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肃杀的节气很快就来了。南方的冬季不同于北方的寒而干燥,长江淮河流经的地方,那种特有的湿冷,风一吹几乎刺进骨髓里。
万寿寺的住持和尚终究没能熬过建康的第一场小雪。寺里剩下的最后那个小和尚到褚宅报讯的时候,破衣烂衫被冻得近乎不成人样。褚母可怜他年幼,便想将他留在了宅中做个家仆,怎奈他心中记挂着老和尚还未下葬,不敢应允。最后,褚嬴命了方四和花六帮着他去办,这小和尚才破涕为笑。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曾经香火鼎盛的万寿寺彻底败落荒废了。建康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景象,好像曾经那些炸锅塌房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在褚嬴的心里,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影响了他围棋人生的关键。从至岸和尚的天机棋局开始,他知道自己不是天下第一了。不因为那些什么预言,什么以人为子的招数,而是因为他手里的这本《幽玄棋经》,因为至岸最后写的那句神之一手。
他看着《幽玄棋经》,看到了更高的山峰。他也看着至岸,看到了更高的境界。这时候,他才体会到当年至岸的心境和想法,他不想再跟那些菜鸡浪费时间。他想去追,追逐更高的巅峰,追逐至岸所说的神之一手。
可是神之一手,究竟是什么,又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万寿寺的住持和尚也死了,这下别说神之一手,就连知道至岸这个名字和他的事迹的人都已经没了。
《幽玄棋经》被褚嬴研究到滚瓜烂熟,甚至连睡梦里闭着眼睛,他都能背得出那二十四局棋哪招先哪招后来。可所谓的神之一手,仍然没有找出来。要不是因为胆小怕疼,家中还有高堂老母,他有时候真恨不得立刻抹脖子去找至岸问个清楚,再跟他下个一百几十局的。
可惜,这一切都像是泥牛入海徒劳无功,并没有什么卵用。
冬至过后,建康城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二场雪。这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不同,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鹅毛的效果,就算是在不南不北的散装苏大强,能有三月柳絮的样子就已经不算小了。褚嬴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檐廊下,静静望着外面的雪景出神。
他已经整整告假了三天没有到宫里去了,不论是皇极殿还是兴庆殿,他都像是提不起精神来。就像对于王者来说,打一百个青铜,还不如痛快地跟另一个王者开一局一样,比起神之一手,果然这一切就都是浮云了。可恼的是,他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去复盘,去感受,甚至还学着至岸和尚的样子自己跟自己下棋,但都没有用。别说神之一手,就是至岸和尚的鬼魂和那个坑爹的天机棋盘也没有出现。
想到这里,褚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偶然间,他忽地记起当时他是怎么见到至岸和尚的事情来。没错!是在万寿寺的静心堂,是仙人指路。
褚嬴的脑子猛然转过弯来,怎么他一直都只是想到从棋盘上,棋谱里去找神之一手,而从来没想过去重新模拟当日的情景呢?这才应该是最直接最有效能见到至岸和尚,跟他在天机棋盘上下棋,讨教这个神之一手的法子啊!
打定主意要去万寿寺静心堂干场景模拟这回事,褚嬴就开始动起弄仙人指路的脑筋。自从迦罗延塌房那件事之后,仙人指路就和万寿寺一起秤不离砣,成了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建康城里家家户户都知道它的厉害,凡是正经人家或者药铺,谁还敢藏敢收?万寿寺的那些存货,又都让韦岸收走销毁了。如今要想弄到,恐怕不能从正规渠道光明正大地去买。于是,褚嬴想到了做事机灵鬼似的花六。
这个花六一向灵敏多谋,善于机变,又是建康城里的土著,平日里就喜欢到处厮混。要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正儿八经的东西,那是提都别提肯定不会;可要说让他去找什么歪门邪道不正经的东西,那就算是求雨碰到消防栓了。
花六得了吩咐,悄摸往市面上转了一圈,果然在烟花酒巷的老鸨手里买到了整整一盒。老鸨收了他的钱,还贴心地告诉他,这个东西厉害得很,任是再贞烈的女子只要闻了都能放开情怀,只盒子里那小小的一颗,就能熏得整个花楼的人飘飘欲仙到妈来了都不认识。所以这个东西不能在绝对密闭的地方点。切记小点怡情,大点伤身,多点就得上天了。
可花六才不管这些,反正不是他出钱,也不是他想着要的。想到这些,花六就不禁打从心眼里想笑。平日里瞧着自家公子是个那样正经,心地纯洁无暇的棋痴,想不到他自从认识了那个姓王的姑娘,就多了这些花花肠子,连这种玩意儿都想起来要用上了。不过,那个老鸨提醒他过这个东西很厉害,花六拿在手里,也不禁有些担心自家公子年轻气盛,不知道节制会纵欲过度。于是,他趁着回去的路上没人时,悄摸从盒子里拿走了大半,只留下十几颗送回去给褚嬴交差。
褚嬴这个脑瓜子一心念着至岸和尚和神之一手,哪里想得到花六的伎俩。在他看来,花六能够找回仙人指路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果然,他在拿到仙人指路之后大喜过望,赶快让方四去套了车,趁着家中褚母午睡,心急火燎地就往万寿寺赶。
花六心眼多,又是褚母的心腹,褚嬴自然不爱带他。不过,这并不妨碍机智的花六暗中尾随。他也是在那个年纪,想着褚嬴弄了这些东西,又走得这样着急鬼祟,估计就是去找那姓王的姑娘欢好。除了担心自家公子嗑药过度外,他更是有些好奇男女之事。
然后,如他所见。什么王姑娘绿姑娘是没有的了,他那满心期待的公子,直接抱着仙人指路的盒子上了万寿山,进了荒废已久的万寿寺……
再回静心堂,除了外面满院的薄雪外,里面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墙上挂着的佛字已经灰蒙蒙的,桌上灯里的油也已经干枯很久了。棋盘上仍旧是那刚下了五六手的残局,除了一层灰尘之外,仿佛这就是唯一没有变化的地方了。褚嬴轻轻伸出手去,在棋盘上摸了一把。果然,并没有那天看到的天机棋盘那样神奇的反应。
褚嬴漫漫地转着身子,把这更加陈旧的静心堂小心看了一遍,内心却平静得没有半点涟漪。上一次在这里,是明明怕鬼却见到鬼;而这一次他就是来见这个鬼的,那就没什么好怕了。更何况,比起鬼来,他或者更愿意相信那是至岸大师倾注在围棋上的不灭神魂。
身为棋士,又怎么会怕棋魂?
最后,褚嬴恭恭敬敬地朝桌子后面当初至岸和尚坐过的位置上作揖一拜,一如他每次与人对弈时向对手行礼讨教一样:“建康褚嬴,字思玄,今日特来向至岸大师求教,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语毕,他正身坐下略整了衣襟之后,才从盒子里拿了一颗仙人指路出来,就放在干枯的油灯里点了起来。香烟袅袅,果然就是那天他在这里闻到过的同样的味道,沁人心脾,令人忘俗。褚嬴深觉一切停当,于是慢慢闭上了双眼,将自己所有的神思都抛开去,全身上下也都放松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那一阵阵越熏越浓的味道,褚嬴仿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像是真的灵魂出了壳,被风一吹便一去万里。时而仿若置身幽谷,时而又似身处花海,总之就不是那天见到至岸和尚时被拉去下棋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这个仙人指路不对,还是刚才哪个程序有错。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褚嬴硬着头皮在那阵风里摸索,最后忽地掉进了一片迷雾中。这倒是有些类似那天下棋时的样子了。想着至岸和尚应该就在前面等,褚嬴喜不自胜地赶紧往前跑。氤氲中他也不知跑了多远,只知道跑着跑着周围的景象就突然变换了。
迷雾开始变薄却并没有消失,而他周围却清晰起来,变成了一处房舍。没有进门,也没有越窗,他刚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屋子里了。只有一道薄雾似的白纱屏风挡在他眼前,和着周围随风飘动的白色帐幔,联合成一幅神秘莫测的画面,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至岸大师……至岸大师……”褚嬴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又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叫了两声,结果仍然没有人回应他。
褚嬴正要转身离开之际,却忽然听得屏风后面有奇怪的水声。于是他又好奇地折返过来,小心翼翼地往屏风后面走进去看。奇怪的是,屏风后面只有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游泳池,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褚嬴不死心地沿着游泳池边往里面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又疑惑地转过身来要走。
正在此时,游泳池里的水突然泛动了一下。褚嬴一下子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心说这回该不是人藏在水里,要把他拖进游泳池去下棋吧。他恍然又记起上次掉进海里差点被淹死的感觉,那可一点都不好受。他的身体似乎比他的脑子记得更清楚,随着游泳池里的水波泛动,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至……至岸大师……”褚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只是斜过眼角的余光,看着旁边游泳池里的动静。
很快,游泳池再次恢复了平静。水波纹没有了,只剩下不断往上蒸腾的热气,和堆浮在上面的各种颜色花瓣。褚嬴默默地等了很久,看这个游泳池之后一直都再没有变化,他才敢壮着胆子往池子里去看。
这看起来应该就只是个温泉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褚嬴盯着热气腾腾的水面研究了很久,从刚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看,到后来干脆整个人蹲在池边仔细地看,都没有发现什么玄机。果然,像是他自己一惊一乍想多了而已。
就在他这样想着,全身都放松下来的时候,热气蒸腾的水面突然又晕开了涟漪。紧接着慢慢从水里一点一点浮上来一捧长长的黑发,一对修长的玉羽眉,一双清澈可人的丹凤眼,挺鼻樱唇……最后,这张娇俏无匹的脸,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终于完全露出了水面。就在距离蹲游泳池边目瞪狗呆的褚嬴不足一尺的地方,她如同含苞待放的荷花花蕾般慢慢从水里站了起来……
“敏……敏则……你……”褚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那个毛才刚长齐的黄毛丫头,居然会这样妩媚地从水底慢慢浮出来,近距离温柔而煽情地对着他。最重要的是,她居然没穿衣服,还打算一丝不挂地从游泳池走上来。
褚嬴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整个人被吓得僵在那里,大脑瞬间当机一片空白,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眼看着她不断地朝自己逼近过来,刚才隐约还能遮挡她娇躯的水平面也随着不断下落,他胸腔里那颗心几乎被吊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几乎要喘不过来了。
“啊!!”最后,他终于哇地一声尖叫,本能地起身狂奔出去……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仙人指路,就能找到至岸和尚问神之一手吗?不过回头再想想,好像这蠢事儿就只有这呆子自己是这么想的,并没有人给他保证过。
褚嬴扑棱着双手狼狈地从这诡异的房子里逃出来,脑子里嗡嗡直响的同时还在不断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耳听得背后传来一阵阵女人的笑声,浪荡而诡异。褚嬴这下可以确定地告诉自己,那绝不是萧令姿这种小丫头会发出来的声音。
所以刚才那到底特么是个什么鬼?
褚嬴一路向前狂奔,也不知道方向,更不管自己是跑了多久,总之被刚才这么一吓,他那什么找神之一手的心思可全没了,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可这里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不论他怎么跑,都回不到原来的静心堂,也见不到半个过路的人。
他一直跑到自己气喘吁吁两脚发麻,实在跑不动了才敢停下来缓口气。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口气给捋顺,他又发觉自己周遭的环境像是变了。他刚才从游泳房里跑出来,周围还是一样的迷雾蒙蒙,跑到现在停下来了,周围却又变成一片森森的竹林了。
这该不会是又要出什么牛鬼蛇神了吧?!
褚嬴这下才开始有些后悔,用仙人指路来模拟原来的情景。原来,世上真的有些人或者事情,即使你能重新再回到原地,他也不会在原地等你了。可现在就是想撤,看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就在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竹林深处又传来一个声音,清晰而感慨地念着那四句偈语:
“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至岸大师?!”褚嬴在绝望中听见这个声音,先是心头猛地一阵惊喜,想着自己这样千辛万苦总算没有白费。可是等他再静下心来转念一想之后,忽然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些年轻,又不大像了。
果然,他循着声音找过去之后,便看见竹林深处站着一个人。可褚嬴远远看着,就不是他翘首期盼想找的那个一身纯白的光头和尚。这是一个身穿碧水长衫,身型高瘦,有着一头仙人般长发的年轻人。他背对着褚嬴,手里拿着一把宝剑。这把剑褚嬴还是见过的,正是那一日在大街上撞见萧令姿时,被她宝贝一样擦了又擦的湛卢宝剑。之后,他也在韦家见到过韦岸使这把剑,看起来应该就是萧令姿送给韦岸的。
“四公子?!”褚嬴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些事情,遂小心翼翼地朝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这个人虽然背对着他,但可以看出身型很高,几乎跟他自己的身高相差无几。可在他的印象中,韦岸好像并没有这么高。且韦岸自幼习武,身材魁梧壮实,而眼前这个人却瘦得几乎形销骨立。想到这里,褚嬴又有些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几步,道:
“你不是四公子!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这四句偈语?”
“不是你在找我吗?”那人闻声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褚嬴认真定睛一看,这回可算是吓得不止要往后退,还要回去买盒鸡蛋那么大的珍珠整颗吞掉。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止从后面看上去身高跟他差不多,就连正面的样貌也跟他一模一样。除了手里拿着的东西和衣服穿着之外,褚嬴看着他简直就像是在照镜子。那五官,那轮廓,就像双胞胎一样,一时连他自己都分不出真假。
“你……你……你是谁……”褚嬴被吓得几乎语无伦次,“我不……不找你……我找……找至岸大师……找神之一手……”
“应笑终年求一真,你不是来求真的吗?”相比褚嬴的胆小惊慌,对面这个冒牌货倒是平静得很。他神情冰冷,像是既不害怕,也不惊讶眼前有个跟自己一毛一样的人。反而看着惊慌失措的褚嬴,他眼神里微微有些动容和温柔。他慢慢地一步步向褚嬴靠近,逼得褚嬴不得不一路后退,最后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
“啊呀!”褚嬴想着自己这回应该是跑不掉了,于是尽力蜷缩着自己的身子,颤巍巍道,“我……我是求真……可……可不是找你……”
话音刚落,冒牌货正要伸出去扶他的手一下子停顿了。许久之后,他才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坐在那里害怕到极点的褚嬴,冷漠而认真道:“我,即是真。”
“?”褚嬴默默地看着他一眼都不敢眨,脑子里正过着他的话,一下子连刚才的害怕都忘记了,“你是……真?什么……什么真?我……我找的神之一手……”
“来日,你自会明白!”
褚嬴看着这个冒牌货呆愣了半晌,他却只留下了这样一句不痛不痒卖关子的话,然后转身离去了。看着他那一身碧水青衫,飘逸如仙般在竹林里穿行着渐行渐远,褚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想要再喊住他,却不防那冒牌货已经在远处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哎!别走!你别走!!别丢下我……”那个冒牌货不见了,转头这个空荡荡阴森森的竹林又要只剩下他自己,还不知道又会遇到个什么鬼,褚嬴急忙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要朝那个冒牌货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不料恰在此时,却耳听得身边又有人杂乱无章地叫着他的名字:
“思玄!思玄!褚大人!!”
“公子!公子!你别吓我们!快醒醒!醒醒!!”
啪地一声响过,恍惚间有一只手重重拍在了褚嬴的肩膀上。褚嬴随即整个人猛地一震,几乎连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之后,他便迷迷糊糊地看见身边有好几个人影在闪动,周遭原先的那片阴森森的竹林也瞬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