也是传承师祖的,就这么一代代地传了下来,所以自家师父也就找了古川这么个传人,这大概就是师徒传承吧,有别于家族血缘传承的传承方式,也就不那么讲究血缘了。
古川知道,自家师父是个道士,一个有本事却没什么神秘感的老道士,因为自家师父也是这秦岭大山的采药人,一个快被时代所遗忘的传承。
所谓采药人,就字面的意思,专门采挖药材的人,毕竟靠着秦岭这么一座大山,各种原始资源多多少少是有的,不充分利用一下,怎么都说不过去,靠山吃山就是这么个说法。
但是,采药人是个艰辛的古老传承,他们采摘的都是野生药材,然后或是贩卖或是制成秘药再出手,总之这都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手段之一,甚至在那古时岁月里还只能靠这个谋生。虽说秦岭大山里头很多野生药材,可是药材总不会遍地都是,大多都是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大谷或是岩缝峭壁上,想要采摘,总得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大秦岭的地形又是复杂难走,兼且毒虫野兽这些也不少,一不小心就可能遇上麻烦,甚至是危及性命,如此艰难危险的事,没些本事肯定是做不了的,起码体魄强健是要的,爬山过水没把子力气哪里能行,体质弱些的都走不远。但采药人这个行当到得现在已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接下去了,尤其是年轻一辈,更是几乎找不到,现在还能见到的采药人,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
至于古川,自家师父会的,他觉得就该学一下,估摸着自家师父领他上山也有这么个意思在里头。
想要采药,那就得认药,若是连药都认不了,怎么能采?此外还得熟悉药性药理,以方便了解他们会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以及怎么保存之类的,里头的道道很多,难以逐一说清,需得经年累月地去积累,比较费心思。所以,厉害些的采药人,他们的岐黄术也不差,很多奇奇怪怪的病症他们都有法子治好,古川的师父会的也不少,是以,他要学的也不少,杂七杂八的本事也就不小了。
采药,劳心还不够,还得有力气,人的体力毕竟不是无穷无尽的,采药时也不可能保证诸事顺利,所以,如何保证体力充沛,就得想些方法了,最基本的就是打熬体魄,这是从根子上解决。还有采药过程中的劳逸结合,都可行,但自家师父教给自己的可不止这些,他可是有“秘法“教给自己,跟人的呼吸吐纳方式有关,所以,古川才会对“黄庭经”上的呼吸吐纳,炼养内丹的说法比较有兴趣,也才会琢磨那句注释,再加上自家师父又是道士出身,这心思也就飘了,难免会想到其他的地方去。
古川自是进山采过药的,身体素质对于采药人来说有多重要,他心里门儿清,所以自打上山以来就开始熬炼体魄,熬练的方法也不是什么不可外传的秘密,无非就是习练体术以打熬经骨力气,都是些不算秘传的体术功夫,在那些有真本事的武馆里头也能学到。
但有些东西是外头学不到的,那真的是口耳相传不留纸墨的东西,如果没了传承那就是就真的没了。古川自家师父教给他的“秘法”就属于这么个范畴,是个呼吸吐纳的法门,很有《黄庭经》里头说的韵味。古川自从学了以后就经常要练,是每天必做的事,到而今多少能感觉到有些不同,最明显的是每当疲累之时,循着“秘法“打坐呼吸吐纳,以他现在熟练的程度来说总能很快就可以恢复体力,这是亲身经历假不了的事,至于是什么原理,古川还琢磨不透。
“川子,都到饭点了,在看什么呢?“正当古川入神之际,一道粗嗓门的声音陡然在背后响起,一下子就把古川神思拉了回来。
古川似是知道背后之人是谁,没有回头看,而是合上古本,拍了拍身后衣衫上的灰尘,才抖了抖手中的书,说道:“看看能不能给你妹妹找到更好的方法,这找着就忘了时间了。”
闻言,来人眼眸一亮,道:“找到了?”
古川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暂时没有,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话音才落,来人的脸色就抑郁了几分,显得有些失落,看起来对于他妹妹的事是真的上心。
来人是个比古川更高大的年轻人,一白色紧身服饰,衬托出浑身上下饱满壮实的肌肉,看着就很有力量感,整个人都散发着阳刚的气息,再加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有那么一股子奇特的雄性魅力。古川回身跨进道观大门,抬眼看了下这家伙,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似是能感受到他的心绪,拉着他的臂膀一起往里走,边走边说道:“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在这住了大半年不是慢慢变好了么?”
问言,年轻人眉头挑了下,道:“小病才最折磨人。”旋即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容,带着几分舒心道:“不过,你那法子确实有效,就是见效太慢了点,都半年了才有成效,差点都以为你在糊弄人了。”
说完,看了看古川,抬手挠了下脑袋,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想是此前干了什么不大好的事。
古川两根眉毛拧了拧,旋即摆摆手,也不说别的什么,只是道:“我这行的法子大都是讲究个水磨工夫,要把人养好,总得需要多点时间。不说了,走着,吃饭去。”
这一身白的家伙,叫刘三千,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名字也同样大气,倒也匹配,就是不知“三千”是何寓意。他跟古川不一样,他不是山上人,也不是道士,而是从山外进来的,与古川熟识,既然找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了,那肯定是有什么事了。
也确实是有事,刘三千是带着自家妹妹进山的,特地来找古川给她治病,至于他跟古川是怎么认识,倒是要说道说道,毕竟能找到古川的,都是与他合得来的人。
古川虽然是个出家道士,但是,他并非纯粹呆在深山老林里的“方外之人”,在这个大时代里,跟不上时代节奏的人都会被抛弃,管你什么来路。古川的师父也不是什么老古板的人,也没打算把古川按在深山里当“野人”道士,反而是在古川小小的时候就给他同龄人该有的待遇与经历,读书、交际这些没有一样是少的,所以,古川可不是什么深山野人,只不过才毕业没多久,就回到了终南山,回到了这家道观里,毕竟他的根在这里。
刘三千就是古川的同窗好友,当初都是学医的,只是侧重点不同,刘三千整的是现代那一套,古川钻研的是传统医术,两人都是那一批的佼佼者,各有所长。
尚未毕业之时,两人就被当时有名的各大院系、研究所提前打招呼,伸出了粗粗的橄榄枝,可谓是前途明亮。可惜谁都没想到古川这么个小道士却是选择重回深山,让人痛惜。
那跟他相反的就是刘三千了,这家伙别看着人高马大浑身筋肉的,却是个有眼光的家伙,给自己选了个实力最强的研究所,一进去就得到了重点培养,确实是前途无量了,羡煞旁人。
只是古川不怎么关心这些,旁人如何看,他大概想都没想过,否则也做不出这样的选择。至于刘三千为什么会那样选,古川隐约记得他钻研医术其实是为了他亲妹妹,只是刘三千并没有多说,古川也不是那种八卦之人,也就没细问,想着凭刘三千的本事,应该能搞定,毕竟同行之间只要不是差距实在太大的,谁也不会觉得自己就差了,古川自然是懂这些的。
直到大半年前,刘三千带着他妹妹刘秋秋来这里找到他,古川才知道他妹妹的病有些难整,刘三千自己说是用尽了能用的办法都没能彻底治好,反反复复的,很折磨人,看得他心疼,索性就来找古川试试,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