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你。
那天的下午,天朗气清,凉风习习,正是秋日这深山古寺里最舒适的时候。兰因寺里来了许多陌生人,从山脚下往钟灵塔往返了许多次,把塔里的一些箱子器物都悉数用布包好,搬去了山下的厢式卡车上。懒和尚和这次他带来的那个老和尚就看着他们在那里搬搬抬抬,既没有上去阻止,也没有多讲一句,仿佛这座塔并不属于兰因寺,里面的东西也跟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不过,听完了萧令姿所讲述的那些关于褚嬴昏迷之后的往事,时光和俞亮也恍然明白过来了。这座塔和这座兰因寺,原本就是这样的关系。
梁武帝苦心经营数年的不死药,终于在牺牲了无数人的性命之后试验成功了。可惜,勉强算成功的只有最后的这两罐。或许,严格来说,真正成功的案例应该只有萧令姿服用的那一罐。因为只有她,能在假寐两天之后重新醒来,还活蹦乱跳地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虽然当时尚未出生的褚真也得益于此,但到了他的身上,药理似乎又发生了变化。幼年的褚真成长速度非常缓慢,刚出生的数年里几乎完全没有变化。为此,褚母曾一度忧心到日夜难眠,与萧令姿一道带着他们父子二人辗转各地求医问药。所幸天可见怜,在经过许多名医的诊治之后,褚真的情况逐渐有了好转,开始慢慢有了成长起来的迹象。
褚母八十七岁病逝的那一年,正是陈霸先和王僧辩会师收复建康,处死侯景的那一年。那时,褚真已有五岁孩童大小,会呀呀着嗓子叫她祖母了。这是她在儿子出事之后的四十多年颠沛流离中,唯一感到欣慰和值得的事情。于是那一天,她还像平常那样,让下人们把依旧昏迷不醒的褚嬴搬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而她自己则拉了萧令姿,也陪着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彼时,湛蓝的天空依旧是那样万里无云,院子里的花已经谢了一半,正飘在小池子里随水浮沉着。
“我这一生,遇到过无数的人和事,也走过无数的路。好的,坏的……前一半程,是这世上最爱我的那两个男人护着我,陪我走的。那时的我是那样纯真,快乐且幸福着。后一半程,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本想陪着我最爱的这两个男人走,可惜,他们父子俩走得太慢,我等不到了……”
“母亲……”
“你跟我不一样。敏则,你这一生将会很长,很长。或许,真要像戏里所说的那样,等到海也枯了,石也烂了……可是,别难过。虽然那个从小疼你、爱你、保护着你的男人已经不在了,而你现在所认识的人,也会一个个地离你而去;但以后的路,你必定不会是孤身一人的。你还有他们。他们父子俩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褚母看了看身边的褚嬴和在院子里玩耍的褚真,脸上忽而微微笑着,眼里透出无比温柔而慈爱的光,随即轻轻用手握住了身旁萧令姿的手,“人的这一生啊,仔细想想其实都是这样,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终究无常。长固然有长的短处,短亦有短的长处。凡是要看开一些,平常心顺其自然就好了……”
褚母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萧令姿都没有认真想明白过她的这些话。她还像以前一样带着褚嬴和褚真踏遍千山万水,四处求医问药。直到某一次,褚真吃了某个庸医的药之后高烧昏迷,她才从这个魔障里惊醒过来,忽然就明白了褚母的那些话。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纠结于褚嬴的昏迷不醒,褚真的成长缓慢了。她学会了像褚母临终交代的那样,陪着他们父子闲居世外,看着每一年的春华秋实,顺其自然地活着。
后来的一百多年时光里,随着天下在战火中分分合合,一切果然都如褚母当初所预料的那样。转眼间,这世上已经再没有萧令姿曾经认识,叫得出来名字的人了。或许,这就是长生最大的短处。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可这世上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就在弹指一挥之间,袁熙兵败被杀,赵靖夫妇先后寿终正寝,就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银铃也已经入土多年了。好在她也正如当年的至岸和尚所说,有麒麟相伴,即使万世千秋也并不至于孤寡寂寞。
说起这个陈年老梗来,萧令姿还大有些觉得后背发凉。那个曾经吓得她魂飞魄散,又让褚嬴毕生推崇不已的老贼秃,居然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褚真并不清楚这些。他四十岁启蒙的时候,褚母就下了严令不准他学棋,还把褚嬴留下的许多棋谱全都给扔了,只命他读书识字,习武强身。直到褚母去世之后,萧令姿有时闲极无聊想找个搭子来玩,才暗搓搓教他一些规则和棋理。意外的是,这孩子居然自己玩着玩着也玩会了,一百岁那年还大义灭亲成功反杀了一波,被恼羞成怒的萧令姿一把拎到院子里好一顿打。以至于之后的几百上千年里,他都对陪玩尽孝这个套路心有余悸。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褚真对围棋的兴趣始终没有像褚嬴那样沉迷其中,如痴如狂。相较之下,两百岁加冠之后的他,似乎对自己的成长经历和父母的容颜不衰更有兴趣。他想知道长生的秘密,也想知道母亲口中所讲的那种不死药的配方,更想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父亲醒来。
于是,他很早就别过母亲,下山拜师学医去了。学成之后,他又远赴西域牛贺州寻访秘药,也往昆仑山寻找上古巨蛇的踪迹,更踏遍大江南北搜集各种长生秘方。可惜,从南梁至唐的两百多年时间实在太长,又历经了无数群雄割据战火频仍,别说是当年的研究成果,就算是梁武帝曾经使用过的药引药方都已经无从考究。他也曾突发奇想将自己和父母的血液用作试验,分别让不知情的普通人内服和外用。不料,对方服用之后不久竟立刻中毒身亡,死状可怖。
萧令姿觉察此事之时骇然不已,她仿佛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当年梁武帝的影子。那是一个让她至今想来仍会后背发凉的人。于是,一向对儿子宠爱有加,摆不出什么父母威严的她第一次动了真怒。她举起了当年梁武帝御赐给褚嬴的御尺,让他跪在褚嬴床前狠狠责打了他。
“你什么不好学?!学你舅父!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今日为何会这样?!”
“我没学他!别跟我提他!我只是想找到药方,治好父亲!”
“你还嘴硬,你以活人胡乱试药,草菅人命,死了十几个,跟你舅父当年有什么区别?!你父亲就算现在马上被你治好,也会立刻让你气死!”
“那我总得知道不死药的药性,对普通人的效用,才能知道原因吧!”
“你还强词夺理!!”萧令姿气极,挥着御尺又往他背上用力责打了几下,直到看见他背后隐约渗出些红色的血迹,才不忍地停了下来。
虽然知道这点疼痛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伤口也在眨眼间就能愈合得毫无痕迹,但看着他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却仍然倔强不肯屈服的样子,萧令姿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御尺,俯下身去蹲在他身旁,语重心长道:
“真真,长生不死,虽然自古人人渴求,但我们三人活过了这么多年,看过了这么多生老病死,这究竟是好是坏,是凶是吉,恐怕一时也是难说得很呢!你祖母临终时曾说,人这一生,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终究无常。长有长的短处,短亦有短的长处。凡是都要看开一些,顺其自然为好。以前我不懂,曾为留住你银铃师父的性命绞尽脑汁,也曾为治好你们父子想尽办法。可是后来,你银铃师父还是去了,你又吃错药险些病死,我才明白有些事情纵使尽了人事,也还需听天命,是不可以强求的。”
“母亲……”
“我与你父亲曾受门第之见,遭声名权位所累,能走到今日,得了你在身边相伴已是上天眷顾。我不指望你学有所成,能很快治好你父亲;也不盼着你能再制长生不死药,名垂千古。我只希望你能做个普普通通,对这个世间稍有些用处的人,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逍遥自在地陪在我与你父亲身边,就足够了……”
“对不起……”
自此之后,再制不死药的事情就成为了一件陈年往事。随着年深日久,也成了萧令姿记忆中年少轻狂的褚真在叛逆期做过的蠢事之一。不过,这并不代表褚真完全放弃了治好自己父亲这个目标。以后的几百上千年时间里,他依旧在研习医术,或云游四海,或悬壶济世,与各地医学名家切磋。
直到明朝末年,清兵入关,为了躲避当时的剃头政策,他才找了个偏僻的道观自行出家,干起了隐居世外的道士行当。真亏得当初同样云游在外的萧令姿,在大街上看到剃发留辫的告示时,还有些担心这小子一个不留神又会干出什么奇葩的事来。
当萧令姿看到他头上完好无损的头发,以及一身道袍走在人群中毫无压力的样子时,真是不禁要为他的脑回路和自己的草率想法默默地叹上一口气。他还顺便给自己取了个灵机散人的道号。普天之下,除了萧令姿之外,估计还没人能一下子领会到其中的内涵。
当然,从这一年起,褚真也甚少再离开兰因寺在外面走动了。到了康熙二十七年,他早年收的那个盛姓弟子在京城过世,他才想起来就在这青山白云之间品茶下棋的工夫,人间的岁月又匆匆去了近一百年了。在他这不知道还有多久的一生之中,认识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经不起山花开过一百次,四季轮过一百回。这个叫盛大用的,已经算得上活得长久。
他是苏州人,早年就是个穷困潦倒的倒霉书生,书读了十几年,还没毕业书院倒了;功名考了两次,名字才刚上了榜,大明亡了……之后的几年战乱频仍,他在穷困潦倒之际,忧愤感叹之余,只好跑到山上找棵树自杀。得亏那日褚真去为兰因寺的小沙弥采药经过,好歹捡回了他一条小命。
在兰因寺休养的数月里,他虽为人处世多有些死读书的酸腐气,但对于一切文人墨客的东西还是有着十分的敬畏之心的。钟灵塔里的家居陈设,墙上挂的一幅《兰亭集序》,棋桌上摆的一局棋,架子上放的满架子历朝历代的书,都成为了他好奇兼找死的缘由。褚真原想把他引出去,一剑解决掉他一了百了的。可也不知是看他可怜,还是真的有缘分,褚真最后却并没有这么做,反而陪着这个失意已久的男人对坐着下了数十日的棋。
可能,也是因为他在这世间游荡得太久,太缺一个像他这样能陪他读书下棋,品茶论事,且不会动不动念经,还能志趣相投聊聊男人之间话题的小伙伴了吧。
到了临别之日,盛大用突然向着褚真拜了三拜,口口声声感激着他的再造指点之恩,想要拜他为师。不过,看他一心志在扬名立万,褚真不想惹上麻烦,于是果断拒绝了。但这并不妨碍盛大用一心觉得自己是他的弟子,得了他真传的想法。他是这样想的,离开兰因寺回到红尘俗世之后,他也是这样坚持的。
没几年,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一代国手,也对外宣称自己是得了世外高手灵机散人的指点。不过,仅此而已。他很清楚自己要扬的只是他自己盛大用的名。一个得到世外高手指点的人。与其他一切人和地方都没有关系。这是他自己拿捏的分寸,也是褚真第二次临门没有动手解决掉他的缘由,更是萧令姿乔装婢女混进盛家之后又很快离开的原因。
“哎,什么时候,你灵机散人也有这么不机灵的做法了?!”
“可能……是我老了吧!”
盛大用是死在康熙二十九年冬月里最寒冷的那一夜。次日下人去叫的时候人都僵得笔直了,家里才急急忙忙发了丧。偶尔也会下山闲游看人对弈的褚真风闻这个消息,这才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又被时间划下一道印记了。并且,是悄无声息地。
他决定要去送这位故人最后一程,于是乔装成白发老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大光明踏进了盛家的门。盛家的长子得知他就是父亲口中的恩师时,还无比虔诚地领着妻儿朝他拜了三拜。往盛大用灵前简单凭吊过之后,盛家那个正值轻狂年纪的小庶子就不顾拦阻端着父亲的遗物冲了出来,一头拜倒在灵机散人面前,呈上了父亲每每夜里都要起身摸一遍叹一遍的东西,哭诉着父亲死前曾遭人连败七局,在京城棋圈一世英名尽丧的委屈和不甘。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连败盛大用七局,且还是个毛头小子?这让褚真莫名有点好奇。至于翻看过庶子递来的那堆棋谱,见到棋谱上那些眼熟的招数和套路之后,他更是讶异得有些反应不及。那分明就是近千年前,他初学围棋时,从父亲早年的棋谱里看见过,从母亲的棋路里领教过的。
人各有性,棋各有路,虽然看似类同,却又各个不同。他已经在历史变迁中走过了一千多年了,这一千多年的风雨沧桑里,他见过无数的文人墨客,棋士名家,也见过许多旷世奇才,宵小鼠辈。可是能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自己研究出和一千年前某个人一模一样的风格套路,这样的人倒还真是凤毛麟角。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是毫无可能。
是当初为了避祸的那把火没有烧干净,还留下了漏网之鱼吗?应该不会的。一千年了,就算真是条鱼,到了现在也应该连骨头都找不齐了。不过,想要确定究竟是不是那条鱼,目下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手里拿着盛大用生前留下的那封战帖,褚真郑重地朝跪在自己脚下的盛家小庶子点了点头。
可惜的是,不知为什么,那一年的上元佳节,就在那个千家万户阖家团圆,抬头就能看见夜空中烟花绽放的日子里,那个叫白子虬的毛头小子却始终没有前来赴约。褚真带着棋盘和棋子在小凉亭里等了一整天,也终究没能等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吧。
在特意赶来团聚的萧令姿这一句宽慰之后,褚真忽地也释然了。是啊,一千年了,这世上不论怎样变幻,和活在以前的他们也不再有太大的关系了。即便真有轮回转世,前生今世,见或不见,念或不念,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从那之后,那些让他眼熟的棋谱却活了起来。它们被冠以白子虬的名字,在世间辗转流传,被世人声声称绝,竞相学习,倒确实是跟褚嬴没有什么关系了。褚嬴还那样在兰因寺的钟灵塔底沉睡着,褚真也还在钟灵塔里避世闲居着,至于一向讨厌和尚的萧令姿,更是闲云野鹤逍遥江湖百十年也见不到人。
再过了很多年之后,满清积弱,列强入侵,眨眼间这片富庶的土地成了人人眼馋的肥肉,就算怕噎死也想着上来再多咬一口。但灵机散人显然已经没有当年的年少轻狂和热血张扬了。他依旧住在那座塔里,依旧每天写字练剑,弹琴作画,偶尔看寺内僧人对弈,兴之所至也会跟小和尚们玩上两局,日复一日,仿佛真是一个垂垂老者,过着颐养天年的日子。
他的确是够老了。只是看着年轻罢了。
然而,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终究没能凭着兰因寺的那扇大门抵挡住外面所有的消息。满清和之前所有更迭的王朝一样,像个迟暮的老人,终于颤颤巍巍地在割据的战火中倒下了。清帝宣布退位的那天,山下帮忙送菜的小童还特地拿了一张捡来的报纸,像只小猴子似的雀跃着跑来告诉褚真这个好消息。褚真简单地看了一眼报纸上那个瘦了吧唧的小皇帝,眼神里的波澜与看手里的清茶别无二致。
要说褚真必须离开兰因寺的缘故,大约还是跟那个叫稻垣正诚的日本人脱不开关系的。
稻垣正诚是一个在中国混迹多年的中国通,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在中国的这些年,曾遍访名山古寺,也常听各路大德高僧讲经论道,甚至偶尔自己还能与他们一起参悟几句。或许正因为有这层关系,他与兰因寺当时的住持结下了不小的缘分,也时常会到寺中造访。
那是一个仲夏的清晨,山林幽幽,凉风习习。褚真还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洗漱之后,就到竹林里练剑。但见他手舞剑花,时而如飞鸟停栖在竹梢,时而如潜鱼穿梭入林间,身法轻灵飘逸得好似得道羽化的仙人一般。巧不巧,正好就让前来访禅的稻垣正诚看见了。惊讶之余,稻垣正诚便死活求着住持和尚引荐,想要见一见这位会飞天遁地的活神仙。住持拗不过他,也怕他自己瞎琢磨会走漏风声捅出更大的篓子来,就只好随便编了一套道家修仙的说辞来敷衍他。
不料,稻垣正诚这个中国通到底不是在中国白混迹这么些年的。虽然一开始被忽悠得一愣一愣,但他很快就从这位灵机散人的衣饰用具和行为礼法上察觉了端倪。没多久,当褚真发觉《碧影桃花图》失窃,找过去的时候,稻垣正诚早已结束掉了自己在这边的洋行和古董店,踏上了回国的轮船。
近一千年,褚真久违地感觉到了背后一凉……
他再也没有心情留在这座钟灵塔里做他的世外大闲人了。收起塔里的所有器物,拜别父亲,关闭甬道,把一切交代给兰因寺的住持之后,他选择了离开,重新回到山门外的红尘俗世。
匆匆百年,换了人间。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战火硝烟,也有纸醉金迷;有动荡流离,饿殍褴褛,也有热血澎湃,奋起抗争。山河日月,一切看着一样,却又分明都不一样了。站在橱窗前,褚真对着玻璃映照出的自己认真端详了许久,仿佛真的在看一件古董,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稻垣正诚会这么快发现秘密。
他看着仍是当年二十来岁的样子。撇开一头的长发和身上的道袍,玻璃上映照出的他跟街上那群正在游行的进步学生相比,好像也没有多少差别。于是,他剪去了那头跟随他千年如瀑布般的长发,换掉了身上的道袍,学着那些少年人的模样,背起书包走进学校,重新变成了一个学生。
戴着一副大眼镜的老校长是个眼神尖利的人。他觉得这个学生的各科成绩出类拔萃得异于常人,于是早早就留心着问褚真将来想做些什么。不过,褚真没有回答,思来想去一整年,发觉当前靠谱有用又不容易暴露自己的还是只有老本行学医。老校长为此力劝他留学深造,不要拘泥于眼前中医的界限,甚至还为他争取到了留学的机会。只可惜那年的他,最终还是没能上得了去英国的轮船。
稻垣正诚又回来了。所不同的是,他这次造访兰因寺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而是穿着军装带着枪来的。黑洞洞的枪口加持下,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兰因寺住持只能坚称自己不知内情,灵机散人只是借住在塔里,且早已离开多时,才算是保住了寺里一众和尚的性命。稻垣正诚不死心地在寺里寺外搜了好几圈,就差拆房子掘地三尺,到底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才悻悻着离开了。不过,作为一个中国通,他这次可没有这么容易被忽悠。虽然他这次找不到褚真,但他记得褚真的样貌长相。
是啊,能飞能跑能喘气儿的活古董,要是能活捉,怎么说也够惊得全世界医学家史学家的下巴脱臼了吧。
他回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认真凭记忆画了一幅肖像。那画上细致的程度,几乎是要把褚真的每一根汗毛都展示得清清楚楚。然后,他郑重地把这幅画交给了自己的长官,更再三保证自己的所见所觉不会有错。于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这张画传到了更多地方的更多人手里……
褚真见到这幅画像的时候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为稻垣正诚的画技,也为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更为他对自己的这份执着。同窗曹振的父亲是当地的日语翻译,画像正是曹振在曹父书房偷零花时发现的。不明所以的曹振当时还觉得好笑,一个每天跟自己一起打打闹闹个没完,二起来还能拉着人体骨骼模型教人打太极的主儿,居然跟日本人正天南海北搜捕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这次,褚真并不觉得好笑。
曹父是日本人的翻译官,他能收到这张画像就证明了日本人对他有多信任,换过来说也就是他对日本人有多忠心。至于曹振,别看这小子平时大大咧咧,老是跟褚真在一起打打闹闹,可毕竟人家才是亲生的。思虑再三,为免夜长梦多,以后横生枝节,褚真决定把一切都告诉曹振,试探一下他。反正不论结果如何,曹振对他来说,就像永远翻不出如来佛五指山的孙悟空一样。
那一天的傍晚,残阳如血,落落地堆在西天际,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也像新一代的年轻学生们洒在这片土地上的鲜血。晚风轻拂着校园里的香樟树,不时送来一阵阵清冽的香气。空荡荡的自习室里,其他学生们都已经下课回去了,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年轻的学生,还在给另一个的确很年轻的学生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
真的很长。很长很长……
“不是,大哥你一本正经让我留到现在不回家,就为了跟我说这些?你褚大才子什么时候改读文学了,小说啥的闭着眼睛张口就来?上次的报告不见你这么能编,害我被老刘头扣分……”
“我没跟你开玩笑!”
“啊?!你认真的啊?”
“嗯!”
“……哦!”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关于我的事!”
“关我屁事!”
“……”
“记住了,小爷我可是立志将来要做牙医的男人,专治古今中外各种口腔问题!”
听着他转身离开时,最后丢出来的这句满不在乎的话,褚真忽然低头笑出声来。为有他这个同窗,也为自己之前的那些顾虑。
然而这个立志要成为牙医的男人,或许在最初认识褚真的时候,就已经被命运注定了不能完成自己的梦想。他们一起登船去英国留学的那天,在码头的邮轮启航之前,曹振正挥别前来为他送行的父母。无意间,他似乎看见了人群里的几个熟面孔。那是经常到家里来找曹父出去办事的日本人。曹振望着码头上还在微笑的父亲,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他不知道风声是怎么走漏的,也不知道这事是否跟自己父亲有关。但眼下他的本能是,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起相约去留学的同学被抓走。于是他狂奔回舱房里通知褚真赶快下船逃走。不料就在两人一起从舱房里出来准备逃走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那几个日本人。狭窄的船舱过道里,几人短兵相接,日本人毫不留情地举枪就射,一时打得手无寸铁的褚真拉着曹振抱头乱窜。
褚真自幼随银铃和萧令姿习武,学的是当年天下第一刺客高群的快剑,自然可以腾挪闪避身法如电,但曹振不是。他只是一个学生,一个有着最平凡的血肉之躯的普通人而已。子弹打在褚真身上不过是有一阵疼,有一点血,还有一个很快就消失不见的孔眼。可子弹打在曹振身上却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小命。
看着身边浑身是血和弹孔的同窗,褚真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只是外表看着和他差不多而已。他们是不同的……
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认真惜别,只有带血的尸体和已经扩散的瞳孔。这是同窗三年,曹振留给褚真最后的记忆。
多年后,当褚真穿着一身军装再度回到这个地方时,一切仿佛还是那样平静如昔。街头巷尾,人间烟火,嘈杂喧嚣。不同的只是没有了他记忆里那两个总爱一路打打闹闹着去上学的男生罢了。
这些年里,他们最终都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一个当不成牙医去了天国,另一个则去不了国外继续进修深造,反而入伍当了军医。不过这样也好,潜伏在军队里的他,将永远跟几十万人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不管是日本军方,还是稻垣正诚自己,都不用再想着玩你追我跑的游戏了。
从南京逃离之后的第二年,褚真最后一次来到了这里,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做个告别了。他已经脱掉了那身军装,从曾经的满怀希望又回到了原来的失望。他独自沉默着走在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街道上,眼神里的陌生感像极了今天坐在车里的时候望着车窗外的样子。可那时,一路远远跟着他的周琼知道,这种陌生是带着些悲伤的。
与今天从机场出来,路过方圆市区时的那种带着好奇的陌生感不一样。
最后一个箱子从钟灵塔里搬出来之后,褚真又回到塔里认真转了一圈。这个他住了近千年的地方,终于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曾经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现在成了空荡荡的一片,好像终于能彻底清静下来了。住持和尚与懒和尚在钟灵塔门前静静等候了许久,才等到他慢步从里面出来。
“阿弥陀佛。褚施主,一千三百载沧海桑田,本寺历代虽历经磨难,却未敢辱命,今日终于不负所托,功德圆满。”
“承蒙历代大师慈悲,收留我们父子在此隐居。看来今日我们出了山门,从此应与兰因寺再无瓜葛了。这钟灵塔自然也还交兰因寺掌管。不过,这么多年来也多亏了几位大师照顾家父,今后如有事需要帮忙,几位大师尽管开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檐角的铜铃轻响,声音还如往昔,窗外翠竹轻摇,竹枝环绕依旧,仿佛也都在笑着跟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