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余木,575分,成绩相当不错!没想到啊,你小子平时不显不露,这是给我们爆冷门了呀!”说话的这位头顶已经谢了半边天,小撮毛发企图掩盖“聪明绝顶”这一事实,大有晚清“洋务运动”的架势——看着轰轰烈烈,实则无力回天。老先生名唤贺知秋,看似籍籍无名之辈,那可能是打开的方式不对。若是论及“西门吹雪”,在若水中学那可是有名的喝号,谈之犹如鬼魅般无不色变。没错,就是这位“老秃驴”——呸,中年教师——政教处“四大金刚”之一。不言而喻,该称号拜他飘逸的发型所赐,至于他是如何将之打造成王者级?这是一个传说,说来有些话长。
说来话长暂且不提。
贺知秋拍了拍余木的肩膀,接着说:“今年考题偏难,能考成这样挺好,报个好点的一本稳稳当当……”贺知秋喋喋不休如唐三藏附体,仿佛余木中了省状元一般感叹不已,比范进中举时的欣喜若狂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成绩在这个小县城不是数一数二,好歹位列前十,已是不易,值得为之庆幸为之喝彩。大考之前最后一次模拟,余木进行了一次考题预测和最终估分,实践证明他猜的题命中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而估分更是相差无几。用“运筹帷幄之中”毫不为过,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此结果应该会开心得蹦起来。
子非鱼,安之鱼之不乐也?余木希望看到的并不是这结果,而是一个奇迹——一个足以上北大的分数——一个天方夜谭的想法。他心底跟明镜似的,明明知道知道概率几乎为零完全不可能的事,还是异常执着地祈盼它出现。信念并不能支撑不劳而获,打脸的现实往往是即便你百分之百的努力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收获。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坚信会有奇迹是他唯一的选择,而此时此刻信念崩塌了,在众星捧月的欣羡之中。
“刘余木,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吗?你太让我失望了!能进入若水中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爸妈想方设法地把你送进去了,想想你的父母!你可真行,多好的机会不珍惜,居然逃夜上网!现在又跟我谈什么情情爱爱,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些!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么我们北大见!”
这是王若姝最后一次的回信,到现在他还未查到是哪个王八蛋嘴这么长。那些话如同针一般插进他的心里重复着,一遍,一遍,一遍……这是他第一次逃夜后,也是最后一次,此后的他如同着魔一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便是天纵奇才也很难用一年的时间修炼成三年的等级一战成名,可是他还是像蜗牛一样不断地往上爬,三百分,四百分,五百分……都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他只当成了短跑。奇迹不常有,一年之间他已然创下了不少,然而这一次幸运女神没有再眷顾。
霎时间,余木脑子一片空白,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韩昊磊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跑到余木跟前,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铃声穿插在嘈杂的人声之中。“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首歌是余木写给若姝的信,而那封信便是对此的回音。单纯的年纪说的话或许不作数,单纯年纪的爱情或许更像爱情。韩昊磊略显尴尬,他们是好哥们儿,用“如同穿了一条裤子”亦不足以形容,穿一条内裤更为贴切。昊磊捂着半只耳朵躲到角落里煲着电话粥,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用余光注视着余木。只见余木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号啕痛哭、破口大骂、摔东西打人,这些行为都还不是极致的情绪,余木这样便是了。
开心的极致是笑到落泪,悲伤的极致是欲哭无泪。平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人最是孤独,看似热心肠凡事有求必应老实本分的人最是残忍。你以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凶险,其实不表达才是,谁也不知道压抑到最后会有怎样的爆发,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是天神临凡,解不开便是恶魔降世。鲁迅先生曾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在这样极致的情绪下,余木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杀人放火不是他的性格,那么——
只见余木摇晃着身子慢慢地往外走,不时碰到几个同学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别人骂他也无动于衷。他的心里有无数怒狮在狂吼:“废物,就这么点事都做不到!”“一本又怎样,你看看人家姜枫,玩的成绩都比你强!”“垃圾就是垃圾,扶不起的阿斗,还想追求若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学生那么多找不到工作,读书有什么用?就给你这一次机会,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就回来种地吧!”……
韩昊磊似乎看出了余木的不对劲,立马挂了电话向着余木跑了过去,问道:“刘余木,你这是身体不舒服吗?”一旁的老师和同学并没太在意,知道刘余木平日刻苦用功一向是这幅表情,分不清是太累还是高傲。但是韩昊磊知道这不是他,绝对不是,这种阴森恐怖的神情是他头一回见,恐怖得让人背后直冒冷汗。“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表妹这次也考砸了,跟你差不多,相信我!”他当然知道,知己弟兄,岂会不知!余木相信他,但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若姝的实力,哪怕三年未见。生活永远就是这样,你越害怕的麻烦越会找上你,你越担心的事越容易发生。谁也叫不醒装睡的人,谁也治不了自欺欺人的病,关系再好都不行,只要他真的做了选择。
那么韩昊磊究竟有没有欺骗他呢?答案是肯定的。若姝的成绩的确高他几十分,不过离着北大可能还是有点悬,至少若姝是这般想。刚刚的电话其实就是若姝打来的,她很想知道余木的成绩,很想知道他打算报考哪所高校。这不,还没来得及说,余木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你倒是说句话呀!”韩昊磊急得抓耳捞腮,情急之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合盘托出,然而刘余木压根儿没心思听。
余木虽然把自己一头按在学习上,但也偶尔知道一些关于若姝与同班的一个优秀帅气男生的传闻,这些事他从未向韩昊磊求证过。他们两兄弟便是这样,要来的不一定心甘情愿,你愿说我便洗耳恭听。韩昊磊并不向他提起过,毕竟这起流言本就是他的手笔,换句话说应该是若姝和他的共同布下的局,他们都希望余木不要将眼光局限在现在而应该眺望更远的未来。
余木忽然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向着楼顶冲去,韩昊磊忽然慌了,不由得喊了句:“不好,要出事!贺老师,快!”。办公室的老师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每个人的脸上仿佛写着“听说过考差了会出事,考好了能出什么事”。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和差往往是相对的,考好是达到甚至超过自己的预期,考差则恰恰相反。学霸们总是说自己没考好没考好,学渣们却以为是在炫耀。对于学霸来说,可以得一百五的满分却只得了一百四十九自是没考好,每个人的度量标尺不一样,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一群老师懒懒散散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之下向着楼顶走去,他们一边有说有笑,像是准备观摩什么表演。
韩昊磊紧跟在余木后面,始终放心不下,拨通了若姝的电话,简明地通报了现在的情况。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从看成绩到现在也不过须臾,余木竟是一言未发,韩昊磊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拖到解铃人赶到,心底暗自祈祷,毕竟余木已经站到了危险边缘。若姝在若水二中,距离若水中学最快起码也得半个小时。
不到一会儿抱负楼里三层外三层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抱负楼变成了“包袱楼”,怕是一不小心楼顶的那位还未从天而降,楼中不小心怼出一位来。想要观摩表演的老师再也笑不出来,各自显了神通来搭救这个为情所困的少年,见他有些不识好歹便改成了“维和部队”,害怕出现更大的差错。以前校园就是一座监狱,外面的人别想进来,里面的人别想出去。现在门卫大爷全都赶着维护秩序去了,涌进校园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幼都来瞻仰这位“千古奇葩”。毕业时节,进进出出不宜锁门,于是“狱门”大开,抱负楼便成了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挤里面的人仰着头盯了半天不见动静,心想“闹着玩”,一会儿就下来了,万一真是跳下来砸着自己不划算。围在外面的人又没有退去的想法,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议论纷纷。里面传出什么的都有,先传出来稍微沾边的殉情说法,然后传成了老师拆散一对情侣逼他们选择了不同的学校,最后变成了老师要和学生搞对象学生不从。当然,这不能说他们不善良,凑热闹是人的自然反应,让自己成为焦点是人的本能,不搞点噱头怎么把别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天越来越黑,乌云笼罩着整个若水县,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余木看了一眼楼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丝毫在意。耳畔好似有人在说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只有自己的声音在不停地盘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什么我的父母不是?”“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每个人心里觉得清华北大才是最好的出路?”“为什么你来了,是来可怜我的吗?”……
“为什么?”余木呢喃着,回头看了一眼韩昊磊,带着陌生的微笑。忽然间他仿佛接到了一个指令“再往前你就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