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里藏着仙人指路和五石散的事情,终于被晾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晒。这天,韦岸和韦陵凭着褚嬴的指认,一共在万寿寺里抓了四个和尚过来审问。倒也没花多少工夫和口舌,便让他们招了个干净。
原来自从迦罗延来这里挂单得了赏识,日渐成名之后,万寿寺里的几个宵小便见利眼开,借着迦罗延弘法会见善男信女的空档从中牟利。一开始,只是门口两个引路的和尚趁着人多排队的空子倒卖一下黄牛票。后来捞的人多了,迦罗延又常常入宫不能会见,他们分赃不够,就联合起来又想了个辙,随便往街上找了个跟迦罗延有些相像的神棍,剃了光头往那一摆,便又广开财路了。于是,这就有了坊间大妈们口中吹爆的天眼通算命神迹。
可怜万寿寺住持年纪一大把老眼昏花,竟没发现寺中既供着李逵,还藏了李鬼。看到寺里香火鼎盛,他还以为是迦罗延弘扬佛法有方。再到后来,随着善男信女们的各种要求增多,宵小们又发觉了更大的商机,开始倒卖什么迦罗延从西域带来的神药。由于他们本身也是没有什么技术支持的,所以刚开始只是从黑市弄点迷药,致幻药,大力丸之类的给人心理安慰一下。再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客户分析,他们发觉那些肯花钱的客户们一般都是奔着重金求子、金枪不倒和长生不老来的,就开始想倒卖起五石散这种高价货来。
不过,所谓是药三分毒。五石散自出道以来,一直在嗑药圈威名远播。他们几个不通药理,倒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随便拿人命开玩笑。所以就想着在推出市场之前,先找几个小白鼠来试试剂量。当然,不止是五石散,还有五石散和各种迷香混合的花式套装。
只是没想到,这项目刚刚提上日程,萧令姿就带着褚嬴撞上来了。放眼那天排队的人里,不是一两个大妈,就是一群大妈,还有那些一看就有钱有势纵欲过度的老头,都是一些看起来就不太惹得起,还容易碰瓷被讹的主。只有排在最后的这一对,是个年轻的书呆子带着个毛刚长齐的丫头。
所以,就中招了…………
这事儿见了光,建康城里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毕竟这回上当受骗的可不止是一两个无知妇孺。最后,事情捅到梁武帝的御案上,成了文武大臣们弹劾迦罗延的导火索。御史们个个争先恐后地上疏痛斥迦罗延误国惑君,又对梁武帝痛陈厉害苦心劝谏,吵得梁武帝实在顶不住了,只好一道圣旨贬斥了迦罗延,令他终生不准出现在建康城,这事儿才算完。
虽说迦罗延这次算是意外躺枪,可这些朝堂里的事情,也不是谁三两句就能说无辜的。在这事上,最让褚嬴服气的,当属在后面看似只不过出了个主意的韦瑞。他虽然还没有在棋盘上跟韦瑞交过手,但从棋盘外这件事上,足见这个老家伙排兵布局运筹帷幄的计算能力。从官宦世家,名相之后,到大梁第一名将,能得梁武帝御赐龙环御刀,这老家伙果然不是盖的。
迦罗延虽然被赶走了,但是万寿寺和尚欺骗信众的余波一时还平不了。普通吃瓜群众在对待塌房这回事上,甭管哪朝哪代都一个样。一时间,建康城内外所有的寺庙都有些佛心惶惶,纷纷都一改往日兴盛的样子闭门谢客。
不过,趁着朝堂里风云变幻才得以有空在家休息的褚嬴,倒是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疑惑……
那日从万寿寺破案回来,他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复盘到深夜。虽说当时是中了仙人指路,他的神智出现了幻觉,可是以他的能耐,哪怕只是看过一眼,也是记得住自己在幻觉里跟那个老僧下的每一手棋的。
老僧可能是幻影,天机棋盘也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是棋,以及这盘棋给他的每一手感觉,一定不会假。
褚嬴一边认真地回忆着,一边把黑白棋子交替放在棋盘上,每还原一手老僧下的黑子,他都要小心思考和感应一番。这回可不比当时在幻觉中的天机棋盘上投鼠忌器心乱如麻地下,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全神贯注地去想。
棋盘上的黑棋攻势很猛,几乎跟热爱进攻和暴力打击的褚嬴有一拼,但是却并不激进。很多在褚嬴看来可以冒险一搏的步数他都放弃了,只是求稳扎稳打,攻防兼备。所以,褚嬴在中途设的很多陷阱,对方都没有中招,反而一步步加固壁垒把褚嬴自己的白棋给围住了。
这让褚嬴不禁要想起在天机棋盘里看到的,那五个跟萧令姿交手的黑衣人。这五个人确实就跟老僧手底下的那条黑色大龙一样,攻防一体坚如堡垒,任凭萧令姿这个褚嬴手里的白棋在那里怎么耍花招都没有用。
撇开后面褚嬴因为萧令姿受伤而心慌意乱,胡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恶手不提,褚嬴几乎就可以肯定,这就是一个他从来不曾遇见过的对手。绝不会是他自己被迷香熏得突然脑筋开窍或者性情大变,从而人格分裂臆造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所以,那并不是幻境?!
褚嬴有些惊讶自己复盘到了最后,脑子里居然还会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他从三岁启蒙到现在棋登一品,二十三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在跟人下棋。这些人中,低手菜鸡有,寂寞高手也有,但是能跟现在的他下成这个势均力敌的局势,还有这样厚重棋风的人,他可以肯定一个都不曾有过。
他;那个若有意味地说他寿长命短,还嘱咐他要等得起的老僧;究竟是谁?是人还是鬼?
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复盘有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褚嬴认真地提起笔,把这四句偈语写在了纸上,玩味地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搁下了笔,再次拿起了红头折扇,暗自道:“既然不知道是求哪一真,那我们明日就再去问问清楚罢!”
次日,褚嬴往宫里告了假,独自带着方四和花六这两个小厮去了万寿寺。不过数日,故地重游,万寿寺却早已不是当初那样香火鼎盛,车水马龙的样子了。山门关着,门前到处都是落叶和杂物,就连原本新刷过的红色大门上,都留着许多污渍和划痕。看起来应该是之前褚嬴他们离开后,又有许多人来闹事过。
花六嫌弃地一面帮褚嬴一脚踢开了面前那个又破又脏的纸灯笼,一面道:“公子,这事儿闹得翻天覆地,看来这里的和尚也都走光了,不会有人了。”
褚嬴不去理他,兀自朝方四使了个眼色,方四倒没有二话,直接就上去敲门。片刻之后,门里有了些响动,像是有人在从门缝里看,转头又没有声音了。褚嬴不肯死心,便让方四继续敲门。又过了许久,旁边的小门才微微开了一条缝,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们。
“小师傅不必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前来拜访住持大师!”褚嬴看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便善意地朝他笑着耐心解释。
小和尚又盯着他们三人许久,似乎也慢慢放下心来,道:“师父已经病了,师兄们也都走光了,你们真的还要来拜访吗?”
见褚嬴文质彬彬地站在那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温和地冲自己笑着点头,小和尚寻思良久终于肯打开了小门,引着他们进去。去往大雄宝殿的这一路,周围也是一片狼藉,比山门前好不了多少。看这情形,当时闹事的人应该很多,也难怪寺里的和尚都跑了,连住持都病了。
拜过寺里那些佛,褚嬴终于在方丈院子里见到了正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的住持和尚。两相叙礼毕,老和尚便强撑着病体邀褚嬴在院子里饮茶。那是一种香味十分独特的茶叶,配上万寿山后面云泉井里的水,契合成一股甘香凛冽的味道,令人忘却烦忧。
“此茶名叫无忧,是今年初春时节,老衲与几个弟子在山顶无意间寻到的新种。原本是想留待无遮大会时与天下各路高僧研法共品的,如今看来……呵,茶名无忧,人却难逃忧思。”住持和尚为褚嬴添了茶,自己却喝着喝着先开了口。
“大师今后可有打算?”褚嬴倒不忙着细品这杯无忧,看这住持和尚一大把年纪还被弄成这样,他多少也觉得跟自己有点关系。
“唉,寺中弟子已尽散去,能走的,有去处的,都已经走了。老衲年事已高,就守着这空门和佛祖好生修行吧!”住持和尚脸上虽平和地笑着,那一声叹息里却难免透露出他无奈的心境。
“此事说来,也与褚嬴有关。大师他日若有吩咐,尽可派人下山找我!能力所及,褚嬴必当相助!”
“施主有心了!不过,施主不必自责。老衲是寺中住持,年高昏聩,失于查察,是以今日此劫,早有缘故。施主来此是缘法,万寿寺有此劫亦是缘法。”住持和尚宽慰道,“缘因业起,劫由缘生,一切皆是定数。”
“缘因业起,劫由缘生。这话,听着甚是耳熟。”褚嬴感慨之余,恍然想起幻境里那老僧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是了,那日在静心堂,至岸大师便曾与我说过。”
“至岸师叔?”住持和尚听他这话,脸上忽地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讶异,“施主也见过至岸师叔?”
“嗯!”褚嬴真心地冲他点点头,“就在静心堂,那日我与栎瑶长公主第一次同来,被引到静心堂等候迦罗延圣僧。没多久,便见到了至岸大师,我还与他下了一局棋!”
“不可能,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住持和尚喃喃了几声,又道,“那日在静心堂外,栎瑶长公主说梦里见过至岸师叔,老衲还当是长公主是道听途说,故意说笑。我至岸师叔圆寂已有二十余载,圆寂之前他一直在静心堂修行,整整十数载不曾踏出过静心堂半步。莫说是栎瑶长公主,就是施主你,看着也不过二三十岁年纪,如何能见过至岸师叔?”
“不错,此事确实蹊跷!褚嬴今日前来,也正是为此事。”
褚嬴道明来意,住持和尚这下更是惊讶了,道:“那施主如何确信,那日见到的便是我至岸师叔?”
“我和长公主离开时,曾遇见贵寺另一名僧人。我曾向他询问贵寺中是否有六十多岁,左边眼角有颗痣的老师傅。据他所说,贵寺六十多岁的只有三人,而左边眼角有痣的便只有二十年前圆寂的至岸大师!”
“这……”住持和尚难以置信地盯着褚嬴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这怎么可能呢?”
“此事之后,褚嬴回去也曾设想过是当日静心堂里迷香所致。可是一切皆有解,唯独至岸大师的形貌和当日他与我下的那局棋无法用常理解释。故而今日,褚嬴再度前来求教!”话到这里,褚嬴再次站起身,郑重地向住持和尚作揖行礼道,“敢请住持大师,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施主既与师叔有缘相见,老衲定当实言相告。”住持和尚遂也起身,双手合十回礼,随即又侧身伸手作了个请势,“还请施主移步,随老衲走一趟!”
“多谢住持!”褚嬴欠身回谢,这便跟在住持和尚身后,随他指引出了方丈院子。
“施主有所不知,至岸师叔原是先师的师弟。早年在家时也是官宦子弟,琴棋书画,诗礼传家。后来家道中落,又逢战乱频仍,便在逃亡途中拜了苦行僧为师,从此剃度出家。万寿寺建寺之初,他与先师同到此地为建寺出力。当时因缺少资费,他便曾入世以棋会友,书画相寄,筹措结缘。先师曾言,若无有他下得那一手好棋,只怕这万寿寺须得再建十年。”住持和尚一路走,一路给褚嬴讲述那些往事。
“至岸大师果真是好弈之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年头的菜鸡太多了导致吃不饱,褚嬴一听他说的这话,连对方是人是鬼都顾不上了,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
“呵呵,老衲不懂棋,不好评断。”住持和尚看他那突然兴奋起来的样子,不禁一笑道,“只是这万寿寺建成之后,师叔他便极少出门了。那时,也常有人上山来寻他下棋,不过不知是何缘故,都被他推辞了。老衲少时,偶有听闻先师所讲,是至岸师叔顿悟了胜负之道,棋力已臻至化境,故而不愿再与旁人无谓争斗,只在静心堂潜心修行。”
“胜负之道?!何谓胜负之道?!”褚嬴好奇地连连发问。
“呃,这个老衲也不清楚,老衲不懂棋!”住持和尚一路把褚嬴引到了藏经阁,又在里面一边翻找,一边道,“至岸师叔当年圆寂之前,曾留下一本棋谱。施主是好此道之人,又与他有缘,相信定能参悟其中的意思。哎,找到了……”
住持和尚在里面找了半天,终于在书架最里面的角落里,找到了这本封皮上写着《幽玄棋经》的本子出来。褚嬴郑重地接过这本棋经,迫不及待便翻开了来看,却见这棋经的封面下面第一页,就写了那四句偈语——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居然真的是这四句话。褚嬴吃了一惊,手一抖连本子都差点掉地上。住持和尚看他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小心朝他探问了一句要不要紧。褚嬴这才回过神来,一面赶快推说没事,一面镇定了一下心神,手里继续翻下去。
这是一本旧书,一本旧得纸都发脆了的书。褚嬴小心翼翼地翻着,生怕这好不容易找来的一下就给弄破了。这书里一共画了二十四局棋,每一局都几乎画满整个棋盘,但每一局的胜负都小得几乎算不出来。褚嬴知道至岸的棋力,更知道这上面每一局都是高手过招,但是每一局都几乎打和,这得是多高的高手?或者换句话说,在这世上,除了死了的至岸,居然还有另一个这样的高手?而他,干了这么久的天下第一,一品入神,打了那么多的菜鸡,竟然愣是没遇到过。
难怪至岸会说自己顿悟了胜负之道。有个这样棋力不相伯仲的牛逼对手在身边,可不就得天天玩儿着相互进步么?不过,围棋是两个人下的,现在至岸和尚是死了,可是另外的这个可能还没死!万一呢!!
“这上面为何没有写执白之人的姓名?”褚嬴紧急留意了一下书页上每一局的记名,居然发现每一盘都只有执黑的下面写着至岸的名字,执白的下面都是空白的。
“噢,这个就不清楚了!这棋经是师叔圆寂之后,弟子们到静心堂整理遗物时拿回来的。”住持和尚看他心急,赶快解释道,“不过,静心堂里修行的一直都只有师叔一个人,或许是他自己跟自己下的。”
自己跟自己下?褚嬴蓦地愣了愣神,心说这倒也不无可能。于是,他心中刚才那种发现新大陆的亢奋又立刻萎下去了。既然没有新大陆,他就只好拿着这本书,朝住持和尚道:“此书乃至岸大师所作,褚嬴不敢怠慢,不知住持大师可否将此书相借一晚,让褚嬴带回去好好参详!明日,褚嬴必备厚礼,亲自前来归还!”
“呵,施主言重了!这棋经放在此地已有二十余载,平素也无人翻看,今后怕是更无人问津了。今日既然遇了有缘人,与其明珠暗投在此落灰,不如就赠与施主,让它随缘而去吧!”
“住持大师肯将此书相赠与我?”褚嬴听他这话,不禁又惊又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拿去吧!”
在万寿寺得了这本《幽玄棋经》,这个棋疯子一下子就把至岸是人是鬼的谜团全抛到脑后了。拜别了主持和尚之后,褚嬴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两个小厮赶回家去。一进了家门,谁都不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澡也不洗,一溜烟就跑回书房里关门研究上了。
褚母手里拿着最新版的美少女画册,站门口叫了他半天,看他也没什么回应,只好叹了口气今日就此作罢。
这本二十年陈的棋经纸质发脆,褚嬴不敢大意拿正本来玩,于是在书房里先拿了纸笔,一页页地认真临摹誊抄下来。这二十四局棋,一直抄到了三更半夜,就在褚嬴伸个懒腰,打算要抄完最后那一张翻页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末尾这两页之间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只写了四个字——神之一手。
什么是神之一手?!
褚嬴拿着这张纸看了很久,又前后把棋经翻了两遍。除了能看出这四个字的字迹和前面的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外,到了他也没能看出来这跟棋谱上的二十四局有半毛钱关系。可是,这张纸会夹在最后的两页里,必定不会是至岸闲得无聊乱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