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木……余木……哎……喂……嘛咋嘿……”
余木愣愣地怵在原地,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他,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没有说话,感觉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同被人抽空了记忆一般。他转过头打量着四下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一条脏不拉几的大河躲在他身后,河两岸随意站立着几棵柳木,不远处散落着三两座漂亮的房子却被一些破旧的房屋围困起来,近处是被大河吞没了大半截身子的沙丘。
“余余余木,你这这这是咋地啦?今今天要不是老老老子,你这条条小命儿就算泡泡泡汤啦!”刘余木方才缓过神来,耳朵里堵满了秋蝉最后的呐喊,猛一回头。嘿,这小子长得跟非洲难民似的,面色黝黑倒也俊俏,一双明亮的眼睛滴溜乱转。余木拿手挡了一下眼睛,一道猛烈的光线恰好沿着“黑炭”的小平头倾泻下来。
余木乐了,像个傻子一样。
“还还笑得出出来,赶紧走走走吧!趁现在你爷爷奶奶不不不在家,偷偷地把把衣服换换换了!不不不然你你以后就就只能把把把牢底坐坐穿,你你爸妈的脾气你你不是不不知道!”此话一出,刘余木才发现自己湿溜溜的身上正往下淌水,衣服上还沾了一些黑漆麻乌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说华仔,我不是会水吗?”余木向前走着,忽然停下脚步问道。这个“小黑炭”叫刘华,家里人管他叫桃儿,至于为什么,余木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乡下人总喜欢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名儿,诸如什么粪桶、打桶、二狗之类的,说是贱名好养活。他是余木从小玩到大好哥们,余木虚长他几岁却从不这样叫他,“桃儿桃儿”的叫着多少有点占人便宜的意思。刘华的大名与大名鼎鼎的刘德华只差一个字,于是起了个绰号管他叫华仔。
“会会会水?会喝水还差差差差不多!不够够是吧,来来来,一大大河水,你干干了,我我随意!”事实上刘华并不是天生的结巴,好像是小时候生过一场怪病便这般了,大概他的小名与之有关。“你不不知道你爸妈为为啥总总不让让你你你出来玩呀?一一一一口水把把你整蒙啦?”好家伙,这就四口了,没给呛死算余木命大!
余木的父母是大河村的人民教师,对余木是疼爱有加,对村小的孩子们的关心更是有多无少。时常会将一些成绩差的孩子留下来悉心辅导,偶尔对小余木便会疏于管教。刘父是个有远见的人,提前给余木打了“预防针”,三令五申不许去河边玩。为了不给小余木有空隙出去厮混,从先秦到近现代的著作几乎让他搬回了家,每天布置不同的任务让他完成,冷不丁地来一个突击大检查。小余木不太爱看那些书,之乎者也,总是弄得他脑仁疼,今天任务完成转眼间就送还给了周公。
平素小余木完全一副好孩子的面目,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乖巧懂事。爷爷奶奶十分宠爱这个大孙子,只要不是特别出格基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母一忙便给了小余木有了可趁之机。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说来也巧,有一天小余木的父母有事双双外出,家中来了几个村里的小伙伴作客。天气炎热,在家玩得有些烦闷,其中一个小名叫二旺的小伙伴提议去河里摸螃蟹。这坏小子一双眯眯眼却是胆大包天,父母外出打工把他丢给了奶奶,年迈的奶奶对其甚是溺爱,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小二旺就像学了神通的孙猴子,敢上九天揽月敢入五洋捉鳖,入土半截的老人哪里看得住。余木心里亮堂: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待会儿查起来,非得挨一顿男女混合双打不可。二旺不愧是个混世魔王,知道只要“好孩子”去了其他人没有不去之理。于是蛊惑小余木,给他讲河边如何的好玩,见余木不动心,便又使起了激将法:“你不会是个旱鸭子吧!”
孩子的原始驱动力无非就两样:一个是好奇心,你越是不让他做的事越会偷偷做;一个是好胜心,不管在别人眼里他有多么不堪一击他绝对不会认输。小余木心底一琢磨:咱河边长大的孩子,不会水哪能行,让人知道自己是旱鸭子准让人笑掉大牙不可!去就去,谁怕谁!到底是老师家的孩子,那点聪明劲儿还是有的,小余木低声对其他几人说道:“我还有一点功课还没完成,我一会儿过来。”小余木见二旺有点怀疑害怕耍心眼,接着说:“我们乌央乌央地出去,我爷爷奶奶可不得看出猫腻,要不你们先去外面等会儿。”二旺几人以为言之有理,只得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余木家,躲在一处竹林等小余木,只有刘华留下来跟着余木看书。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二旺有些着急,骂道:“余木就是个大骗子!我们自己去!”另外几人显然有些不想去,他们对家人找的理由一律是去找余木去了,但究竟还是没抵挡住诱惑悻悻地去了。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小余木在家看了一小会儿书也觉无趣,一直在来回地纠结要不要去,最后余木被刘华说服:“我们就就就在边上玩玩会儿,不不不下水去,你不去,回回头说你你是大大大骗子。”如此这般,二旺前脚走,余木二人便寻他们去。刚走到半路就听见这样的对话:“妈,二旺掉河里死了!”说话的是村里的大傻子自高。“怎么掉下去的?”自高的老母亲问。“自高推下去的,自高推下去的……”“你个背时砍脑壳的推他做什么?”这时不远处其余几人哭丧着脸朝小余木走来,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余木,各个恨余木恨得直咬牙。小余木心里不禁颤了一下,一股冷汗湿了后背全是后怕:得亏没去,否则后果……
人嘴两张皮,成也是它,败也是它。此后余木生了场大病。
不久后村小不复存在。近几年外出务工的人日渐增多,人们手头逐渐宽裕起来。有把孩子接到外地的,有把孩子转去县城的,各凭本事给自己的子女一个更好的选择。余下的孩子为数不多,一个年级还凑不齐一桌席,索性将这些孩子全部集中在中心小学,村小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好在小余木即将进入初中,其父母也提前做好了准备拿到了中学的教师资格证。人往高处走,不少年轻有为的教师去往了省城县城有了更好的发展,镇上唯一的中学留下了空缺,余木的父母正好补进去。他们心中的石头总算可以落地,搬去了镇上余木就远离了危险,虽然挪动的位置并没有避开大河这片区域太多距离,但好歹找到了一个心理慰藉。他们不能让大河挪挪窝却可以让余木不敢挪窝,余木的行动轨迹也只能“三点一线”。
若非刘华的提醒,余木就快忘记有二旺这等角色存在过。余木回头又看了看这条河,实在是太脏。早些年还算清澈,刚刚上来的地方从前是可以走到半河的沙滩,拿根儿破竹竿就能钓到肥鲫鱼。而今一切都变了,为了发展经济,河沙过渡开采,沙滩变成了沙丘,边上全是落沙以及洪水拷问过的痕迹,不少柳木露出脚丫伸入水中。以前一到夏天,收完稻谷这里是村里老少爷们清热去暑的好去处,如今大水牛走到水边伸腿下去立马回头。小镇拢共拓展出去不到两里地,河水早已不如村口的池塘,哪怕凶猛的洪水猛兽已是懒得驻足愤然奔向远方。
今天也许是余木最后一次在这大河村留下脚印,就和刘华决定来河边“大探险”。当然“大探险”只是对余木而言,刘华那可是没少从这条河里得到好处,只是如此大自然的馈赠似乎即将远去。余木蹲在河边想要写点什么,只觉着眼前一黑好似有人拽了一把,一直往后退。幸亏刘华眼疾手快拉住了余木,否则余木的小命就不是泡汤的问题,应该是泡水了。
“喂,余木,刚才你是咋咋咋咋回事?看你刚蹲下去一一一小会儿就往往后退退退。”
“我也不知道,就眼前一抹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不不可能,你在地上写写了点啥,你有有有心思。”
“没有。”
“说说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