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太清二年(548年)十月,侯景兵至慈湖,建康大惊。这场被梁武帝自我安慰式忽略了快一年的叛乱终于浮出了水面。侯景,这个梁武帝这辈子做的最后一场关于北伐的美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并且,它还成了兰陵萧氏,乃至于整个南梁王朝的一场噩梦。
建康城里全乱了套,御街上四处都有人抢掠,往日繁华的景象已不复存在。韦岸奉命在建康城六门屯兵驻守。侯景久攻不下,便在建康城外修起了长围。城内为保不失,也同时干起了修长围这事儿。太子萧纲亲自肩扛手抬,太子长子萧大器也帮着父亲拿工具堆土。一时间,城内君民上下同心抗敌,场面倒是亲和得格外难得。
彼时,韦岸已经年近六旬,精力毕竟再不如从前了。昼夜不息地长时间苦战,让他无暇兼顾全城的防守。梁武帝体念他年老辛苦,随即将他改为城西督军,总督建康城西面的一切军事。然而没过多久,他还是病了,且病得甚是严重。梁武帝念他的军功册封了他轻车将军,还加了持节,大抵是还在盼着他能像他父亲当年一样老当益壮,六十几岁还能冲到钟离去硬怼袁英的百万大军。
可惜,韦岸不是韦瑞,就像今天的南梁不再是当年那个兵强马壮的南梁一样。老骥伏枥,要想再奔千里,也得有能让它奔出千里去的本钱。
很快,韦岸就在城中病故了,倒是没有受太大的痛苦。吊丧的那天,由于战事太紧,哪怕梁武帝追赠了他散骑常侍、左卫将军,也没有太多人过来吊唁追悼略表心意。不过,令韦家的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天深夜里突然来了一个抱孩子的小妇人,看着年纪不大,小孩也不过是四五岁的样子,闷声不响地进了门就到灵前上香致意。
见这妇人风尘仆仆还带着孩子来吊唁,韦家的人照例是要问一句来处,是否要在家中客舍暂住一夜的。但更奇怪的是那妇人并不说话,只在灵前按着自己孩子的头往下磕了三个,随即便拉起孩子顾自往外离去了。韦家的人好奇,也怕是城外来的细作,还特地遣了人在后面偷偷跟着。不料,人才刚跟出去没多远,那妇人便如鬼魅一般趁着夜色消失了。
这件事一时在城里传成了一段鬼话。那些好事者,茶余饭后还能绘声绘色地讲出传奇来。无他,不过就是韦岸这一生功在社稷,死后连鬼神都出来下拜相送;或是韦岸在天有灵,已经遣了阴兵出来护城之类的说法。总之,是逃不过现下破城在即的危机中,每个人对未来不约而同的美好期许罢了。
事情夹着闲话传入宫中,一贯笃信佛道的梁武帝倒是当了真。他当即命人在宫中大肆祭典,以求告上苍不要抛弃他。他这一生潜心向佛,毕生最大的两个心愿——长生不死和一统天下却一个都没有完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回顾过去漫长的岁月,他八十几年的人生终究算是虚度了。事到如今,他已经别无所求,只想着能在自己造下的这个烂摊子里,保全那点儿微薄的基业。至于孰是孰非,他也没那么在乎了。
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有了好处固然想要进一步发展,一旦没有发展,便想着要竭力保全自己已经得到的那点儿好处。
那天傍晚,梁武帝强打着精神听完了城中各方的军事汇报,正是一筹莫展得头都要炸了。可侯景这个苦果,是他自己一手酿成的。他不能像当年处斩杨玄宝一样,随着自己的怒火,大声斥责他办事不力还敢欺君罔上,妄图拿着失败的不死丹来谋害自己,然后照着他屁股踢一脚叫他去死。
眼看着建康城里曾经的繁华已经满目疮痍,建康城外的侯景依旧虎视眈眈,梁武帝无力地不得不承认,之前一切的求神拜佛都并没有什么卵用。于是,在用过晚膳之后,梁武帝借着酒性,烦乱地独自骑着马,从华林园后面的大通门奔出,沿着许多年前记忆中的小路,来到了北湖外一处名叫藕香榭的地方。
这是梁武帝自登基之后,每每有了烦心的事情都会来的地方。当他想念已故的母亲和兄长时,怀念年少的自己靠着兄长骑在马背上欢呼的情景时,眷念曾经和发妻相敬如宾的生活时,乃至于后来回忆起兄弟姐妹几人一起有过的快乐日子时,只要来到这里,就总能让他找到那种回家团聚的归属感。
那时的岁月是真好呵。他还没有这样年老,也没有这许多老年人的病痛,更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情。兄弟姐妹们都在一处嬉闹,他缠着两个哥哥要去骑马,弟弟则缠着他想到水里摸鱼,还有两个妹妹在水榭中间嬉笑着跑来跑去……
可一眨眼,他们又都在哪里呢?
他们走了。一个个地都走了。一个个消失在漫长的岁月里。甚至连当时还没有出生的最小的妹妹,都已经在数十年前早早地走了。多少年了!?大概有四十年了吧。现在的他眼睛花了,耳朵也不是特别灵便,能独自来到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藕香榭已经许久没有修葺,踩在上面每一根木头都在发出吱呀的声响。轻风拂过水面,带来阵阵的凉意,却挡不住这些木头在水气的侵蚀中散发出的腐朽味道。梁武帝随意地在上面临岸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在远方层叠的青山倒影里,还能看见许多当年的影子。
“哥!”
很突然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这样一个遥远的声音。梁武帝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认真盯着水面看了许久,才发现水里正有两尾鱼在互相追逐彼此的尾巴嬉闹着。偶然间,鱼尾拍起的那一层水花,响声里还透着生命灵动的欢快。
“是你吗?”梁武帝迟疑着冲水面应了一声。
他真的已经太老了。老得从声音到动作,连对外界事物的反应都显得格外迟钝。但他平时仍然不能放松自己,像一条紧绷的弓弦,任何人只要一搭上箭,那股子震慑人心的戾气就油然而生。可现在,他对着这一片波平如镜的碧水,竟然难得地有了普通老人的龙钟形态。
“哥!”
直到那个遥远的声音再度传来,梁武帝才茫然觉察到声音的来源并不在水里,也不在他脑海里,而是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在一片深蓝的暮色笼罩之中,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此人身形娇小,不像是个男人,身上披着一件老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到最低处,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但就是凭着她那下半张脸,让梁武帝莫名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嗓子里苍苍地张口而出一声唤:“敏则?!”
终于,对方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轻轻拿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一整张已经固刻在梁武帝记忆里,封存了四十年的脸。
她没有变。或者应该说,她这张脸,这个人,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梁武帝记忆中,出嫁时的那个样子。一头乌黑如夜的长发,梳着精巧的灵蛇髻,脸上美美画着修长的玉羽眉,双颊丰盈,梨涡浅浅,明眸皓齿,娇俏如昔。
时隔四十年,再次见到她丝毫未改的模样,梁武帝心中先是一阵动容,后又是一阵惊讶,最后一切都变成了恐惧。四十年了,八十四岁的自己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头发也全都白了。可五十八岁的她,却仍是当年十八岁的样子。
她是鬼。除了是鬼,梁武帝想不出还有什么缘由,可以使一个死去四十年的人超脱岁月的剥蚀,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容颜依旧,神采如昔。
梁武帝惊恐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自己昏花的老眼开始觉得有些干涩和模糊。巧的是,不远处的萧令姿也始终没有举动,像是怕吓着他这个耄耋老人似的,只是和他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现在苍老的样子。末了,就在梁武帝本能地伸手去揉自己眼睛的一瞬间,萧令姿身后忽地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男孩儿。有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和一双极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漠眼睛。
梁武帝看着有些发懵,一而再地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生怕眼前这一切怪异的景象都只是他脑子里昏聩的幻觉。对面的萧令姿却突然伸手一把抓过自己身后的小男孩,俯下身去用双手扶着孩子小小的身躯往梁武帝这里看,口里轻声言道:“真真,那是你舅父,快叫舅父!”
小男孩怯生生地在那里看了梁武帝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声舅父叫出口。他淘气地在那里一通挣扎,随即又躲回萧令姿身后去了。梁武帝端着看了半天,仿佛能从那孩子冷漠的眼睛里看见故人的影子。于是,他疑惑地慢慢往前挪了一步,似乎还想小心地确认眼前这对母子到底是人是鬼。
不过,是人是鬼,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敏则……真的是你么?!”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梁武帝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张口朝萧令姿讲出了四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是啊!”一声平静的应答穿过两人中间慢慢降下的夜色悠悠传来。隔着四十年的岁月和现在这段看似不远的距离,萧令姿连声音都没有变。
“你……你怎么来了?!”梁武帝瞬间像个怕生的孩子,一时无措。
“只是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你……”
“你……你……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么?”
“很好。”
“哦……好……那就好……那就好……”
没有亲人久别重逢的抱头痛哭,也没有仇人狭路相逢的刀光血影。一切仿佛都在四十年茫茫的岁月长河里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剩下的就只有平静,一声声熟悉的话语,一句句客套的寒暄,一种属于萍水相逢的平静。
“那……那……他呢?”梁武帝沉吟了良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句话。
然而,萧令姿这次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脸上暗暗泛起一阵苦笑,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最后才道:“当初你若摒弃门户之见选了他,或不至于今日困守愁城。”
“为什么?!”
“前朝藏真图的下落,只有他知道。”
“哦……是吗……”
某一个瞬间,梁武帝恍然明白了自己潜心修佛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参悟到的“因果”二字。他心中原本还存着的千言万语,千愁万绪,就在这顷刻之间竟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之后,兄妹二人之间就只剩下了长长的沉默,还有这段明明连彼此的样子都看得清,却又像是隔了一道浩瀚星海般始终无法拉近的距离。
没有多久,沉沉的夜幕终于彻底降下来了,城外侯景的叛军又开始大声鼓噪着要攻城,通往藕香榭的小道上也隐约开始有马蹄声和护驾的声音呼啸传来。萧令姿在梁武帝注视的目光中重新戴上了帽子,熟练地抱过了身旁的小男孩,然后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梁武帝反应过来的时候,藕香榭里已经空荡荡再次独剩他一人了。他焦急地赶紧迈开脚步,蹒跚着步履往萧令姿消失的方向小跑了几步,却再也找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惊惶地往四下顾盼着,寻找着,呼唤着她的小字,但根本没有丝毫回应,只有夜色无情地笼罩在他身旁,仿佛是走不出去的深渊,孤寂而又凄然。
终于,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放开了嗓子朝着她刚才离去的方向高声嘶吼道:“我无心杀他!!”
这声音像是一道惊雷,从一个耄耋老人的喉咙里发出,撕裂了层层的黑暗,穿过小小的藕香榭,却又空洞地破碎发散在虚空之中。这一声委屈已经不知道在他心里埋藏了多少年,像一根刺,也像一道疤,既找不到人除去,也没有人敢触碰。而现在,他终于喊出来了。畅快淋漓之余,他开怀地笑着,朗声笑着,最后一摸眼角竟还是流下了泪来……
南梁太清三年(549年)三月,侯景引北湖水灌建康宫,并四面猛攻,在战火纷飞中坚挺日久的建康宫终于陷落。侯景入觐梁武帝及皇太子,并矫诏解散援军。各路援军退还,柳仲礼等出降,侯景占领了建康全城,并控制了梁朝军政大权。梁武帝被困净居殿,却心中不平,对于侯景的要求概不予满足,侯景遂断绝其供应。
五月初二,久困净居殿的梁武帝忽觉口苦,索蜜而不得,饥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