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杞背起了行囊,离开屋子,轻手轻脚合上了房门,没有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
他翻出院墙,循着来路返回。
期间撞上了几个官兵在一处巷口偷懒闲聊,为了求个稳妥,陆杞只能攀上屋脊潜行,粘了满手落叶。
回到药铺后,陆杞坐在黑暗里,没有点灯,静静等待着天明。他预料到以后的人生:再度开始奔波,再度开始流浪。
原本在他的构想里,他应该继续攀登武道,进军伍里深造,毕竟武馆师傅们都夸他有资质,他也的确喜欢兵刃的锵鸣声。
没想到祸从天降。
十年前他满脚是血,流浪到淳城,十年后他再度流离,逃向城外。
“至少比那时候强些。”
陆杞在黑暗里勉强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微笑,紧紧按着膝上钢鞭。
就这样挨到鸡鸣,挨到天蒙蒙亮,陆杞来到西城门候着城开。
城门口值守的士兵比往日多了些,也开始了细致的盘问,好在陆杞的确“干净”,直接放了行。
出了城门,陆杞顺着官道走,以他的打算最好碰上什么商队,想办法混进去,实在不行就想法子搞一匹马。
陆杞沿着大道走了几里路,天空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腾出日光,反而阴郁无比,满是灰茫茫的云气,路面上卷起阵阵凉风,两旁枯草伏低。
“可能要下雨了”陆杞想着,碰到的行人步子也急匆匆。
这时他看到风里高挂的旗招子,路边骡马成列,这里是淳城外的一处供商队行人歇脚的小聚集处——打尖住店的都有,总备不住有人歇在城外。
陆杞正打算在这里避避雨,也顺便观察观察,买点干粮,吃点东西。
他挑了间以前来过的茶馆,里面人头攒动,针尖儿都立不起来,他只能在外头寻了个空桌坐下。
陆杞叫了一声小二,结果没人应,又大喊了几声才有人从门边儿上挤了出来,头上的帻巾都歪了。
小二连声道歉,陆杞也不计较,点了茶水和便宜点心,不一会就送了上来。
陆杞随口问道:“生意不错啊,这么多人来光顾。”
小二扯下肩头白布擦了擦桌子,笑呵呵道:“这都是来听说书的。”
陆杞嚼着点心,吞着茶水:“说的哪一出?《假王争印》还是《寡妇招亲》?”
这两部算是杞国地界最流行、最脍炙人口的了。
“遮天演义!”
陆杞喉咙一梗差点噎住。
“什么?!”
小二以为陆杞没听清,重复道:“遮天演义!”
“上个月月底有个客官在我们这儿歇脚,嫌弃台上说书的话本子旧,亲自登台,一回讲完,那是技惊四座,满场喝彩!”小二边说边比划,兴致高昂,好像自己此刻也在台子上。
“这一出讲完,我们东家也听入迷了,哪里还舍得放人走,抱着大腿求人留下,又是现银又是分成……”
陆杞站起身来,竖起耳朵去听茶馆里的人声。
里头虽然人满为患,但却并非多么嘈杂聒噪,只有叠在一起的呼吸声和低低的私语、感叹。被这些小噪音簇拥着的,是一道清亮却又多变的醇厚嗓音——
“却说叶黑怀抱紫月,这对佳人鸳盟已誓,相约白首,正可谓是:酒力渐浓春思荡,只待绣被翻红浪……”
陆杞下巴都快惊掉了,那边的小二还在絮絮叨叨。
陆杞提起包袱凑到门口,想看看说书的人是谁,也方便听得更清楚些。
他这具身体虽然只有十五岁,但煅体有成,身量不矮,不用垫脚也能一眼越过外围黑压压的一群脑袋,看到台子上站着位面貌端正的青年。
那青年约摸二十,手握折扇,身前的桌上放着一方醒木、一叠手帕,他口若悬河,声如金石,台下听客是一个个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他讲到通仙路现,一群老不死的上古至尊要去闯那仙门,台下顿时惊起一片期待的讶然声。
刚刚招呼陆杞的小二也来到旁边,倚靠着敞开的门板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陆杞瞠目结舌,比那一夜被啖魂狗们点破两世记忆还要惊讶,上辈子熟知的网文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什么情况……”
一位坐在最前排的商人手捧着茶水,却迟迟不送入口中,就好像这低头喝茶的功夫都挤不出来。
“仙路尽头谁为峰?!”
“却说石皇手掣荒戟,寒声曰——”
“也敢试问天下,让无始来!”
捧茶的商人为即将开始的重头戏激动,手一抖,茶水颠出杯口,淋湿了左侧大腿。
他身旁的随从过了一会儿才发觉主子的狼狈,急忙取出一块帕子擦拭。结果这憨货只惦记着台上的表演,没用心手里的活计,直楞楞擦到大腿根部去了。
臊得商人是脸红脖子粗,搡了随从一把。
台上人口若悬河,台下人如痴如醉。
陆杞身后飘来丝丝凉意,原来已经开始下雨了。
秋风将雨水吹斜,袭来清冷的雨雾,陆杞回头眺望,发现道上没有半点影子,行人和骡马俱散,来路空旷。
茶馆里的人似乎还未察觉到落雨,亦或者毫不在意,外围的人相互拥挤,想要听得更清晰些。
“真劲啊……”有人叹息道。
他们都是些劳于生计的普通人,此刻心魂全被那些天马行空的史诗故事摄住了。
这边厢晚年不详的圣体大战古老的天尊,那边厢白衣荒主和轮回之主斗成一团。
秋雨越来越大,对面酒馆里的伙计冒雨跑了过来,像是终于腾出时间来听上一回。
他急切问道:“要到哪一出了?”
陆杞回答:“黑暗动乱要来。”
一旁的茶馆小二惊愕道:“你听过?!”
当然听过。陆杞心里想着,他怎么会没听过,这可是他上辈子熬夜通宵都在看的。
雨一直在下,水雾润湿了陆杞后背,晕染上一层薄薄的寒意,他单手抱紧行囊,一动不动,静静听着。
台上的青年说得天花乱坠,折扇一横就是那长生剑、天荒戟,手帕一张便是那虚空镜、无始经,醒木拍出一声闷的,那是神火,醒木打出一声脆的,那是雷霆。
台下的听众个个伸长了脖子,合不拢嘴,就像一群求食的大鹅,却又安静无比。
一直讲到至尊堕,大帝殒,人杰死。
台上叹息一声,台下惋惜一片。
黑暗动乱落幕。
青年拿起醒木狠狠一拍,敲出个余音绕梁,铮铮不息。
听客们的思绪这才从风起云涌的幻想世界,退回凡俗里,恍若隔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陆杞眯眼盯着台上青年,若有所思。
他僵立在门外,半身湿透,空垂的手掌淌着点点雨水,满是风中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