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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时刻

南梁遗事 袖盈香 8521 2024-07-06 23:29

  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儿。虽然他的棋艺现在还未成熟,但是每一步都闪着光。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对手。要么化作雄狮,要么变作巨龙。

  时光至今还能记得,当年在那场大雨里褚嬴对俞亮的评价。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儿,他有着一位棋坛翘楚父亲,有着另一位棋坛翘楚师兄,还有好些棋坛名宿的熟人。他就像是泡在围棋堆里出生,站在巨人肩上长大的孩子,从生命的伊始,就跟围棋有着相连的命脉。高学历的父母,优渥的家境,每一样似乎都在彰显他的不平凡。

  羡慕吗?是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时光特别羡慕他。

  他从韩国深造回来,跟褚嬴对局的每一步都展现着他的实力,以至于那时的时光迷惘了。他仿佛感受到了褚嬴跟俞亮之间棋逢对手交相辉映的默契,像一座无形的高山一样挡在他面前,把他隔阂在外,追逐不到,也冲不进去。那时,他有些生气,就像小时候被成绩好的学生们排挤在角落里似的。然后,他冲动地脱离了褚嬴的指挥,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彻底毁了他们的那局棋。

  我想知道,我跟他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这是当初,他明明白白告诉褚嬴的理由。

  于是,在今天这局棋上,俞亮执黑下出第一颗子之后,褚嬴再次望着时光顿住了。现在的他们,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彼此的识海里肆意交流了,褚嬴想在这之前先确信好他的心意。时光手里拿着棋子,许久没有等到褚嬴的指示,便转头过去看他。从他的眼神里读到询问的意思之后,时光倏然冲他会心地笑了。随后,他认真地朝他点了点头,像个久历战阵的大将,从容而谦和。

  他和俞亮之间的那一局早已经完成了,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左上星位!”随着褚嬴的一声指示,时光终于把手里的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上。

  俞亮倒是没什么心思跟他们搞什么眼神交流。这段时间他的对手和战友大多都是时光,虽然他还没到那个程度,但这个家伙的快速成长和一向异军突起的风格,有时候也挺让他头疼的了。现在对手换成了褚嬴,一个曾经让他追逐了整整八年的神一般存在,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更加认真和谨慎地计算每一步才行。

  “右下星位。”

  两人错方位各占住两个角之后,俞亮开始玩起了褚嬴以前一直习惯玩的大飞,似乎是有心想要打破以前对付其他人的规律,来求得新的突破。而褚嬴则淡定地往左下挂了一手,俞亮见状赶快回去小飞了一个守住。

  不知为什么,时光隐约觉得俞亮有些紧张,于是停下了手里的棋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可他还是和平常一样,只认真地盯着棋局思考,从来不会在脸上表现些什么。不过,再细想想,他今天面对的人,是曾经以半目之差击败过世界冠军的褚嬴,就算是紧张也不算稀奇吧。

  “小光,拆二!”

  时光应声把子落下去之后,就抬眼见到俞亮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回到了左上角去挂角。褚嬴继续追着他飞,俞亮又跑到右下角褚嬴的地盘直接点了三三。

  “十七之十六。”

  时光放下这颗子之后,俞亮紧接着黑子也落下去了。时光瞬间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局棋,在他的印象中,俞亮是个一向稳重的人,不论是对着向来花样百出的自己,还是在韩国对着早年名声在外的国手申春树。他的棋风从来都注重稳扎稳打,大有他父亲俞晓旸的风范。以平常而言,他就算是再胸有成竹,棋下得再快,也不会这样激进到试图用先捞后洗这种战法的。

  “俞亮……”

  “小光!”时光刚叫了他一声,试图让他回过神来,不想身旁的褚嬴下一手已经出来了,“十四之十七!”

  和八年前的那局棋一样,褚嬴还是褚嬴,即便面对这样求胜心切到有些失常的俞亮,也没有任何想放水的意思。俞亮坚决地往上顶,似乎光在这个角他就想着要跟褚嬴死磕。褚嬴也分毫不肯放松地跟着他一路向上。两个人的子越下越快,几乎快到最后连时光都有些慌了。

  他默默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坐在太师椅上的褚嬴。见他一如既往,还是面无表情盯着棋盘一脸淡定的样子,时光就禁不住想要吐槽这个棋疯子,果然上了棋盘就六亲不认了。

  “十五之十六!”

  “十三之十七!”

  “十二之十七……”

  终于,面对褚嬴的厚势,俞亮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放弃了继续往上爬跟他死磕,改回左下角自己的地盘尖冲了一手。这一手既侵消了白棋的模样,又抵消了右侧白棋的厚味,可以算是步好棋。褚嬴轻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贴了一个上去,像是也发现了他的意思。俞亮及时跳了一手,时光看着这二字头就有些理所当然地想着去挖断他。不料,就在他连拿着棋子的手都准备好了的时候,褚嬴却放过了俞亮这一步:

  “十二之三!”

  “啊,啊?!”时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十二之三!”褚嬴笃定的再重复了一遍。

  时光确信无误,才又把手里的子落了下去。俞亮认真盯着棋盘上初成的这一局想了片刻,又慢慢把自己手里的黑子往十七之四上尖顶了下去。时光默默有些叹气,虽然白棋已经成了立二拆二之势,但俞亮这手尖顶给对方加了厚味,毕竟有点不太符合立场。不过,俞亮似乎并不是这么计较的,这个角是他先圈的地盘,他只志在先把实地捞足。看着俞亮下一手点在了二路,褚嬴再度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十三之五,飞封!”

  显然,对于这招俞亮并不服气,他选择了上去直接冲断白棋,结果下一手又被褚嬴给压了。时光暗暗皱了皱眉头,左下角的两块黑棋已经明显有被白棋切断的风险,俞亮却像是还没有发现,还想坚持勉强作战,向上长了一手。褚嬴紧接着他这一步往下一挡,又跟着他在二三路补了几手棋,成功把俞亮刚刚圈住的那块地盘给围了起来。最后再往上来了一手拆二,把自己这一片的白棋彻底安定了下来。

  这一次,俞亮想得比前几次更久了些。然后,他选择了往上落子在七之四上。褚嬴认真想了一下,眉头开始有些发皱。俞亮这孩子,虽然已经很有些棋手的样子,但毕竟还没有俞晓旸那样老辣。他这样的想法或许对付时光这类毛头小子还能受用,但拿到褚嬴这个千年老鬼面前来摆,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九之五,跳!”褚嬴面无表情地立刻给他来了一记当头棒喝。

  这下好了,黑棋在这一片所有的部署都成了落地西瓜,彻底被白棋切成果盘了。时光看着棋盘上的态势,猛地用手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然后生无可恋地看着对面一筹莫展的俞亮,满脸都是一副大哥你到底在干嘛的表情。

  这局棋到了这里,俞亮显然要比时光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的棋现在乱套了,刚才勉强镇定下来的紧张感又再度冲上头来,连同褚嬴八年前的两局和一年前在网络上的那局给他留下的挫败感一起,绕得他脑子里嗡嗡直响。

  是的,他一直在追逐褚嬴,追逐他印象里的那个神。可那时,他只认为那个人是时光,是一个对围棋有着特别天赋的孩子而已。而今天,当他真正面对这个神的时候,即使眼前坐着的人依然是时光,可传到他耳朵里的每一声陌生的指示,却又分明在提示他,那只曾经从棋局另一边的黑暗里伸出来,让他迷惘不知所措的鬼手,又一次伸到他面前了。

  那是一只连他从小最崇拜的父亲,都没有战胜的手。一座比他从小拼命努力攀爬至今,都还无法轻言逾越的山峰还要高的另一座山。

  “十五之五,连!”到这一手为止,棋盘上的态势已经形成了转换,面对又厚又强壮的白棋,黑棋基本已经没有什么优势和反抗的余地了。

  七十手,只有七十手。一般平时跟普通人的对局,胜负应该刚刚开始才对。时光有些同情地望着俞亮,就像小时候在黑白问道时那样。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是褚嬴在欺负他的小屁孩了。棋局定胜负,胜败本来就是寻常事,更何况对手是褚嬴。这样的降维打击,会输掉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对于已经努力追逐了那么久,那么认真的俞亮而言,下出这样的一局棋被中盘判负,还是未免唏嘘的。

  曾经,那个狂奔在大雨里的围棋少年,终于追到了他要追的那个人。尽管一切并不尽如他当初所想的那样。但这人生漫漫,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不是吗?

  兰因寺里的钟声突然鸣起,伴着风一下一下传响在山间。对着这局棋枯坐良久的俞亮,终于像是被叫回了神来似的,慢慢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深深朝褚嬴鞠了一躬,郑重道:“我输了!多谢赐教!”

  褚嬴忽然有些恍惚,刚才看他对着棋盘一言不发的样子,分明还是和当年一样有着委屈和不甘心。可他现在已经不会哭着糊棋盘了,而是学会了他父亲的那份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平常心。褚嬴努力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时光见状正想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当年那个会为输赢而哭泣的围棋少年,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真正值得他尊敬的对手了。有些事,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亲自去做。

  褚嬴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虽然经过十几天的养息和复健,他的手脚已经有了知觉可以做一些慢动作,但要真正像普通人一样行动起来还是有些不太协调。可他仍然坚持向自己的对手行了欠身礼。尊重每一个真正热爱着围棋的棋士,那是他刻在这副僵化的躯体里一千多年的习惯。看着他能够独自站起来行礼的样子,时光和俞亮忽然不约而同地讶异着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无人看见的竹荫之下,周琼正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们一脸安然。六十几年的摸爬滚打,让曾经眼里扑闪着天真的少女,也练成了今天纵横黑白的老江湖。她仿佛突然记起,自己也是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小小的少年们那样追逐梦想的拳拳赤诚之心,和毫无保留的开怀笑声了。

  午饭过后,时光和俞亮扶着褚嬴在竹林里走完两圈,褚嬴开始觉得自己的手脚似乎比昨天更轻松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他自己坚持着站起来过的关系。不过,这倒是件好事。从竹林回来的时候,时光和俞亮不时地放开手让他自己走,他竟也能慢慢地自己走回来了。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又跑又跳,但总算也是个好的开始。

  之后,三人又回到了钟灵塔前的石桌边上,开始复盘上午的那局棋。时光和俞亮还像上午那样对坐着,褚嬴则从旁给他们讲解这局棋上的每个布局关键点,和双方当时的想法用意,以及失误的地方。跳出了局中人的求胜欲和视角重新再摆这局棋,就连俞亮自己都似乎心境清明了许多,有些错误的地方甚至不需要褚嬴指点,他自己也已经能想到更好的解法。

  俞亮就是俞亮。巨人肩膀上长大的孩子即使偶有犯浑,也并不代表他会轻易从巨人肩膀上掉下来。大概这就是当初,时光总会羡慕他的缘故吧。至于时光自己,如果没有遇到褚嬴,人生或许也会是另一种样子。

  那两个人讨论得起劲的时候,时光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想到了这些事。他认真地看着正在思考的俞亮,也认真地看着正在讲解的褚嬴,忽然就理解了小时候老师常说的良师益友的样子。所以,不管怎样,他们现在能围绕在他的身边,他也算得上是个十分特别的幸运儿了吧。

  感谢上苍,也感谢一切他叫不上来名字的神佛,让褚嬴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让俞亮也及早地与他和解了,没有蹉跎掉他生命中更长的岁月。

  下午的钟声伴着轻风再次传响在山林之间,钟灵塔上檐铃声声,外围翠竹层层,就连竹荫也翻腾着碧浪,发出阵阵沙沙沙的声响。这一方宁静安逸的佛门净土,果然像是有着一种神奇的驯服力,让从来都在都市喧嚣里奔忙过活的时光也有静下心来跳脱世事局外,欣赏青山白云,飞鸟落花的闲情逸致了。

  偶然间,远处林间小道上开始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正吸引了刚从棋局上走神的时光。他好奇地转头去看,一眼便见到个衣着款式和褚嬴差不多,年纪则和江雪明类似的古装小丫头,满脸兴奋地笑着从竹林小道上冲了出来。

  “思玄!”

  一声久违的呼唤,一个久违的声音,穿越千年,如梦一般。时光还在好奇这女生是从哪冒出来的;俞亮也本能地抬起头,望着远处跑来的陌生女孩一脸懵圈;而正背对着这个方向给孩子们讲棋的褚嬴,却在此刻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他反应得过来这个名字,那是他弱冠的时候,教他下棋的先生给他取的。到现在,整整一千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某些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也反应得过来这个声音,那是他曾经收藏在心底最后的思念和伤疤。到今天,也整整一千四百九十五年七个月零十五天没有听见过了。可是每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没有一天真正忘记过。

  一颗棋子顺着他的衣袖从棋盘上跌落,像是刻在他脑子里的时间转动的声音。他有些不敢相信,更不知道该不该回头。那是一段隔着近一千五百年都还在隐隐作痛的回忆。那是一个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梁武帝昭告天下病故了的人。如果她还活着,那他当初的伤心绝望和一心求死,岂不是显得太傻了吗?

  可是,这明明就是她的声音。而他自己现在,不也已经是活生生的人,不再是曾经虚无缥缈的样子了吗?

  “敏则……”想到这里,褚嬴忽然喃喃了一声,慢慢朝这边转过身来。

  不远处的翠竹映衬之中,她还如他记忆里当年的模样,穿着粉色的桃花衣裙,梳着精巧的灵蛇髻,像三月春风里盛放的桃花一般,明眸皓齿,娇俏可人。脑袋一歪,眼珠一转,就连神情举止都没有丝毫变化。真的是她。那个既会出各种幺蛾子气得他七窍生烟,也会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保护他,还会答应陪着他品棋论剑,焚香抚琴逍遥一生的南梁栎瑶长公主。

  “思玄!!”刚才褚嬴背对着这边,萧令姿还一时有些克制怕认错。现在明明白白见到是本人无误了,她果然放飞自我张开双臂冲过来,然后直接朝褚嬴扑了上去。

  “敏则……”褚嬴一时还有些如在梦中的恍神,却又在触碰到她温暖的身体时,很快本能地拢住双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挨着她耳畔的脸上满眼悲喜交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嗯,我们都活着……”萧令姿脸上微微轻笑着,望着天空的眸子里,清澈地映出一片浸润在泉水里的蓝天白云。那是她游历千年,终于心愿成真的欣喜和情不自禁。

  “太好了……”久违的茉莉花香还是那样清甜馥郁,让褚嬴原本还有些恍惚在似梦非梦疑惑中的心神,终于能够彻底安定下来。

  就是她。

  遥记千年之前,他也曾踏遍万里山川,仰望星河日月,聆听穿林清风,轻嗅烂漫山花,看这世间万物无一是她,流光里却又分明处处是她。只是那时的她,就像那万里山川,星河日月,穿林清风,烂漫山花,他看似越得过,看得清,听得见,闻得到,却永远也不能再触手可及了。而现在,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那时的万里山川,星河日月,清风花影又都同时回到了他的身边,正环绕着他灿烂地笑着。

  这一刻的喜极而泣显然已经不足以形容褚嬴现在的心境。他顾不得去细想那些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只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生生的,而怀里的人也是活生生的,好似时间隔了一千五百年又回到了曾经最初的地方。于是,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双手一用力把萧令姿整个人抱了起来,像个孩子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玩具似的,朗声笑着原地转起了圈。

  两个古代人的久别重逢相拥而泣紧接着突然而来的开怀大笑,对于旁边两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而言多少有点捉摸不透。俞亮有些好奇地用疑问的目光望向时光,恰好,时光也正在不知所措地挠头。俞亮走到时光身旁,暗暗用手拉了拉时光的衣角,满脸一副你俩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啥都不知道的表情。时光默默冲他摊了摊手,仔细想来,仿佛在他自己的印象中,褚嬴跟着他的这些年,除了一些跟棋有关的事情之外,他也确实从来不跟他多提自己的往事。

  “阿弥陀佛!”还好,在两人站在那里更加不知所措之前,懒和尚的声音及时出现了。

  时光和俞亮同时朝声音来处看过去,但见懒和尚正和一个年纪更大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引着周琼和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不远处的小道上慢慢走过来。这四个人里,懒和尚和周琼是熟面孔,老和尚虽然没见过,但从懒和尚对他敬重的态度来看,应该也是这兰因寺里的高僧。最后只有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时光和俞亮几乎同时看着惊呆了。

  他的相貌跟这边的褚嬴长很像,几乎可以说是同一个版本拷贝出来的一样。只是他身上穿的是时髦的英伦风衣和长裤,一头短发也像是刚刚烫染过没多久似的卷曲里透着黄,完全一副现代精英男青年的模样,让一向见惯了褚嬴魏晋风流名士模样的时光和俞亮,脑子里一时有点切换不过来,只好看着他原地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这个人,看着应该就是懒和尚曾经说过的那个收件人——褚嬴的儿子了。

  “先生,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大先生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似乎对我很有看法,一直不肯相信我,跟我回去。兰因寺这边又不好放任他随便跟这两个孩子走。”他们路过时光和俞亮身边的时候,周琼还在不时跟这个男的介绍情况,“可是,大先生又好像是认识他们的,也很信任他们。他们没来的时候,大先生就一直闹着要找他们,就这点比较奇怪。兰因寺的师父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把他们找过来暂时先稳住大先生。”

  “他们?!”听了周琼的话,他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旁边的时光和俞亮一眼,疑惑中还透着警惕的冷漠目光,不偏不倚正和望着他目瞪口呆的两人对上了线。

  时光莫名感觉到一阵有些刺骨的不舒服,刚才见到他时满心的惊讶,和对于褚嬴以后穿现代人衣服的样子的好奇顿时全都消失了。这个人,他只是外表跟褚嬴长得像而已。比起褚嬴的温和儒雅谦恭有礼,他看似涵雅的目光里所透出来的那种孤冷和深邃,就像一根冰做的尖刺,哪怕还没有扎到人身上,都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森森的寒意和害怕。

  不过话虽如此,在目光相对的时候,时光还是礼貌地冲着他点头微笑示意了一下。彼时,对方似乎有些愕然,却也下意识地点头回应了他。周琼一直在他身边汇报着什么,直到那边的懒和尚再次发声,把还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褚嬴和萧令姿也叫回过了神来。

  初见褚真。褚嬴和时光一样有些惊讶和不知所措,甚至脸上的重逢喜悦也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他很高,看起来跟褚嬴差不多的样子;也很瘦,但并不至于到形销骨立的地步。他的样貌跟他很像,如果只是一声不响地跟褚嬴近距离面对面站着,无论是在旁人看,还是褚嬴自己看,都有点类似在看镜子里另一个穿着不同衣服的自己。可是,当褚嬴好奇地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尽管褚真脸上并没有作出什么表情,褚嬴还是莫名感觉到有些森森的害怕。

  仿佛不仅仅是因为突然见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面前的那种讶异,而更像是看见了某种让他已经久违了很多很多年的目光。

  “父亲!”褚真像是发现了他的异样,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褚嬴猛地浑身一颤,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突然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身旁的萧令姿眼明手快,赶紧一把扶住了他,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干什么呀?!他是真真!褚真!是我们的儿子!”

  “真?!”褚嬴认真地盯着萧令姿看了许久,像是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忽然混乱地闪过很多很多一千多年前的片段,“我,我们的……”

  说起这些事情,萧令姿禁不住还有些害羞,只是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褚嬴又转眼回去看褚真,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褚真自然而然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想要帮萧令姿把他扶到旁边去坐。不料,就在他的手刚要碰到褚嬴的瞬间,褚嬴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来,口里忽然喃喃了一句:

  “我见过你……”

  “啊?!”褚真伸出去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来。

  看着他这只想扶又犹豫下来的手,和他现在的身形动作,褚嬴脑子里的记忆忽然更清晰了:“当年你曾说过,应笑终年求一真,你即是真。”

  “我?!”片刻的疑惑和不解之后,褚真原本冷漠如冰刺的眼神里忽然就有了些动容和温柔。他嘴角默默地轻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褚嬴独自睡在这塔底年深日久,他自己又近百年没有回来照看,所以才导致褚嬴有些糊涂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了。

  或许,他真的是在梦里见过他的。毕竟在他昏迷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一直守卫在这塔里的是他,为他擦洗的是他,陪他说话论道,品棋讲经的也是他。于是,在萧令姿要开口去向褚嬴解释的时候,褚真猛地伸手制止了。他轻轻把褚嬴扶到桌边坐下来,继而俯身蹲在他面前,温和地仰头望着褚嬴,道:“可能……我们是早就见过的。”

  褚嬴认真地看着膝下这个人原本冷漠的眼神里忽然变幻出来的温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仙人指路带入的那个梦境里。在一片森森可怖的竹林深处,他仓皇地乱跑着,看见竹林深处站着那个身穿碧水青衫,手持湛卢宝剑,样貌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口里正念着他心心念念追逐的那首佛偈:

  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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