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五月十八,宜迁移,宜嫁娶。
其实自从萧令姿在皇极殿与梁武帝摊牌,回来兴庆殿被封殿禁足的时候,张月娘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必定会有最坏的结果了。褚嬴下狱,终于成为梁武帝手里最大的王牌。无论萧令姿手里的牌面有多好,只要梁武帝亮出这一张,她就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
所以三天之后,当褚母领着方四和花六在西华门接到被送出内狱的褚嬴时,花团锦簇的嫁衣已经披在了萧令姿的身上。那是内廷通宵达旦赶制出来的,上面的富贵花团每一朵都是用金银丝线交织着绣成。梁武帝金口玉言,亲许的人已经放了,另赠的十里红妆便从这里开始。
长公主往北境和亲的圣旨已经昭告天下。褚嬴在内狱还没人敢跟他多嘴,只道是他运气好遇了大赦,得以活着出去了。可出了内狱,都用不上差人出去打听就能从整条御街上张灯结彩的气氛上看出个喜庆来。
“母亲,这几日城里是遇了什么重大的吉庆么?!”
被关了许多天,吃了这么久的牢饭,今天难得遇到大赦出狱,车子一转进御街上,听见外面人声喧嚣,褚嬴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挑开小窗帘往外看。宫中的内狱和其有司衙门的监狱不同,里面关的大多不是普通杀人越货鼠窃狗偷之辈,而是一些曾经身份尊贵,但是现在梁武帝觉得他们应该是死人的重犯。因而,这里面是很安静的。不必受刑,两餐有序,那是独属于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素质人士的坟墓。除了基本不能活着离开之外,勉强也算是个与世隔绝适合闭关深造的世外桃源。
褚嬴听过内狱,但并不懂内狱。就算住了这些天,他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地方一般人进不来,但凡是进来的,一般就算遇到什么大赦天下也没份儿出去。不过,他倒是在内狱里学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活人还是需要人间烟火的,一片黑暗中的死寂是可以把人逼疯的。
从世外桃源回到烟火凡尘,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呆的,反应也像慢了半拍,看着街市上张灯结彩的情景,许久才问出来这样一句话。褚母看着自己儿子变成这样,还问起这些事,不禁一阵悲从中来。她没有回答,只是双眼含泪,轻轻伸手抚了抚褚嬴的脸颊,转头又扯起衣袖往脸上擦了擦。
没错。她后悔了。她后悔当初没有及时制止儿子去追求一个根本不可能追到的梦,更后悔一直由着儿子只顾下棋没有尽早议亲,甚至还后悔让儿子自幼学棋入宫伴驾。一切的后悔。她也曾喜欢儿子被人追捧奉若神明,她也想支持儿子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因为她是母亲。可也正因为她是母亲,无论什么鲜花赞美大人小人,在孩子的健康平安面前,就都是虚妄,都没有意义。
“母亲……”见褚母暗自垂泪不答,褚嬴只道她是心疼自己,不好再继续问下去,遂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道,“母亲别担心,孩儿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不过是几天牢狱之灾罢了,内狱里面并没有什么严刑拷问的事,就是静得很……”
“嬴儿……”褚母微微点着头,眼里的泪水却流的更多更快了,随后她还是整个人扑到了褚嬴身上大哭起来。
也不知是谁,在路过马车旁边的时候大声谈笑着下午要早早去城门口占个好位置围观。大梁栎瑶长公主外嫁北境和亲,梁武帝要亲自到城门送嫁,还有十里红妆车马不绝,这怕是寻常人一世都看不见的嫁娶情景呢。车里的褚嬴忽听见了外面的高声调笑,脑子里不由猛地一阵嗡声,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同样听见这些闲话的褚母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但觉得褚嬴握住她的双手霎时变凉了下去,这下她就连哭也顾不上了,只满脸紧张地连声唤着褚嬴。
静。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安静忽然笼罩下来,让褚嬴仿佛又瞬间回到了内狱里。他的耳朵里脑子里都只剩下嗡嗡的响声,根本听不见旁边褚母说话的声音。可奇怪的是,他能很清楚地听见外面那些人的笑声,魔音绕耳般循环着那些话:栎瑶长公主外嫁北境和亲,梁武帝要亲自送嫁,还有十里红妆车马不绝。
“嬴儿!!”褚母最后的一声高喊,终于像是打破了笼罩在他身边的壁垒,重新如洪钟般冲进他的耳朵里去。让褚嬴一瞬间仿佛又从那片寂静的黑暗里回到了人间。
一回过神来,他便再也顾不得身边的褚母和马车仍在行进,径直就起身从车厢里躬身走了出去。外面赶车的方四和花六被忽然打开的车厢门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褚嬴兀自跳下了车去,然后随便往旁边正扎堆的人群里拉过来一个,双手抓着人家张口问道:
“今日……今日是谁要外嫁?谁要去北境和亲?!”
“哎,哎,你这人……”还好被他抓住的是个年轻男子,见他一脸急切的模样,还能定住神清楚回答,“今日普天同庆,当然是栎瑶长公主外嫁北境和亲啦!皇榜不是就贴在那里,你自己不会去看吗?!”
“不可能的,不可能……”听见了明确的回答,褚嬴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口里却仍在喃喃着这些话。
“疯子!”年轻男子不耐烦地甩甩手啐了一口,转身便顾自离去了。
褚嬴独自站在原地,看着身边来往的人流依旧如昔,明明是那样熟悉的,却又仿佛是完全陌生的样子。直到方四和花六扶了褚母过来,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才敢确信这竟是真的。
世事真的变化得太快了。明明曾经说好要品棋论剑,焚香抚琴,逍遥一生;明明曾经约好就算梁武帝不答应,也会舍弃一切离开,从此无牵无挂相守一生。怎么突然之间一切就都变了呢?且是变得这样猝不及防,连一个解释,一句告别也没有。
褚嬴有些想不通,他想要亲自去看看那张昭告天下的皇榜。但不知是他在内狱实在关得久了,还是这五月的天日头已经开始有些毒了,他还没走出两步便觉得眼前日光有些发黑,脚下猛地一个踉跄便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褚母见状,几乎惊叫起来,方四和花六赶快上去搀扶,才刚把他翻过身来,便发觉人已经昏过去了……
回到宅中,上上下下的仆婢忙活了个遍,才在晌午之前把他身上换洗干净,往房中安置妥当。褚母心知这关不容易过,便差了身边两个自小照顾他长大的仆妇看着他。不料,褚母午歇之后过来,褚嬴人早已不在房中。那两个仆妇都被他要东要西地支走了,一转头回来他早就不见了,只好哭着向褚母请罪。褚母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急急又差了花六领着几个机灵的出去找。
未时初,皇城的禁军全部出动,把御街整条街面上都层层把守了起来。
夹道两侧人头攒动,这群往来的人虽被拦在了边上,但凑热闹看西洋景的热情可是高涨得很。南梁开国这些年,公主出嫁是见过两三回,可公主和亲倒还是头一回。何况这次和亲的还是梁武帝的皇妹,比起寻常的公主来又像是身份档次高了一等。再比起普通人家嫁女说的十里红妆来,皇家这个真正称得上是十里红妆的场面,则更是难得一见。
一条御街,两边喧嚣,惹起多少男女青眼艳羡。送亲的队伍自大司马门出来,陈青之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后面便是梁武帝六骑并列的天子御驾,再后面才是和亲的栎瑶长公主所乘的凤仪鸾车。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跟从在后,像一道赤色的河流,又似在建康城中铺开的红毯,在烈日下晃晃着有些刺眼。
车驾缓缓经过处,梁武帝在御驾上朝两边的人群不时招手,显得一切都喜气洋洋顺理成章,引得两边所有人都在欢呼阵阵。所谓普天同庆,大概就是每个人看见这样的排场,都会觉得该理所当然为这件喜事拊掌助兴吧。不过偶然间,攒动的人群中也会响起一种很有些格格不入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期盼,断断续续往凤仪鸾车边上追随高喊着:
“敏则!敏则!敏则!”
那是一个身形高瘦衣着文雅的男子,在一路沿着御街追逐和亲的车驾。他焦急着数次想靠近鸾车,又那样声嘶力竭地喊着,却始终被湮没在人群巨大的喧嚣声中。沿街聚集的围观群众实在太多了,任凭他再高,喊得再响,脚步再快,也没有办法让鸾车里的人看见听见。
这个人建康城里许多人都认识。他是南梁棋圈的第一高手,曾经在御前凭着过人的棋力红极一时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御驾上的梁武帝朝这边招手的时候,倒是忽然瞥见过这人,可他只是脸色一变,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之后,又顾自换上笑脸继续与民同乐了。由此看来,即便在棋风盛行的南梁一朝,以后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上位了。
有梁武帝的御驾在前,禁军甲士护卫在侧,褚嬴就算是能跑得快些的时候,也是不敢再靠近和亲队伍的。但梁武帝看到他时给的那一记卫生球,他正巧是看到了。那种带着厌恶和警告的眼神,很分明地透着一股阴森。公主和亲,这是一场婚礼,更是一场国之盛典。作为君主,他是绝不容许出现纰漏,更不会容忍任何人在这时候发出不和谐的声音的。
所以,意思就是你最好自己识趣一点,别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褚嬴在体会到梁武帝眼神里这些意思的一瞬间有些愣神,他感觉到梁武帝已经全都知道了,只是现在不知什么缘故还在隐忍罢了。自上午出狱之后听说了萧令姿要和亲的“喜讯”,褚嬴便是有千头万绪梗在心头。他本想要再见萧令姿一面,清楚地问她一句为什么突然答应远嫁和亲,为什么不守信诺扔下他不管。但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再入宫见到她。
醒来之后,他能想到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可照这个情形看来,也是希望渺茫了。或许,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数天前那样寻常的日子里,他一如既往地入宫授棋,竟会成为两人之间今生见的最后一面。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快到他完全没法反应过来,这一切就已经盖棺定论了。皇城宫城的墙,每一道都那样高,每一层都那样厚。于他这样平素无意于收买人心的人而言,就等同于铜墙铁壁一般密不透风。这是跟棋盘上完全不一样的路数,但却一样的顷刻之间,天地就能风云变色。
至于现在,他只能像个倔强的孩子一般,赶在拥挤的人潮中一路追着。即便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追着多久,多远,以及这样追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梁武帝即将送和亲队伍出城,而他家中还有老母亲和数十条性命。他甚至不敢再高声呼喊,不敢再叫一声她的名字,只有眼睁睁目送着那驾凤仪鸾车带着十里红妆一路前行……
终于,和亲的队伍出了城去。禁军重兵把守在城门口,除了朝中一些文武大臣之外,所有闲杂人等都被拦在了城楼脚下。而他,也不能例外。他已经被贬为庶民,再不是御前的待诏官了。而鸾车里的那个她,离开了这里,应该是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吧。
直到许久之后,梁武帝御驾回城,文武大臣随驾而行,禁军也撤回皇城里去了,褚嬴才有机会自己走到城门外去看。然而车驾渐行渐远,此时站在城门口也只能见到车队在很远的地方剩下的一个小小背影了。他有一种冲动想要追去,可再细想即便追上了又能怎样呢?可以让她违背皇命不去和亲吗?或者,他还能去向梁武帝提亲吗?
某一瞬间,褚嬴恍然明白过来,那日萧令姿会殿前失仪,他自己会突然被关入內狱,应该就是因为梁武帝已经决定了要她去和亲的事情。而在他印象中的她,应该曾经试图抗旨,之后却迫于某种缘故而不得不妥协。
所以,才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句告别吧。
“敏则,是因为我吗?”
最后,他独自慢步登上了城楼去,迎着来去无踪的风,远远眺望着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和亲队伍,脸上忽地潸然泪下。她真的走了,没有一句别话,没有一声留恋,悄无声息地去往了北境,一个万里关山之外的地方。以后,她应该会有一个与她身份相当的夫婿,一群可爱的孩子。而这一切,应该都已与他再无关系了。
随着禁军撤走,御街上又恢复到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模样,只是所有人都还在啧啧称赞着梁武帝嫁妹的排场恢弘,皇家的气派非凡,南梁这一朝国力的鼎盛。一时间,仿佛真是刚刚经过了一场属于全天下所有人的狂欢盛宴。只是这所有人里,偏偏容不下他一个。
她走了。那个曾经说过无论贫富地位,都会与他相知相守逍遥一生的人。那个曾经让他气恼,让他紧张,也让他快乐的人。
褚嬴独自慢步走在街上,听着耳边那些细碎的欢声赞叹如同风一般划过耳畔,明明是那样嘈杂,那样的欢快,却都吹不动他心头的阴霾。五月中旬的建康,街头已经有许多打着蒲扇和花伞的人,而他一低头,日影下的自己却还是阵阵发凉的。
日落之前,他去了许多地方。御街拐角处的死巷和他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去的裁衣铺,已经改头换面成了花楼的永嘉居,空荡荡的韦家将军府……除了宫中的兴庆殿之外,他几乎把建康城里每一处留下过她足迹,还能感觉到她一丝气息的地方都寻遍了。这些地方大多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那个能让他记得这些地方的人已经不在了。不久的将来,或许连她的回忆和那点可怜的气息,也将消散在无情的岁月里。想到这些,褚嬴终于在无人的死巷底,对着那堵墙壁放声大哭起来……
最后的地方,应该就是在他自己家里了。
花六带着人往城里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褚母几乎要急疯了,就连妙仙居的赵靖夫妇俩也被找了过来一起找人。不料,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褚嬴却自己回来了。他还如往常,是那副风流名士的贵公子模样,脸上淡淡地笑着,手里还多了个风筝。仿佛他自己出去了这一天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萧令姿到北境和亲的事情明明已经昭告天下,今天又在建康城所有人的啧啧称羡中锣鼓喧天地鸾车出城,还是梁武帝亲自送嫁的。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才对,怎么可能如他现在这样毫无动容。
福寿堂里,褚母整个人都惊呆了。赵靖夫妇告辞之后,她又连着到书房里问了褚嬴好几遍。但他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仍然能够笑着对答如流,一如以往的样子。褚母暗下里认真想了想,最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假作安心一笑回去歇息,暗下里却命花六小心看着。
知子莫若母。果然,等到褚母回去之后,原本还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往风筝上画画的褚嬴,脸上的笑容倏然僵住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的笔和风筝都停了,脑子里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连笔尖的墨汁滴下来污了衣襟都没有反应过来。
褚母与他一场生养,他毕竟是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了。可他没想过的是,褚母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什么风浪是没有见识过的。儿子这样反常的表现,做母亲的只会更加担心。
福寿堂里,昏灯一夜未熄。那是褚母还在等候花六送来消息。她有时能安稳在厅里喝茶,有时又心急起身到门口去看,但她却始终没有再往褚嬴的书房和住处踏足过半步。她知道,人在最难过的时候,还要应付别人的问候原本就是一桩辛苦事,更何况是来自至亲的担忧。
花六机敏,奉命暗中看着自家公子本是他常做的事情。只是今天的褚嬴与寻常大有些不同,就连他这个常跟着走的都有些看不懂了。那只风筝最后被扔在了一边,褚嬴小心翼翼地从供桌上拿下了一套棋盘和棋子来,恭敬地放在了棋桌上。奇怪的是他并不下棋,也不打谱,只是呆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用手轻轻抚着。
犀角棋盘和和田玉棋子。这是当年梁武帝御赐,披香殿贞妃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两只棋篓上还贴着两个名字——思玄与敏则。梁武帝的赋文写得好,枰则广羊文犀,子则白瑶玄玉,说的就是这套珍藏之物。萧令姿曾问他分赃,说他叫思玄,就只把黑子分了给他,至于白子则要她答应才能使用。
棋有阴阳,古往今来哪有只用一边的道理。想来是死丫头或许在那时候就已经对他心有打算了。忆及这些往事,褚嬴忽然默默地笑了一下,真没想到他这样精于棋局的人,竟然没能在当时就想到这一层去,还一门心思纠结着她这是纯属故意添堵,不肯让这套珍宝完整落到他手里。
“敏则,是这样么?!”褚嬴轻轻伸手抚着那个写着“敏则”二字的棋篓,眼里还有无限的温柔。
“是啊……”
虚幻中,仿佛有这样一声如风中铃铛般清脆的声音飘忽传来,让褚嬴下意识地有些愣神。可等他真的抬头正眼去看,眼前昏黄的灯光里,只是恍惚闪过那个一身桃花衣裙娇俏可人的少女身影,再仔细一看,对座又是空空如也,分明什么都没有的。
“敏则……回来……你回来……”
眼前的幻影虚晃过去的一刹那,褚嬴终于再也忍不住压在心底的难过,趴在犀角棋盘上低声抽泣了起来。他唤着那个名字,说着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期盼,全身抽搐得厉害。可他不敢像下午在死巷底对着墙时那样任意放声痛哭,他怕让外面的人听见,更不愿让福寿堂里的老母亲担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嬴终于在一片泪眼迷蒙中沉沉睡去了。在书房门外暗处藏身许久的花六看他伏在那里慢慢不动了,才敢小心翼翼地进门来探看。知道他只是睡着了,好歹长出了一口气,从旁边的榻上随手拉过了小被来盖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