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迫接受的任务
“报告!”一个音色甜美语气坚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进来。”苏长旭边把手里的一张照片放进口袋边抬头看向门口。进来的女战士个头不高,偏瘦,军装整洁挺括,军帽下露出齐耳短发,帽檐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估计心里在嘀咕:什么重要的任务呀,应该直接找我们话务班长啊,干嘛找我?猜透了她的小心思,苏长旭不觉一笑:“汤晚同志,坐,喝水不?”他起身想去倒水。“不喝!谢谢政委!”汤晚把桌前的凳子往后拉了拉,两只纤细的手平放在腿上,忽闪着眼睛继续盯着苏政委看。“先说纪律。今天的谈话只能你我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任何人!”苏长旭的眉毛挑起来,异常严肃地看着汤晚,汤晚忙起身立正敬礼:“明白!”苏长旭示意她坐下。
汤晚的家在浙江金华永康,父亲汤汝仲在银行里做帮办,对刚毕业做事的吴怡娴处处关照,日久生情,便谈到了嫁娶。吴怡娴家里虽然开明,父母兄妹仍极力阻止她嫁去汤家做二房,无奈怡娴用情太深,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就与父母跪别,见女儿心意已决,吴家只有强颜欢笑敲锣打鼓把女儿嫁了。
汤汝仲的发妻张杼秀与他同岁,两人也是自由恋爱,也曾为了爱情发誓要“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不想仅仅结婚四年,且已有一子的情况下,丈夫竟娶回个二房,她虽心里痛得肝肠寸断,表面对“娴妹妹”还算周到。一年后,“娴妹妹”生了女儿,杼秀心里窃喜,忙跑去找丈夫让他为千金取名字。汤汝仲不敢擅自做主,去找父亲请示,汤老爷子素不喜欢性格活泼的吴怡娴,又闻听她生的是个女儿,目光落在面前正摊开在朱锡鬯的《词综》的《晚晴江上》,词间的“鸭头”两字令他鼻子里出了一声冷哼:“那就,单字一个晚吧。”汝仲听了心里纳罕,问:“可是寥寥金天廓,婉婉绿红潜的婉字?”老爷子看他一眼,提笔沾墨下一下了一个碗大的“晚”字,汝仲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庆幸不是那个饭碗的“碗”字。
汤晚是在祖父和大娘淡淡的目光下成长的,正因如此,她性格敏感,特别懂得揣摩那些眉高眼低、干言湿语后的潜语。在汤晚的记忆中,六七岁前还经常听见母亲在父亲面前低声哼唱歌曲,再后来,父亲来这边的次数屈指可数,母亲也逐渐变得寡言少语、郁郁寡欢了。读女中的第二年,由于学校被日军炸毁,学校便以茅棚为教室坚持教学,学生们都积极参与联合抗日演讲团宣传抗日,也就在那个时候,汤晚结识了冯凯溪。也是受冯凯溪的影响,她于一个春日的傍晚,和冯凯溪等六名学生,共同奔赴延安。结果这些没有单独出过远门的孩子兜兜转转到了济南,在济南站,那四名同学被当局拦截送回原籍。只有去买午饭的冯凯溪和汤晚躲过一劫,非常幸运地被地下党保护起来。党组织看两个孩子才十五六岁,也劝过他们先回去读书,等毕业后再参加革命,但是两个孩子非常坚持地要去延安。于是党组织把他们送到南县独立团。
汤晚先是被安排在独立团卫生所当护士,别看她到卫生所最晚,年纪也不算大,但是面对伤口、鲜血和呻吟,她表现出的胆大心细,和护理工作上手最快的特点很快就凸显出来,不到一年就成了战地救护的行家里手,把个常所长稀罕得不得了,每次看见团长政委都说:有机会,一定要送小汤去进修啊,她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医务人员啊。
冯凯溪被分到团政治部敌工科,同样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谦虚好学、悟性高,很快也成了敌工科的宝贝。
于是,晚上只要不开会学习,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人们就能看见那一对小儿女并肩坐在驻地前面的小河沿上那株倒伏的老槐树上聊天,开始因为他们年纪尚小,大家并不担心。日本投降的那一年,两个孩子已经十八了,为防出乱子,团长政委忍痛割爱,把冯凯溪调到第3军政治部工作。两个孩子见面不容易,但是书信往来频繁,捞着机会就托人给彼此捎东西,一个大苹果,一包大红枣,小感情甜得齁人。
独立团里一共有五名女战士,她们的宿舍在团部大院最里面的一间草房里。那年冬天,天出奇得冷,女孩子们取暖时引燃了炉子边的枯草,汤晚最先被惊醒,在那四个女孩子的尖叫声中她端着盆子冲出小屋舀雪灭火,等团部警卫员闻声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了。损失不大,但是五个女孩子放在炉子边的棉衣和棉鞋全部被烧毁。听完汇报后,团长郑大龙心有余悸地连声说:“太悬了,太悬啦!”苏政委则微笑说:“龙团长,你的话务班,要添丁进口啦。”
独立团话务班只有一名话务员,叫石春晓,毕业于华北电气通讯学院,一个人负责全团的电话转接接续,经常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也曾经给他派去一个女孩子做助手,那个女孩子去干了没有七天就哭着要求离开,石春晓也说那个女孩子不适合话务工作,首先她的学习能力和表达能力都存在不足,而且方言太重,造成沟通障碍,本人压力很大,来到话务班七天每天几乎只吃一顿饭。汤晚虽然是金华人,但北京话比较标准,她性格恬静沉稳,有着超乎年龄的良好心理素质。果然,汤晚去话务班后石春晓立刻荣升了班长,两个人工作上配合默契,独立团的话务工作立时顺畅,再也听不到石春晓叫苦连天了。
“组织上要安排你去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你必须完满完成。”苏政委语气温和,但又不容置疑。汤晚点头,静听下文。“我们有位做地下工作的同志,因为工作需要,上级决定替他选派一名女同志,以夫妻的名义开展工作。”苏政委话音未落,汤晚的眼睛便瞪成了铜铃:“为什么要以夫妻的名义,兄妹不行吗?”汤晚可爱的表情让苏政委忍不住笑了笑,耐心地说:“那位同志已经27岁了,不结婚,又不像国民党的军官那样花天酒地,时间长了,肯定会让人关注,或者假如他的国民党上级再给他找个女特务当老婆,他开展地下工作就更加困难了,所以,他需要你的帮助。”“非得是我吗?换别人好吗?”汤晚的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在哼哼。“会金华方言,能和他在济南有交集、懂无线电,你说,还有谁更合适?”苏政委的右手轻轻在桌面叩击了两下,审视着汤晚。这个工作,似乎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汤晚垂下头,片刻后,她问:“我们在济南会有什么交集呢?”一丝微笑漾上了苏长旭的唇角:“你和同学离开家后走散了,因为怕家人寻找,你就化名肖小暮在济南报馆找了份记者的工作。”“济南报馆不会真一个叫肖小暮的吧?”汤晚问,苏政委笑着点头。“和我长得很像吗?”汤晚继续问。苏政委没有回答,而是说:“到了那边,你除了在南县的身份,其他都是真的,所以尽量不要撒谎,那样你反而更容易隐藏自己。”汤晚再次垂下头,再抬起头,眼中泪光晶莹:“冯凯溪,知道吗?”苏政委在找汤晚谈话之前就知道冯凯溪会是汤晚接受这个任务的最大心理障碍,他在内心也非常爱惜这对年轻优秀的战士,但是,既然是战士,服从命令就是唯一的选择。“这个任务,除了你我,和你未来的战友,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只会知道你被派往延安工作一年。”“哦?”汤晚的语气里有了一份惊喜:“真的,只需要一年吗?”苏政委笑笑:“是的,打算只让你去一年,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后,组织上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汤晚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去哪儿?什么时候出发?”“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送你到济南,你从济南去开封。”苏政委见汤晚微微起身,似乎准备回去了,就问:“你不想知道,即将并肩战斗的战友,长什么样子吗?”汤晚现在的状态,让他不觉有点担心起来,平时只觉得汤晚遇事沉着冷静,但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啊,如此艰巨的任务压在肩上,她能够应付吗?汤晚忙点头,苏政委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男人长得很端正,军帽下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叫赵之寒,开封城防旅作战参谋,两年前从济南调去开封,你们就是那时候认识并产生感情的。你也是最近才得到他的确切消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去找他。”苏政委从汤晚指尖拿回照片:“安全起见,这个我要收回。肖小暮的年纪是21岁。作为一条纪律,我再次告诫你,离开这个房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的去向!”失魂落魄的汤晚听到纪律两个字,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是!坚决服从命令!”
“你要去延安呀,太好了,我们也想去!”宿舍里,舍友们叽叽喳喳,眼里、嘴里都是对汤晚的羡慕。看汤晚神情萎靡,她们蓦地明白,汤晚在为将与冯凯溪的离别而感伤,于是纷纷安静地去休息了。汤晚从枕下拿出一个木纹色的笔记本,那是冯凯溪调往3军前送给自己的,里面有他写的赠别诗“斜阳轻覆草萋萋,住鞭仍恨马驰疾。枝头若闻孤鸟鸣,声声都是相思意。”本子里还夹着两片树叶,树叶的形状有点像婴儿小胖手,冯凯溪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表面的叶片都去掉,只留下了经脉,非常漂亮。他说:“这分别是我和你的一只手,无论我们各自去到哪里,这两只手会一直紧紧地牵着。”除此之外,汤晚没舍得在上面写一个字。眼泪,不觉滑过面颊,顺着下巴流进了脖颈。怕被舍友看见自己在哭,汤晚侧身面向土坯墙壁躺下,眼泪无声地落在枕上。
汤晚要去延安的消息,一个晚上传遍了独立团。次晨,当汤晚吃过早饭走向送她去济南的马车时,相交不错的战友们都赶来话别,卫生所的常所长代表医护人员送她半瓶四环素和一支盘尼西林,说这些都是消炎药,关键时候用得上;话务班长石春晓则送她一个自己用草编的小盒子,盒子带有一个盖子,可以开合。汤晚一直在强忍着眼泪,当马车起动的那一刻,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身体如同树梢上冬日残留的叶片剧烈地颤抖着,送别的人们也纷纷红了眼圈。团长扭头看政委,他的眼圈居然也是红红的。
冯凯溪提前两个钟头到达济南车站,奉命与战友小罗前来侦查今天要在济南站停站补水的军列军火运载情况。军列会在济南发往郑州的列车前二十分钟到站,届时车站安保一定会非常严密。安全起见,小罗买了一张到郑州的车票,冯凯溪则扮做送站人,两人肩扛手提地进入了车站。果然,军列达到之前军警开始查验车票并驱逐站台上的人。一个卖煎饼的小贩因为动作迟缓,被军警抡了一棍子,踉跄跌倒,煎饼洒了一地,冯凯溪和小罗忙过去帮忙捡起煎饼搀着小贩挤蹲在站台一个垃圾池旁边,背对着火车道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军列拉着沉闷的汽笛进站了。冯凯溪将脸藏在小贩的煎饼筐后面,心里默默数着运载平台上大炮、军车数量。小罗则记下封闭车厢的情况,因为那里面装的是弹药补给。约十分钟后,军列缓缓驶出济南站。军警们也一哄而撤,站台上重新站满了旅客。
和小罗走出火车站时,冯凯溪觉得自己似乎在人流里看见了汤晚,再去寻找时,那熟悉的身影已然不见。绝对是自己看错了,她要是来济南肯定会在部队等自己,因为自己和小罗来车站执行任务的事情,除了科长,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想到汤晚,他不由伸手摸摸口袋里那个鸡蛋大小的圆铁盒,里面装的是面霜,他打开闻过无数次,非常的香。抹在汤晚的脸上,手上一定会更香。三天后部队有人去南县,顺便把汤晚家里寄到报馆的东西给她带去,连同自己送给她的面霜和一块阿胶,部队生活艰苦,汤晚太瘦了,需要补充一点营养。对汤晚的思念,如同一粒石子落入心湖,幸福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在心里漾开来。
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竟然发生了,首长特批冯凯溪同赴南县:“快去看看你的汤碗吧,别让哪个坏小子给端回家喽!”快半年没有见到过汤晚了,冯凯溪恨不能生出翅膀来立刻飞到汤晚的身边,落在她身后轻轻捂住她的双眼,当她回头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她一定会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尖叫着握着自己的手摇啊摇啊......当双脚落在南县地面上时,冯凯溪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位战友都笑他:“慢点慢点!你瞅你脚上的鞋子都磨得冒烟儿啦!”
从政委那儿回到女兵宿舍的冯凯溪一进屋,大家都知趣儿地离开了,他木然地走到汤晚的床边,床很窄,铺着粗布床单,似乎隐隐散发出汤晚特有的味道。抚摸着那个汤晚最珍爱的,她妈妈绣的云雀图案的枕头,他的指尖一阵刺痛。苏政委说纪律要求汤晚不能留下一个字,所以,最了解汤晚个性的他不期望能看到只言片语,但是,他突然想到自己送给她的笔记本,她会带走吗?他打开属于汤晚的那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她的几本书和平时工作用的笔记本和铅笔。他回到床边掀开了汤晚的枕头,枕头下面安静得躺着那本木纹色的笔记本,他打开笔记本,两片叶子并排放着,叶子中间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心,饱满、剔透,他捏起来仔细看,是用牙刷把磨出来的。在自己赠言的下面,娟秀的字体写了四句诗“年年沧海旭日升,日日相思到泉城。此别虽无片语去,最有相思千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