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镇国公主已经下葬,满街的冥纸也已扫清,建康城又回到了当初繁华的模样。或者,该说是更繁华了吧。
曾经的永嘉居已经变成了卖布的布坊,对面代替它的妙仙居里还是那样人来人往高朋满座。至于当年的将军府,现在住进了另外一家新贵,如今是连门口的人面都不一样了。这偌大的建康城看似繁华更胜,可于萧令姿而言,却已经是另一番物是人非的凄凉景象。
除了褚家,她在这里已经再无亲故,也再无去处了。事实如此,陈青之是这样想的。恰好,萧令姿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夜冷更深轻扣门。看着褚宅门前晃着的那两盏破旧灯笼和门楣上挂的丧幡,当银铃上前去敲响第一下门环的时候,萧令姿心下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褚嬴是因为她丢了官,更是因为她丢了性命。现在褚家丧幡未去,刚刚老来丧子的褚母应该是全建康城里最不想见到她的人了吧。
可她现下正是孤身漂泊无亲无靠,身边只带着个不大有心机的银铃,再过几个月还得再添一个小的。单凭她自己和银铃这个只会吃吃睡睡打打杀杀的丫头,怕是就算手里没有抢来梁武帝的不死药,光是照看个孩子也能把她俩折腾死。所以,至少要把还留在褚家等候的张月娘找回来吧。她带过孩子,是个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打点的人。
来褚家之前,萧令姿已经想好了离开这里之后的打算。或是去南郡找韦岸,或是原路返回北境投靠袁熙,甚至再不济就随便去个偏远的地方落地生根。可一想到自己这次离开建康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就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去看一看那些曾经留下过自己最爱的人气息的地方。或许,可以更贪心一点的话,她也想最后再见一见他,哪怕只是他的灵位,只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只是他曾经用过的东西。同时,也算是让腹中的孩子最后回一趟自己的家吧。
想到这些,萧令姿瞬间又没那么后悔了。即使褚母恨极了要撒泼打滚把她扫地出门,她也笃定想要了结了这段她在建康城里最后的冤结。
银铃耐着性子拍了许久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应声,于是一脸委屈地回头向萧令姿看去。萧令姿默默冲她点了点头,示意还要继续礼貌等候。不防此时,门里面忽地偷摸开出来一条缝,银铃一惊下意识地反手就是一掌拍在门上。里面的人架不住她这把力气,被撑开去的门狠狠撞翻在地,口里只剩下惨呼。萧令姿见状赶快上去看,原来是方四正抱着个盒子大晚上打算鬼鬼祟祟出门去。
大门口这声响动终于惊起了褚宅里面的人,余威他们几个冲出来差点就跟银铃直接交上了手。见到萧令姿也在,众人还纷纷以为见了鬼,各自停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得知她们不是鬼,余威才领着众人齐齐下拜行礼。
褚嬴已经死了。褚家现在不过是落地的凤凰,没落门庭,外面看着冷清惨淡还不如鸡,里面居然还有这样严密的布防。萧令姿莫名觉得有些奇怪,问了余威才知道,褚嬴还没有死。他自尽的那天韦陵和韦岸偷偷回来了。兄弟二人一路追赶,才在他掉下去的一瞬间及时赶上去抓住了他。可惜的是,他人虽并未受伤,却不知道是受了太大的惊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直昏迷不醒。
褚母病中惊起,已经请了回春堂的冯大夫来看,连妙仙居的赵靖夫妇也各自拿了家中顶好的药材和祖传方子。然而,众人用尽了这些方法,也不见褚嬴有半点起色。他现在依旧像个活死人般躺在那里,只剩胸中还吊着一口气,宛如游丝风烛似的,但凡不小心吹来阵大一点的风,都能送他扶摇直上西天去。
韦家还在安陆戍边,即便有余威他们回去报讯,没有梁武帝的诏书他们也是不能随意离开的。更何况公主和亲是国事,韦家这样的外臣也不好公然插手干预。只是萧令姿走后,独留建康的褚嬴御前作弊的事情突然风传千里,韦瑞怕事情另有蹊跷,才派了两个儿子昼伏夜行偷偷回来打探。之后,褚嬴昏迷不醒,褚家又只知道他是被杨玄宝冤枉的,一时都说不清楚来龙去脉。韦陵和韦岸虽心知有异,但毕竟不能久留,便只好再留下余威他们以供褚家驱策。
他们走后,褚母思虑再三,才觉得此事多半还与梁武帝有关,遂决意变卖一切资产,带着儿子举家外迁。不过,褚家这些年在建康城中经营,资产颇多,又不好过于大张旗鼓,变卖尚需时日,因而一直对外宣称褚嬴已死,不日就要迁返祖籍安葬。对内则遣散了大部分仆婢,只留下几个长年跟随褚母的心腹。再命余威他们闭门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这些日子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再次见到萧令姿的时候,褚母正在福寿堂里点算着这几日变卖资产所得。乍一抬眼看见人就站在那里,她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她并不像萧令姿想象中的那样撒泼打滚,甚至连一句怨言也没有。丧子之痛在她的身上,就如这漫漫长夜里摇曳的昏黄灯光,笼罩着她日渐衰老的身躯,也映照着她憔悴不堪的容颜。经过这几个月的煎熬,她比之前显得更老了,五十不到的年纪,鬓角就已经有了许多白发,眼眶也深凹了下去。
“伯母……”萧令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怕惊吓了她,就只远远站在门口轻喊了她一声。
“敏则?!”褚母看着她怔了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口里只喃喃着,“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萧令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你……你……你在那边可好?”褚母有些机械地问了一句,眼里却忽地透出些怯怯的复杂神色,“你……是来带嬴儿走的么?!”
夜深人静,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原来,她也以为萧令姿已经死了。
“不是……”萧令姿忽然心头一阵酸楚,眼里落下泪来,望着褚母用力地摇了摇头,“他是你的儿子,谁也带不走。我……我只是回来了……你看!”萧令姿言罢慢慢张开了双臂,往她面前走了两步,又原地转了一圈,像是要让她看清楚自己不是鬼。
褚母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在那里动作,望着她熟悉的背影和微微有些隆起的腹部,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五味陈杂。终于,在萧令姿最后学着以前的样子歪头噘嘴一笑之后,褚母真的起身扑过来抱住了她,泣不成声道:“回来了……你回来了……敏则,你回来了……可我的孩子,我的嬴儿……他再也回不来了……”
“对不起……”萧令姿轻轻抱着她消瘦的身子,泪流满面道,“伯母,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是因为我……都怪我……”
有那么一会儿,褚母略停顿了哭声,看着怀里的萧令姿仿佛真的就在想着要责怪她。是啊,不是因为她,褚嬴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她那个皇帝哥哥,褚嬴就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真当褚母要扬起手时,却又分明打不下去了。这也是她曾经无数次梦想过能拥有的女儿啊。于是,褚母的手再次轻轻拍在萧令姿身上,口里只剩下哭喊的那句话:“我的孩子……”
福寿堂里的哭声起伏不定地传来,也听哭了外面守着的几个婆子下人。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已经到来,愁云惨雾依旧笼罩着褚家这所不大的宅子。只有银铃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吃完了方四拿来的烧鸡饭,就在宅子里前后左右地到处找张月娘。然而,她四处找遍了也没有见到张月娘的影子。最可气的是,她问过了褚家所有还在的仆婢,都说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外人来过。
张月娘失踪了。自出嫁的那日替萧令姿梳洗完之后,张月娘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
萧令姿突然想到了之前杨玄宝的那番话。的确,思来想去,在那个守卫森严的建康宫,要论神通广大,除了梁武帝谁还能有这样的本事。别说是那小小的建康宫了,就算是这偌大的建康城,甚至偌大的南梁天下,只要是他所想的,怕也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吧。一个杨玄宝,一个小小的棋盘,在下过谋朝篡位问鼎中原这盘天下大局的梁武帝面前,又算的了什么?!至于褚嬴这个一直被梁武帝骂作贱如草芥的棋士,恐怕是连皇极殿里一只小小的飞虫都算不上。
所以,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打算过要饶了褚嬴吧。无论萧令姿答应还是不答应去和亲,结果都是一样的。或者说,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讨厌这个下棋从来不肯让他赢一次的傻瓜了。
“真是个呆子……”
再见褚嬴。他正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还如当初睡着了一般的样子。萧令姿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口里喃喃发出了这样一声久违的感叹。数月不见,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身体也还温热着,只是他不说话,不睁眼看她,让她觉得有些不大习惯。想起以前的日子,即便是那些不是互掐就是在互掐路上的日子,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也总是闪着星光,嘴里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可现在,星光不见了,一切都成了死寂沉沉的模样。
“我也跟你一样傻……”萧令姿突然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思玄……你快起来……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以后谁都不见,谁都不信了!以后我陪着你下棋,一辈子那么长,我会陪你好好下,再也不偷懒了……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你还没有给他取名字,还没有教他下棋呢……你快起来嘛……”
萧令姿哭得接不上气,可床上的人依然毫无反应。就连将为人父这样对普通人来说天大的好消息,也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用处。从出生到现在,萧令姿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孤独。一向最疼爱自己的兄长已经变了脸,一直宠着自己的韦瑞也不敢插手,现在连承诺一生相守的人也不能再为她保驾护航了。她抓着褚嬴的手,茫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偶然间,她腰间的小包随着她的动作碰到了床沿,发出一声瓷器清脆的碰撞声。萧令姿这才蓦然想起梁武帝的不死药还在自己手里。这是最后的不死药,是杨玄宝升官发财的本钱,也是梁武帝长生不死的命根子。迦罗延已死,那种上古大蛇的蛇油再也找不到了。萧令姿和褚嬴曾是无比兴奋地盼望着这个时刻的,可以彻底终结掉梁武帝那不切实际的野心,也终结掉那些试药者的苦难。但现在,它却不止是梁武帝长生不死的最后希望了。
不死药和昏迷不醒的活死人。
萧令姿恍然像是想到些什么,赶紧用手抹了两把脸上的眼泪,小心翼翼地从小包里掏出来那两个白瓷罐子,认真地盯着看了许久。同泰寺里试药的那三个人七孔流血的恐怖死状犹在她脑海里盘桓,但褚嬴现在昏迷不醒的样子更在她眼前。褚母已经请过建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看诊,赵靖夫妇也已经用过家传的秘方和最好的药材……思虑再三,萧令姿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其中一罐。
就是不知道,这个药,它到底试验成功了没有?!
随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从罐子里慢慢溢了出来,萧令姿又小心地捏着鼻子往里面看了看。这罐子里装的是一种不知名的液体,虽然知道这种药是用蛇油作药引的,但是现在它看起来黑黑的,又腥又臭,一点都没有油的样子。萧令姿认真看着罐子里的东西考虑了很久,顺便脑补了一下有人能喝下去的情景,然后喉咙里差点就吐了出来。最后,她还是选择重新盖上了盖子。
这玩意儿现在别说是让人喝下去,就算光是开着罐子闻都能把个大活人直接送走。更何况,之前已经有无数人临床试验证明,它的升天效率远远大于长生不死。如今放眼全天下,大概也就萧令姿那位对长生着了魔的哥哥还敢深信不疑,继续让杨玄宝去干那草菅人命的勾当。
算了。
萧令姿正打算要放弃,重新把两罐药放回小包里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许多嘈杂吵嚷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兵器碰撞的声响。萧令姿心知不好,立时站起身要冲出去看看,却在门口被匆忙赶来报讯的花六紧急拦了下来。
“长,长公主!别去……”花六跑得气喘吁吁,一时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只道,“夫人,夫人说你别出去!外,外面好多官兵,乱……”
“什么?!官兵?!”萧令姿猛地用手握住了自己腰间的小包,她知道这些官兵怎么来的。杨玄宝那老狗果然知趣,马不停蹄就上赶着去给梁武帝报讯了。看来为了迦罗延留下的这两罐子地沟油,梁武帝是真的疯到六亲不认了。
“是……是……”花六用力咽了咽口水,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是奉朝请大人亲自来的,带了好多官兵,已经把咱们这院子团团围住了。”
“是陈青之……”
来的不是杨玄宝,却恰好更验证了杨玄宝的那番话。陈青之是梁武帝的心腹,除了梁武帝,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调动他的。至于梁武帝的心思和手段,萧令姿心里和陈青之一样清楚。既然东窗事发抬到明面上了,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今天的褚家,将会像曾经那些前朝宗室遗臣一样,先是被团团围住,然后一个不留。萧令姿无言地默默回头看了一眼房里的褚嬴,他还是那样安然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也像是死了。
早知道,她就该像之前打算好的那样,抢了这两罐地沟油就直接潇洒出城去深藏功与名,把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混蛋哥哥留给地狱。可偏偏,她就是放不下心中的那点执着,那点念想。不过,也好的吧,至少那样她就不会知道褚嬴还没有死,也不能见到他这一面了。只是可惜了褚家的其他人和余威他们……
“长公主,你躲着,在这里躲着啊!夫人说了,前面自有她会应付!”花六天真地望着萧令姿,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褚嬴随便拿个风筝就能蒙混过关的小丫头。
可她现在将为人母,已经不再是小孩儿了。
“应付?!呵……”萧令姿漠然冷笑了一声,正声命令道,“花六!你出去告诉陈青之,就说我在这里等他,让他放了你们之后,自己滚进来见我!否则,他主子要的东西,永远也别想拿到。”
“啊?!”
“你悄悄告诉银铃,就说我让她好好保护伯母先行离开建康。你们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能在这里逗留了。离城之后,再替我告诉伯母,今生是我对不起她!不止害了思玄,还连累了她老人家要受颠沛流离之苦。我和我大哥欠她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还她!”
“那……那你和公子……”花六听得出萧令姿这话里的临别之意,不禁还要多问一句褚嬴的去留。
“他昏迷着……你们若带着他,必定谁也走不脱……”萧令姿坚定地强忍着眼泪,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至于我……我的家在这里,情在这里,仇也在这里,我也不走了……”
“长公主……你这……”花六还有些犹豫。
“他们这次的目标是我。”萧令姿最后轻轻朝花六点头笑了笑,明明脸上还如当初那样的娇俏可人,却在花六眼里已经失了原先那种明媚灿烂的神采,“你去吧……”
“是……”花六的脑子转得快,也转得精,他知道萧令姿的意思,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更知道自己出去之后该怎么做。
果然,花六匆匆赶步出来,人还没进到前院,便看到陈青之带来的官兵已经亮开了兵器。余威他们也毫不示弱,正各自提着刀护在褚母她们一众女眷身前。至于萧令姿带来的那个叫银铃的丫头,此刻正闷声不响地站在一旁,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边对峙的阵仗,大有两不相帮袖手旁观的意思。
花六疾步赶上去,大声向陈青之转达了萧令姿的话,陈青之这边才松了一口气。他这次来,本就只是为了拿回梁武帝的不死药,根本无心抓萧令姿,更无意要跟褚家这些妇孺过不去。要怪就得怪杨玄宝那个搅屎棍生怕陈青之抢功,一转头的工夫又折返回皇极殿去见了梁武帝。
现在梁武帝已经知道了萧令姿抢走不死药的事情,正是怒火中烧,再听了杨玄宝的挑唆,更是气得大骂萧令姿不识好歹,不顾兄妹之情反咬他一口。得知陈青之趁自己醉酒未醒之际已经主动带人去追,梁武帝赶忙大笔一挥,又重新派了皇极殿的大批暗卫出来,明着说是要帮陈青之助阵,暗下里却已经跟内侍总管使了眼色。内侍总管深知他的心意,不死药这事情是机密,萧令姿没有死也是机密,现在两个机密重叠在一起了,任何有过接触的人就都不能留活口。
暗卫统领把格杀勿论的命令下到了陈青之手里,这回可算是连他都套上了。人还没到褚家,陈青之带去的几个火焰袖就被暗卫“替”了下去。那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手足,他不能不管,于是只好一边在心里问候着杨玄宝全家富贵,一边继续硬着头皮带人往褚家赶过来。
等到了褚家门前,陈青之门都还没敲两下,两个暗卫便强行上去砸开了大门。里面的余威他们见状一拥而出,正好与闯进去的暗卫们短兵相接。两相较量之下,不由分说就稀里糊涂地在褚家前院拉开了架势。
韦家的家将对阵梁武帝的暗卫。陈青之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这场面就失控了。
直到里面褚母听见响声赶出来,银铃的快剑在人丛中亮过一圈,血溅了一地,这两边的火才肯暂时歇下来。陈青之出面道明来意,但因不死药事涉机密,便只说了要带萧令姿回去见梁武帝。褚母这里只道他们来者不善,自己儿子已经折在梁武帝手里,现在萧令姿有了身孕,她更是抵死不肯让步。银铃心是想帮着褚母的,可陈青之与她有恩,她碍于情面也不好无故出手。于是,就有了刚才花六跑来时看到的这一幕。
现下花六带了萧令姿的话来,陈青之便向暗卫统领言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为了萧令姿手里捏着的梁武帝最后的希望,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先答应她的要求,放褚家这些人离开。暗卫统领思前想后许久,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然而,褚母一听说萧令姿叫她们先走,她自己要单独会见陈青之,便已经料到不好,死活是一百个不愿意。眼看这头场面又要僵持下去,花六悄悄走到银铃身旁将萧令姿的命令与她说了,紧接着就见这傻丫头毫不犹疑地一个闪身到了褚母身旁,挥手轻轻往她后颈一拍,直接将褚母拍昏了过去。
银铃和余威他们护送着褚家的一众女眷全都走了,前院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陈青之一言不发地在几个暗卫之间来回踱步了好几圈,随后还是拗不过暗卫统领那张铁面无私的黑脸,答应带他一道进内院里去见萧令姿。
彼时,萧令姿端坐在褚嬴床边,已经等候了陈青之带的那把断头刀很久了。陈青之和暗卫统领进门的时候,她正轻声哼唱着小曲儿,手里百无聊赖地把其中一个白瓷小罐子上下抛着玩儿。陈青之见状猛然心头一惊,赶紧上前一步喝止道:
“长公主!!小心!!小心,别洒了!”
“哟,陈大人,你终于来了!”随着被抛到半空中的白瓷小罐子再次稳稳落进她手心里,陈青之那颗刚才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的心,也落回了胸腔里。这丫头果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行事出格,果断乖张。萧令姿见陈青之不是一个人来的,眼里竟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故作晏晏言笑着打趣道:“怎么,连皇极殿的万大人都一并来了?!看来他对你也不是那么放心嘛!陈青之,做狗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实属不易呀!”
“长公主,无谓多言!”趁着陈青之还在默默朝她翻白眼的空档,暗卫统领已经正声开口谈判,“至尊有令,还请长公主速将不死药交还末将,以免至尊担忧!”
这都什么情况了,这货居然还在想着单刀直入拿梁武帝施压,就能让她把东西交出来?陈青之差点没想大暴栗直接打在这货的榆木脑袋上给他开开窍。果然,萧令姿坐在那里,直看着这俩嘴角冷冷发笑,然后玩闹似的突然举起手,像是要把手里的白瓷小罐子直接扔出去。
陈青之心下一紧,还道她这是要把不死药直接砸了大家一拍两散,遂本能地朝前伸出一只手去想要阻止。真亏得他旁边的暗卫统领居然到现在还天真地以为她会碍于梁武帝的威慑,把不死药扔过去,还跟他不约而同地做好了接住东西的架势。看这俩一个紧张地以为要砸,一个自得地以为要交,从而各自做出反应的滑稽样子,萧令姿不禁笑出了声,再次放下了捏着罐子的手。
“哦,不对哦……”萧令姿随意地歪着脑袋,往床上的褚嬴那里抬了抬下巴:“我要是现在把这个交了出去,我们俩还能有命吗?”
“长公主……”陈青之正要说话,不防旁边那货又开口抢答了。
“至尊有命!格杀勿论!”
“你给我闭嘴!”陈青之再也受不了这猪队友在旁边搅局,恶狠狠地冲他道,“不会说话就给我滚出去!!”
“陈大人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呢?万大人一向是这样耿直的性子。”萧令姿再次冷笑道,“他也是皇命在身,逼不得已……来看着你罢了!再说,就算他不讲,难道我就不知道你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
“长公主,不必如此!”教训完猪队友,陈青之终于能闲下一口气来与萧令姿对话,“其实……至尊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为难长公主与褚大人!”
“是吗?!”萧令姿有时候还真有些佩服陈青之这条忠心耿耿的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真人面前还能想着给自己的主子挽尊,“他若没有想过,那现在我们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要说局面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陈青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三言两语来回答,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辩解道,“长公主,你相信我,至尊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你出嫁前夜,至尊已经下了密诏,命我中途便宜行事,就是要放你离去。否则,你以为你这点小小的调包伎俩,我陈青之真能全无察觉么?!那袁灏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清楚,至尊还不清楚么?他手下只有你们姐妹三人,你的大姐夫、二姐夫哪一个不是他精挑细选的文武全才,出将入相。以他的眼光,怎能容得下袁灏这样的丧家之犬攀亲认戚?!”
“那月娘呢?!”任凭陈青之那番话说得句句在理感天动地,可现在的萧令姿已经毫无动容了,“不出我所料,她应该不会是无故失踪的吧?!”
“什么?!”不想,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倒陈青之了,“什么月娘?!”
“呵,看来有些事情,连陈大人也不是很清楚嘛!”萧令姿意料之中地怪笑了一声,转头又冲暗卫统领道,“万大人,你说是吧!”
陈青之默默地向旁边那个现在已经闭嘴的暗卫统领看了一眼,不料,暗卫统领这回也正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陈青之认真回忆了一下当初和梁武帝的对话,以及离宫之前梁武帝的吩咐。关于萧令姿身边的侍女何去何从,当初似乎除了暗笑她们多此一举之外,真的没有怎么留意到。
“长公主说的是你身边那个张氏么?!”陈青之像是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她不是你自己差出去给褚大人报讯了么?!怎么会无故失踪?!”
“这么说,你们果然是早已知道的了!”萧令姿这下态度更加冷静,“这偌大的建康宫,偌大的建康城,除了你的主子,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可以卖弄神通,杀人不见血!”
陈青之猛然反应过来这事情是讹上了,于是赶快道:“长公主,你怎可如此毁谤至尊?!他毕竟还是你的亲哥哥!他若真的对你不管不顾,要置你于死地,只命我务必将你送到袁灏那里即可,何必多此一举?!”
“呵,置我于死地?!这倒不见得!他那点圣明天子的脸面总还是要的嘛!至于其他人……”萧令姿诡笑了一声,默默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褚嬴,继而冷冷道,“怕是死透了才好吧!”
陈青之顺着她的眼色,也把目光落在了床上的人身上。褚嬴是在数月之前投海自尽的,那时陈青之才刚刚从北境赶回来没多少日子,这个消息便像风一样席卷了建康城每一个角落。当时,每个人都在唏嘘,每个人都在慨叹,就连陈青之自己也在为他和萧令姿惋惜,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寻死。
时过数月,床上的人尸身仍未腐败,足见他当初实则并未死去,也不知道褚家的人是用了什么方法。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就像是萧令姿口中说的那个死透了的人,却又不知道这里头是藏了什么哑谜。
“长公主!!你不想想,至尊既然肯放你离去,怎么又会对褚大人痛下杀手呢?!”陈青之真是被这事儿绕得自己都觉得自己贫了,“他是真的有意成全!只是你们身份相差悬殊,他不好过明路,让那些门阀士族诟病,传成笑话,这才出此下策。他只是想将褚大人赶出朝廷,赶出建康去,以待他日与你会合。从此天下之大,由得你们逍遥自在去。谁会想到褚大人他竟能为这小小一局棋……”
陈青之这头话正说到兴起,无意间竟瞥见床上躺着的褚嬴眼角忽地慢慢渗出一丝红色的血痕来。一时间,陈青之整个人都惊呆了,只站在那里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去,用食指指着萧令姿身后的褚嬴。萧令姿见他神情突然变了,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过,她见到褚嬴眼角渗出血水,却没有半点意外和紧张的神色,反而是笑着轻轻用手替他擦去了。
“你这些话,我且听着。反正事到如今,也是没什么用了!”萧令姿一边擦,一边道,“陈大人讲了这么久的道理,无非也就是想要这个。可惜,现在看来,你是拿回去也没用了……”
“长公主,你……”陈青之恍然明白过来,刚才在他们进门之前,萧令姿就已经将手里的其中一罐药倒进褚嬴嘴里,让他喝下去了。
那个白色的空罐子忽然从褚嬴枕边滚出来,径直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罐子里那股又腥又臭的味道,瞬间在整个房间里四散开来。随后,在陈青之反应过来之前,萧令姿打开了她手里的另一罐不死药,直接仰头喝了下去。陈青之整个人都看懵了,脑子里几乎转不动自己现在该如何是好,耳朵里只是听见她平静而从容的话语声在悠悠传来:
“陈大人,劳你回去告诉我皇兄。就说臣妹无能,生而不能为他所用,与世家大族联姻,光耀门庭。他疼爱我一场,也与思玄有知遇之恩,最后这两罐药,就让臣妹夫妇为他一试吧!从今往后,请他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再听信僧道妖言,做这样长生不死白日飞升的梦了。”
“长公主!!”当陈青之反应过来自己该冲过去抢下最后那罐药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药罐已空,即使还残留着那股熏人上天的腥臭味道。陈青之眼睁睁看着它从萧令姿的手里翻落,应声砸碎在地上;也眼睁睁看着床上躺着的褚嬴,眼角再度淌出了血红色的泪水。萧令姿脸上微微笑着,仿佛还是从前在家时的模样。只是现在她的眉头隐约多了一道折痕,应该就算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成长的痕迹吧。
然而片刻之后,这道折痕忽地又再深了些,并伴着她嘴角淌下来的殷红血迹。当年顽劣成性的小公主终于累了。她慢慢地侧身倒了下去,轻轻伏在了她的棋士怀里,嘴角的血迹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胸膛上,像极了当初那朵碰在他心上,落进他掌心里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