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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路遇行客

南梁遗事 袖盈香 8530 2024-07-06 23:29

  思念是什么?曾有人说,思念是天上的云,是耳畔的风,是江边的浪,是山野的花。当你行遍万里河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一切皆是她的时候。那便是你的思念。因为你想她了。

  萧令姿离开之后的一个月,褚嬴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许多。没有以往那样宫里宫外到处跑的忙碌,没有谁会叽叽喳喳在耳边吵个不停,也不用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防着会出错。但同样的,也不会再有人拉着他的衣袖与他追逐嬉戏,陪他竹林漫步,花下小酌,焚香抚琴,谈棋论剑。

  郊外的桃林都结了果,种桃的老头挑着担子已经在城里沿街叫卖了好些天。竹海的新竹已经长成,褪去了层层包裹的深褐色外壳,亮出一节一节新鲜翠绿的颜色。除了万寿寺的残垣败瓦依旧在风雨剥蚀中慢慢老去之外,其他人潮来去的地方大多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仿佛都在变化,又像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曾几何时,褚嬴自己也感叹过,萧令姿与围棋,是上苍待他不薄,是他的三生有幸。如同棋盘上的两只眼。可现在萧令姿走了,恩赐也被收回了。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了围棋。那是属于他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被收回的最后的恩赐。最后还能喘息的一只眼……

  还好,他现在还有围棋。

  梁武帝再也没有传召过褚嬴。现在的皇宫就像是与他隔绝了一般。即便天下人眼里的围棋第一人仍旧是他,可皇帝身边的新贵已经不是他了。现在,那个人叫杨玄宝。第二次品棋大会新晋的一品入神。至于他这个一品入神,大概就算是提前退役了吧。

  没有了热度和流量,就算是铅华尽洗了,每天来找他下棋的人自然少了很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离不弃的,就只有那些真正热爱围棋的人,和他那几个寥寥可数的棋圈挚交了。弈道居的门最近倒是常开,除了仆婢们洒扫之外,对一个棋手而言,能与那些真正醉心于弈道的棋手对弈研究,才是真正对得起“弈道”这两个字。

  褚嬴每每也会到竹海参悟和静修,时间过得久了,才发觉安静真是一种极好的境界。它可以让人心无旁骛地去追求某一件事,去认真地思念和爱一个人,去追逐一个久违的梦。偶然间在书房里重新翻到那本《幽玄棋经》的时候,褚嬴忽然领悟到了为什么至岸和尚最后再也没有与人对弈,而是选择在静心堂闭关独坐至死。他已经没有对手了,最后的对手就是他自己,只要静下心来,所谓天机棋局就在他的识海里。

  不过,那是一个寻常人无法到达的境界。尤其,是心中还有牵挂的人。

  敏则。

  一个月后的今天,她应该已经带着她的十里红妆,被陈青之护送出南梁国境,到了北境了吧。山河路远,风雨迢遥,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认识陌生的北境王公贵族,看着陌生的风景。或许,在不久之后,当那些都不再陌生了,她就该不再记得南梁的故人旧事,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好起来了吧。

  每当听见幽篁小筑窗沿上挂的风铃被吹动的声音时,褚嬴总会如是想着远眺窗外那一片被竹荫半遮半露的长天。清泉潺潺,水车悠悠,像极了他思绪里的伤心和惆怅,流不尽,也带不走。

  “敏则,你在哪儿,还好吗?”

  山林的风无惧一切,穿行过绵延的竹海,繁华的建康,南梁的河山,仿佛真能带去思念和问候,悠然入梦。

  萧令姿在鸾车里昏沉沉已经睡了一上午了,口里还不停喃喃唤着思玄二字。自从离开南梁国境,她就像是被心头的郁闷和烦躁折腾得不行,不是变着法儿要这要那,就是没日没夜昏沉沉睡着。加上水土不服,最近又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让送嫁的陈青之一度觉得头要炸了。

  没错,他知道这门婚事她打心眼里不想去。可现在人都已经上了鸾车,离开南梁国境了,还用不用得着这么往死里作妖啊?!何况他和梁武帝都已经做好了让她玩花样跑路,他们来兜底的打算了。

  和亲队伍刚刚吃过饭走出二里地,鸾车里银铃尖利的声音就又叫起来了。萧令姿醒来之后,没吃两口米汤就吐得天昏地暗,这会儿脸色都白了。陈青之过去探问,又不好进鸾车里去见萧令姿,只能在外面听命。几个宫女进到鸾车里侍弄了半天,才出来回话说是不能再走了。无奈之下,陈青之只好再次下令就地扎营休息。

  也不知梁武帝当初选的日子到底是不是真吉日,和亲送嫁的这个把月路程,一队人走得格外艰难坎坷。队伍还没出国境线,就遇上了连绵几日的阴雨,道路泥泞车马难行。之后好不容易天气放晴了,一行人紧赶慢赶又连续有人病倒,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更要命的是起先病倒的那个还是带来的御医。所谓能医不自医,这下变成泥菩萨过江了。陈青之没有办法,只得一路走一路歇。结果,连着拉稀几日,年轻些的几个倒是挺过去渐渐好了,那御医本就是被看中有四五十年的丰富经验才派来的,如今就成了唯一的那个死亡个例。

  陈青之这回是送嫁的将军,自古是没有回头的道理的,就想着碰碰运气继续走。不料,才刚出了国境线,还没来得及赶到北境正儿八经的郡县跟接亲的袁顼汇合,就连本次包邮的主要产品萧令姿也病倒了。陈青之倒是第一时间就想到找郎中,可是途径边境荒野之地,又是身携大批嫁妆财物,一时半刻到哪里去找个靠谱的郎中?就算能找到,他也没那个胆子随便给萧令姿用药。

  这日太阳最毒的时候,临时的营帐就扎在了一条小河边,宫女内侍们进进出出忙活着。萧令姿被她们从鸾车里扶下来的时候,已经几乎整个人都站不稳了。陈青之焦急得一筹莫展,只能在外面吩咐下属们小心护卫。队伍已入北境,正是在龙蛇混杂的两国交界处,按他的设想,萧令姿如果要玩花样,现在这个时间地点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再往下走,到了北境有大批驻军的正经郡县,与袁顼他们那些接亲的人打了照面有了接洽,再想要脱身那可就麻烦了。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萧令姿自己居然还病了。难道,果真是天意如此?陈青之心里揣着和亲前夜,梁武帝亲口许下的“便宜行事”密诏,不时也会感怀一下萧令姿这个不大走运的公主。

  “长公主,我们已经入了北境了!现在怎么办?!”

  营帐里,等到料理好萧令姿睡下,一众宫女内侍出去之后,非要单独留守在此的贴身宫女银铃便悄悄摸到了萧令姿的床头。她刻意压低了自己一向尖利的声音,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还是那副天真没心机的样子。

  “嗯……”萧令姿听得见她的声音,可就是已经吐得头晕眼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银铃……银铃……月娘呢……”

  “月娘?!”银铃有些疑惑地抓了抓脑袋,道,“长公主,你不会是真的病糊涂了吧。月娘没有来。不是说好了,我们一入北境,就趁着边境混乱使计掉包,我替你去那个什么王府,你就悄悄回去找褚大人嘛!你不是怕褚大人担心,让月娘留下偷偷去报讯的吗?!”

  “对……对……”萧令姿沉沉地躺着,两眼无神地望着营帐顶,口里有气无力地吐着字,脑海里迷糊而又断断续续地闪过那天发生的片段。

  诚如梁武帝和陈青之所料,哭过梁武帝离开兴庆殿之后的那一场,任性妄为如萧令姿就已经打算好要在和亲中途出逃了。至于什么大梁国体,家族颜面,还有那谁的体统,她都一概不顾了。她本就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在闺阁里羞答答哭的柔弱女子。在她看来,梁武帝既已不念兄妹之情,执意相逼,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就更不能坐以待毙了。

  张月娘倒还不至于这样大胆。兄妹之情可以不顾,但两国邦交毕竟事大,不好真的不顾大局。于是,她正告萧令姿,和亲公主失踪乃是大事,若在南梁境内必定引起争端,必须等到离开南梁国境,与南梁摆脱干系之后才能动手。随即她又暗地里命了银铃,等萧令姿脱身之后,要暂由她代嫁过去,好歹为萧令姿争取些时间。银铃原是不肯答应的,但张月娘许了她代嫁到北海王府之后可以视情形自行脱身,她才点头应承。萧令姿本还有些担心银铃,可一想到褚嬴,银铃本身又武功不差,平素还时常冒充她在宫中行事冒充惯了,便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张月娘心思一向缜密,知道萧令姿一走,自己留在宫中必定会惹人生疑,便有一起离开的打算。可她不像银铃这样会武功,如果跟着一起到北境再逃,就必定要拖累她们其中一个脱身。索性就领了去褚家给褚嬴报讯的差事,一来免了褚嬴空伤心一场,二来也好方便接应萧令姿回来。

  于是出门之前,张月娘在为萧令姿梳洗打扮停当之后,就没有在萧令姿身旁贴身跟从了。她另换了一身普通随行宫女的衣服,暗暗尾随在车队最末。等到十里红妆一出了大司马门,她便悄悄溜了开去躲在暗处,只等梁武帝御驾回宫,守卫的禁军们都撤走了,才好离开去褚家。彼时,银铃已经暗带了兵器和便衣细软在鸾车里,就等着离境之后好使掉包计。眼见这一切都按部就班顺利准备妥当了,萧令姿才有心情耐着性子去陪玩那些公主出嫁的繁文缛节,然后在健康城外的五里亭陪着梁武帝演这辈子的最后一出兄友妹恭。

  可惜,皇宫区区方寸之地,只要有心,哪有半片透不了风的墙。别说是梁武帝至尊天子高坐,又有陈青之从旁协助,兴庆殿这些小儿科伎俩压根不能瞒过分毫。就是宫中其他有心的人想知道,只要仔细留心着,要从中作梗什么的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褚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张月娘也再没有出现。五月十九的那天清晨,褚宅后巷里收厨余泔水的老头倒是在长满青苔的墙上看见两道奇怪的血痕,地上还有一只被生生割掉了头的死猫和一缕女人的头发。他啐了一口,料是有哪个混账东西,又跑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月娘……月娘……”萧令姿迷迷糊糊又睡了好些时候,眼前仿佛总能看见一些眼花缭乱的人影在身边打恍,“水,水……”

  “长公主……”银铃一直靠在床头看着她,没多少工夫竟也打起盹来。直到床上的萧令姿喊着要喝水,她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抬起头来。

  喝过银铃随手倒来的水,萧令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好多了。水土不服这种病还真是有些古怪。不说别人,就看这和亲的队伍里,有的人上吐下泻,有的人还丢了性命,可到了她这里就是觉得昏沉沉和反胃,又时好时坏的。银铃这回倒是健壮,一样的没心没肺照吃照睡,也不见她有半点异样。

  再歇过片刻之后,萧令姿才从银铃口里得知现在和亲的队伍已经入了北境,正处在最龙蛇混杂的两国交界边境线上。时机已经来了。趁着现在所有人以为她病重,都在里里外外忙着。她让银铃先出去小心留意外面陈青之的布防,再回来告诉她那些火焰袖守卫所在的地方和交接的时间。待到银铃花了一下午的工夫到外面把消息转回来之后,萧令姿歇过这一下午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换便衣了。

  入夜之后,陈青之不知怎地看着小河边的山川林地,心血来潮把手底下几个得力的火焰袖都邀过去喝酒了。他今天已经在附近转了一整天,大概是觉得这地形甚是靠谱,这些日子大家又兵疲马乏,所以要好好犒劳一下这些兄弟。

  到了半夜,萧令姿的营帐里突然不知缘故的发作起来。银铃那丫头虽然一向没心没肺,但也总算是从小跟着萧令姿的,这回也不知是哪里伺候得不周到了,竟被萧令姿拿茶杯砸破了头,捂着一脸的血跑了出来。

  外面守着的几个宫女內侍见状,一个个吓得正眼都不敢看她哭着跑出去的样子,然后推了一个年纪最大的宫女进去问候。好在萧令姿似乎还病得不轻,撒了刚才的火,摔了一地的杯盏,如今又在床上面朝里侧身躺着了。宫女战战兢兢不敢轻易打搅,只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之后,赶快退了出来。

  没多少工夫,这件小事便传到了正在跟手下喝酒打屁的陈青之耳朵里。他手里的酒碗伴着脑子里的思绪沉吟了许久,嘴角忽地扬起一些诡异的笑意。皇极殿和兴庆殿这兄妹俩年纪差得虽大,关键时刻冷静果断的性情,和遇事缜密绝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倒还是挺像的。有了她们这出自导自演的戏码来翻花样,倒是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酒微酣时,陈青之便下令不许再喝。那几个火焰袖们虽被整得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作想法,只好各自先回去了。篝火煦煦,燃着暖光,摇晃着打在围坐在旁边的每个人脸上,让他们或警醒或安睡着。这一天里,除了这顿突如其来的酒,一切就如同出发之后的每一天夜里一样平静而安宁。

  破晓之前,天未见光,那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每个人最困乏难忍的时候。夏虫呓鸣了整夜,此时更像是在催人入眠。陈青之谨慎地往外面又巡视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别的状况,正准备要回自己的营帐里小歇上片刻。忽然,不远处有人闷哼了一声,紧接着就像有什么东西噗通掉在了地上。陈青之本能地转头去看,路口刚才还跟他打过招呼的两个守卫,此刻人已经不见了。

  “长公主?!”陈青之吓了一跳,但想到现在正要伺机脱身的萧令姿,他还一时不好声张。于是,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那边仔细探看着,一边还压低声音往那边叫了两声,“长……七娘……”

  没有回应。不论他是遵循君臣礼法的尊称,还是按着当年他在萧家为仆时的旧称,那边都没有回应。陈青之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刚才的疲乏困顿立时全下了。他下意识地轻轻从腰上抽出刀来横在身前,脚下缓缓迈开步子往那边靠过去。

  天还没有亮,小河两边的树丛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地方地形有些奇特,除了他们扎营的这块地方相对平坦,四边都是杂树丛生的陡坡,只有这边有个平坦的路口。昨天车马到河边安营扎寨就是从这里过来的,明天也需得照样从这里离开,所以陈青之特地派了两个手下盯在这里,以免遇袭时车马太大无法撤退。可现在,守卫的人突然不见踪影,叫又没有回应,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不其然,陈青之人还没靠近多少步,对面黑暗中就咻咻连射出来两支冷箭,一上一下直奔陈青之的头和腿过来。陈青之大惊失色,立时闪身挥刀,硬挡下来。这两支箭来势凶狠,压根就不可能是萧令姿会玩出来的花样。陈青之心知不好,正要往后退去叫起所有人准备防御,却不料此时黑暗中紧接着杀出两个北境的甲士来,刀锋直逼他的项上人头。

  他们是北境人。而且还是北境的精锐士卒。陈青之在跟这两个人交锋的第一招就知道了。就这样的人,会跑来漏夜奔袭他们,那肯定不会是什么袁灏给的迎亲惊喜大礼包。他们应该是另一波势力派来的。最坏的情况是,袁灏要通敌叛国迎娶南梁公主的消息已经走漏,他们就是袁英派来把袁灏兄弟俩和“南梁奸细”一网打尽的。

  “有埋伏!!!”陈青之用力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边与两个甲士缠斗,一边铆足中气高喊了一声。

  荒郊野地渺无人烟的古路平原上,这一声叫得可谓惊天动地。不仅叫起了小河边正守卫营帐的所有火焰袖,也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把路口还埋伏着的大批北境甲士喊了出来,顺便还叫醒了已经在营帐外面的灌木丛里躲着睡了大半夜的萧令姿。夜路难行,营地四周又陡峭,又只有一个路口,她不知道陈青之有意放她,自然不敢贸然突围离去,只好暂时躲在树丛里,想着等天亮之后他们启程走了才好离开。谁想到还等不到天亮,北境人居然杀来了。

  既然喊开了,那就没有什么埋伏和偷袭的意义了。北境的这些甲士个个装备精良,刀剑弓弩样样齐备。他们像群出的蜂群一样自黑暗中一涌而出,分明就是早有准备的。好在陈青之手下的这批火焰袖虽然不是正规行军打仗的料子,但个个都是梁武帝当初为谋朝篡位豢养已久的爪牙,单论武力值倒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落了下风。

  小河边,夜色与篝火交叠,双方很快就交战在一起。陈青之扬刀起止,且战且走,与几个凶神恶煞的北境士卒缠斗在一起,其他火焰袖们也纷纷各自为战,剩下那些跟着的宫女內侍纷纷惊叫着四散奔逃。这支队伍毕竟只是用来包邮公主的,不是用来机动作战的,别说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战斗力,就是带着的那些金银器物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内侍也够拖死陈青之的。陈青之一刀杀翻了其中一个北境士卒,看着眼前一片混战的情景,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该死的袁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纰漏居然也不及时通知他。所幸刚才萧令姿已经使计出逃,现在营帐里剩下的人死活也无关紧要了。

  几个守在公主营帐前的火焰袖被后排的弩箭射杀倒地,前面那些拿刀正砍杀得起劲儿的步兵眼看就要往营帐里冲进去了。营帐里的银铃已经听见声响,刚才那几个慌乱中躲进营帐里来的宫女内侍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清了,她也就懒得再装睡了。这会儿她正脱了外衫,挽起袖子,提着剑埋伏在门口,随时准备大战一场。

  陈青之这头自顾不暇,也无法过去接应,就只好挥手招过身边的火焰袖们围拢过来,直接孤注一掷往路口那边全力冲杀。对付这种敌强我弱的包围战,就得当机立断,集中力量攻击一处尽速突围。否则,一旦失去机会,就只有被对方全部吃掉的份儿。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坛坛罐罐,他现在也顾不得了。

  天可怜见,陈青之手下这群火焰袖不愧是梁武帝豢养多年的,众志成城全力朝一个方向搏杀之下,虽然伤亡惨重,但也在关键时刻硬生生撕开了北境人包围圈的一个缺口。听见背后还有宫女内侍们惨呼,嘶喊着求救,陈青之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到手下的火焰袖们个个浑身是血在旁边催促,以及两边重新像山一样压上来的北境士卒,他又果断别过头带着剩下的那些人,就近抢了几匹马跑了。

  “陈青之!!你这混账!”

  一直藏身在树丛中的萧令姿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本以为陈青之至少会顾念营帐里还有个“长公主”,拼死也会去把冒充她的银铃给救走,也就省得她主动拖着大病未愈的身子出去添乱了。没想到这货居然就这样甩掉所有人和东西跑了。她担心银铃的安危一时气急,便顾不得自己还有些摇摇晃晃的身子,立刻拔剑冲了出去。

  和亲队伍里大部分的人都倒下了,血水汩汩淌了一地,慢慢流向小河里去。北境的士卒们看见陈青之已经领着人突围而去,也急急派了近一半的人策马追击过去。剩下的那一半,就留在原地玩儿似的追逐猎杀着被陈青之他们扔下的人。金银器物,明珠宝石,古董玉器,珍贵典籍,萧令姿陪嫁的十里红妆被他们一箱一箱翻开来倒在地上,就着满地的尸体和血污贪婪争抢着。

  萧令姿突然横剑杀出,直冲过去一剑一个,连着撂翻了五个正在忙着埋头数钱的,才在包围过来的北境士卒面前停下了脚步来。他们人多。即使是已经有许多人飞骑出去追击陈青之,可对于现在孤身一人的萧令姿而言,他们仍像是一群可怕的恶狼。她握着剑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这几日水土不服吐得天昏地暗,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好好吃饭了,刚才挥剑杀的五个已经是硬提着一口气做到的,现在别说要对付一群,就是对战一两个,恐怕也得有点儿心虚。

  可能,刚才就不该这么冲动的……

  那些北境士卒手里的刀每一把都明晃晃地带着杀气,有些甚至连血迹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他们现在已经把她团团围住,手里的刀也已经准备好砍她的姿势了。萧令姿终于明白到什么叫逢危需弃,以及刚才陈青之为什么不回头。战局如棋局,对于领导者而言有时候为了保全大局,就是需要舍弃一些棋子的。至于棋子是什么,是谁,或许并不重要。

  “长公主,你刚才就不该把子下在这里!我这一手大飞之后,你这一片子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怎么没有意义?这可是我的子,我布的局,没准还能起死回生呢!”

  “呵……起死回生……你做得到吗?你做得到就不会输成这样了!逢危需弃,舍小取大你懂不懂?!不懂就给我好好记住!”

  “记不住!!”

  “手拿出来!!”

  萧令姿依稀还能记得曾经在兴庆殿复盘某一局棋时,褚嬴挥着御尺非要她记住口诀的样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她终究还是没能记住他教过的许多东西。眼看着,她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重新去记了。想到这里,萧令姿的嘴角忽然玩味地笑了一笑,梨涡浅浅,在四周明亮的火光中偶然乍现。

  “哟,这小娘子长得还不差,就这么杀了可惜了……”

  围住萧令姿的人群中忽然飘出来一句轻佻的话,惹得那群原本还杀气腾腾的北境人哄然一阵笑声。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奇怪,不过萧令姿并不打算跟他们作口舌之争,更不打算受他们这群猥琐狂徒的羞辱。她两眼微微一睁,突然反手一剑朝其中一个的喉咙刺过去,直接让他脖子飙出来几两血,像过年被杀的鸭子似的瘫了下去。旁边那些人见状猛然愣了半晌,其中不乏有人反应快些的,已经举刀朝萧令姿砍了过去。

  “咻咻”两支冷箭从远处飞来。在萧令姿以为自己这次是死定了,决定闭目等死的千钧一发之际,穿过了那些围着的北境士卒头顶,一下子扎穿了距离萧令姿的头和脖子最近的两只拿刀的手。那两个士卒立时吃痛地捂着自己的手惨呼起来,旁边所有正在举刀或者正准备举刀的北境人都惊呆了,纷纷顺着冷箭射来的方向转头看去。

  萧令姿本也想去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出手救她。但不知是她实在饿得久了,还是这水土不服的毛病又发作了,就在她转头过去的一瞬间,只觉得眼前像是有一道极亮的光闪过,然后又瞬间暗了下去,最后眼前完全一黑,整个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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