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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遗事 袖盈香 10642 2024-07-06 23:29

  格泽星者,如炎火之状。黄白,起地而上。下大,上兑。其见也,不种而获,不有土功,必有大害。——《史记·天官书》

  当耀眼的光再次划过城市上空的时候,俞亮和时光所搭乘的那架飞机,才刚刚在方圆市国际机场落地。机舱侧边靠窗的位置上,俞亮还在惬意地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着歌。他旁边那个向来没有片刻消停的家伙,已经兴奋地开始把自己手上的那些漫画和零嘴往随身的小包里塞了。虽然这回是他生平第一次出国,现在是他第二次坐飞机,但是他好像还是在一直保持着对飞上天这回事的新鲜感,总是坐在那里东看西摸悉悉嗦嗦地动作个没完。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俞亮也特别烦他这样乡下人进城的样子,教了他好多次飞机上的东西该怎么弄,告诉他飞机起降的时候要坐好,别乱跑乱动。不过嘛,到了现在,他已经对这个不靠谱的家伙麻木了,无所谓了。耳机一戴,音乐一播,两眼一闭,一抹黑就这样吧……

  下了飞机之后,两人刚到候机大厅准备等办完手续的方绪来汇合,远处就有一大波妹子突然捧着鲜花朝这边冲了过来。对于这种阵仗,俞亮一时间有些发懵,时光倒是万分受用。毕竟这次是代表国家赢了北斗杯,拿到围棋世界冠军了嘛。壮士凯旋,可不就得来点隆重的鲜花和掌声,搞个欢迎仪式什么的。于是,他大义凛然地往前踏了一步,只身挡在了茫然不知所措的俞亮身前,张开双臂面带胜利者的笑容,准备为他挡下一切迎面而来的糖衣炮弹。

  然后,鲜花和掌声果断跟着那波妹子们的尖叫声,从他们俩身边奔了过去……

  “……”略带猥琐的笑容瞬间僵化在脸上,时光一下子还不好意思转过头去跟俞亮解释。

  好在俞亮反应得快,在时光想到自己该怎么化解这种社死的尴尬之前,已经伸手拍了拍时光的肩膀:“哎,好像是我们坐的那班飞机上,有个韩国明星吧……”

  果然,围棋真是一项存在感极低,又没什么群众基础的运动。

  回到家里,时母连昨天的饭菜都没有剩下,一眼看就是在医院值班,忙得顾不上这个最近没什么人的家了。好在这么多年母慈子孝,时光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于是他赶快熟练地给楼下的XJ大哥打电话订了份拉面。电话里,XJ大哥熟悉的声音依旧,就连他的口味人家都还记得清楚。挂掉电话之后,时光恍然就有了一种游子回乡的感慨。

  回家的感觉是真好呵。可他明明才离开了一个多月而已。

  外卖送来之前,时光正忙着把皮箱里的行李收拾放好。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扫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那本叫《烟雨南梁》的书。那是早前那个人不声不响地抛下他离开之后,他难过地回头去走所有跟他一起去过的地方时,在书店无意中看到买下来的。

  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坏极了,几乎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明明每一天睁开眼睛都在盼着他会出现,天会亮起,但每一次都只能失落地发觉身边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黯淡无光的。那时的他,疯了一样地,去过曾经的学校跳过湖,去过以前的网吧,去过乌鹭山无人踏足的蛮荒之地,甚至跪到了兰因寺的藏经阁门口,就为寻找他。可最终,大约真的就像懒和尚说的那样,是缘分已尽了。他终究再没有找到过他的踪迹。

  “他不是无名氏。”

  “那他是谁?”

  “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叫褚嬴。”

  “……,姓甚名谁并不重要。褚嬴也好,无名氏也罢,只要他留下这盘棋,他就真实地存在过。”

  时光至今都还能记得懒和尚的这些话。所以,当时的他毫不犹豫就买下了这本书,试图在书里寻找着关于他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然而,这一切都像是本来就在开他的玩笑似的。这本书全程都在戏说一些南梁的轶事,记载了跟他下过棋的梁武帝,跟他有过关联的品棋大会,就连梁武帝三次出家,让大臣拿钱去赎回来这种小说都不敢编的内容都有,却唯独没有容下一个叫褚嬴或者干脆就叫无名氏的棋士。

  可能,也对的吧。一个背负着作弊污名,被世人万古唾骂的人,有又谁会花闲情逸致去关心他那些轶事呢?

  再后来,时光终于在漫长的无奈和遍寻无果之后,接受了现实,慢慢跟自己和解了。他删掉了褚嬴曾经留在网上的一切轨迹,刮干净了自己脸上的胡茬,重新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次驰骋在了棋盘上。围棋,是褚嬴用了最后的两年时间,在他心里埋下的一颗种子。于是,他学着褚嬴的棋,努力融合着自己的棋,终于让这颗根植在他脑海里的种子生根发芽,直至今天花开满园。

  “褚嬴,我赢了。和俞亮一起赢了。我们是冠军了。你看到了吗?!”

  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时光突然仰起头,望着虚空中默默地发出了这样一声感慨。回声空洞地在整个屋子里荡漾起来,仿佛真有什么鬼魅留在这屋子里应答。时光蓦地一低头,脸上微微泛起了些苦笑。大概,也是在笑自己的天真吧。这种早已经被盖棺定论的事情,他居然到现在都还不肯死心。

  电视机里的《仙剑奇侠传》又开始重播了,有两三个台在轮换着集数。时光还像以前那样一边大口吃着拉面,一边调着手里的遥控器找播放最快最新的台。这个电视剧他从来没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看过,以前都是听褚嬴在那里唠叨李逍遥怎么怎么了,他就会敷衍着应他两声。不过今天,他打算要趁着赛后假期,好好看看这部连褚嬴都能洗脑成不棋痴的神作,顺便也给自己放松一下换换脑子。

  也算是了了他一个曾经的心愿吧。

  就在电视剧播到李逍遥大战姜明,两个人手里的激光炮飙到飞起的时候,放在房间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恰时,时光正两手捧着面碗,两眼盯着电视机上头,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要去接电话。等到大战结束,他跑去拿起手机,铃声已经停了,屏幕上的未接来电只显示了俞亮的名字。

  这大中午的,他该不会是想请他去吃排骨饭了吧……时光默默地看了看自己手里刚刚喝干的面汤,认真地抹了抹嘴回拨了过去。

  “时光!你在哪儿?刚才我爸说兰因寺的懒师父早先打了电话来,说让你得空过去一趟!”时光还没来得及开口打趣,电话那头的俞亮已经连珠炮似的发话了。

  “?”时光楞了一下,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么久没去兰因寺,一向只会在藏经阁里睡觉的睡佛,居然也会睡醒过来主动联系他,“啊?!懒师父?!他有说什么事儿吗?”

  “不知道啊!我回来见到我爸,他才说的。好几天前了。他自己都快忘了。”电话那头,俞亮似乎也是一脸蒙圈的样子。

  “哦,那你能帮我问下俞老师懒师父的号码吗?我先打过去问问!”天地良心,兰因寺距离方圆市有一百多公里,没什么重要的大事的话,时光是一点也不想去登他的三宝殿,看他蒙头睡觉的样子有多憨态可掬。

  “我问了,他用的是山脚下的公共电话!”

  “……”时光默默要给兰因寺那群和尚写个服字,“行吧,那我知道了!我晚一点会过去的。”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但时光还是在之后的各种庆功会,和跟谷雨江雪明他们的团聚中,把这事儿给抛诸脑后了。吴迪已经考上了西安一所不错的工业大学,远在千里之外求学读书的他,似乎还一时不能适应那边的水土,在视频里的样子总显得有些疲惫。江雪明和谷雨他们正在备战高考,也是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了。曾经的四剑客,除了他,终于都要为各自有围棋的人生而四散东西了。

  独自回到学校棋社,时光认真地看过了墙上贴着的每一张照片,和玻璃柜里放着的奖状奖杯,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赢了北斗杯,虽然是双人赛凭着默契险胜一筹的,但许厚还是把时光当成了方圆建投的门面招牌。这个死胖子,棋下得稳准狠,商业头脑也是精明发达。他现在跟方绪的围达各自占着一块牌子,就不再是以前那个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小喽啰了。他现在敢明着去跟方绪抢赞助,还美其名曰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事儿是时光拿到这个月工资,发觉涨了一千的时候才知道的。之前方绪一直想拉的几家赞助企业,有好几个都让他半路截胡了。就连方绪一直拿不下的那个八千万买画的富婆老奶奶,也不知怎么就让他给忽悠过去,成了方圆建投的赞助商了。关键是在时光还没怎么明白过来赞助这回事的时候,胖子让他穿着胸口有褚氏方圆Logo的休闲装出镜秀了一把。以至于之后的几天,他都有点不好意思跑去围达找俞亮玩棋。

  但是想明白过来,两个队之间的竞争本来也就是有的,打广告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在合同范围内,跟棋手私人的立场交情都是无关的吧。想到这些,时光又不禁释然了,休息日没事干的时候就兴奋地跑去了围达找俞亮。

  正巧,这天的围达GC忙得很。除了还在为运转资金烦恼的方绪之外,其他的棋手都郑重地围在一张棋桌边安静地围观。穆青春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趁北斗杯比赛的这段时间,潜心研究了许多汪汉年的太极图谱,就是想等着俞亮回来继续挑战他主将的地位。

  对于穆青春这个家伙的目中无人,时光老早就领教过了。他喜欢起手天元,看不起褚嬴那些古定式。当然,最后时光也用实力向他证明了,他并不是什么骨骼惊奇的天才。他这回洗心革面肯转头研究起清朝同行的太极图,看来也真的是蜕变了不少。

  时光不想打扰俞亮吊打那货,随手就拿起了桌上那本《寄青霞馆弈选》看了起来。这个汪汉年在当初的确算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他和穆青春一样起手喜欢下天元,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是因为愚蠢的自负,而是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天分高,用意曲其精微奥妙,这是当初别人对汪汉年的评价,也是今天穆青春一向喜欢用来标榜自己的话。

  时光放下这本书的时候,那边的俞亮已经起立了。果然,穆青春还是当不上围达的主将。不过穆青春也有一点好,就是一向输得起。他欣赏输得起的人,自己也是个同样输得起的人。

  局终,一群人都散了。俞亮才想和时光坐下来玩。两人一边整理棋盘棋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不知怎么地俞亮就问起了懒和尚找时光过去的那档子事情。他关心的是懒和尚找时光过去,是为了给时光暗中补课,所以他很想知道都补到了点什么。然而,看着眼前这个向来不太靠谱的家伙一边挠着头,一边冲他狗腿般嬉笑示好的样子,他就知道这课绝对补不成,这货老早把这事儿扔到非洲去了。

  “你能不能上点儿心呀!懒师父找你这么多天,你居然忘了……”俞亮默默地白了这个不上进的家伙一眼。

  “哎呀,他能有什么事儿呀!”时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把手里收好的棋子放进了棋盒里,“说不定他就是睡过头了,想找人下棋而已……”

  “想找人下棋,他寺里这么多会下的人不找,偏找你?!还赶下山去用公用电话打给我爸,让我爸告诉你?!你到底有没有大脑啊?!”

  “啊?!”时光认真地想了一下,“你这么说,好像也对,嘿嘿……”

  “小亮,你……”俞亮正想着要赶快再催他几句,方绪突然从办公室里急急忙忙赶出来,一抬头看见时光正坐在那里,满脸都是一副省心省力的表情,“正好,时光你在!老师来电话了,说兰因寺的和尚让你去一趟,小亮他是不是忘了告诉你?!那个和尚又打电话了!”

  俞亮一言不发地抬头挺胸,两眼用力瞪着时光,连手上食指也丝毫不肯放松地直指着他,一副都怪你害我背锅的意思。时光不好意思地继续冲他俩狗腿地笑,然后被这师兄弟俩硬押着上了方绪的大奔。一想到这回去还不知道要在那个不养闲人的地方打工吃草多少天,时光就趴在车窗上一脸生无可恋。

  “哎,俞亮,我说,挑水劈柴那活儿,你猜你学会了没?!”

  “……”

  驾驶座上的方绪手里正打着方向盘,两眼往车内后视镜上默默瞥了一眼,发觉时光的目光正在向自己的方向移过来,于是赶快甩锅:“哎,你别看我!我可不住在那儿!我这回就是个司机!”

  为了尽早甩脱这货,免得殃及自己这个无辜,方绪一路油门轰到底,从公路上高速,再从高速下到公路,弯弯绕绕开了一百几十公里,才终于赶在天黑之前顺利奔到了兰因寺山脚下的小停车场。这个兰因寺虽然地处偏僻,但因为附近有不少古迹,所以平时还是经常有人来爬山游玩的。于是就有山脚下的村民,为了在旅游旺季方便卖水卖茶叶蛋之类的东西,故意收拾出来这块空地做停车之用。

  这地方没有经过水泥或者沥青铺设,还是坑坑洼洼没遮没拦的样子,风一吹到处尘土飞扬,方绪是着实有点心疼自己这辆跑车。这也是他一向不喜欢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不过今天,他才刚刚把车停进去,一转头就看见了旁边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小金人。

  “我去……劳斯莱斯幻影……”

  “怎么了,绪哥?!”被旁边的俞亮瞪着一路,时光正愁没话题扯来缓解气氛。

  “……”方绪突然被后座的时光叫回了神,认真嘟囔了一句,“褚氏方圆的车!”

  “啊?!你怎么知道?!”

  “近一千万的车,整个方圆市除了周琼,还有几个人坐得起?!”方绪随口侃了一句,又默默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他们怎么会来这儿……”

  “可能……来爬山旅游呢吧!这附近风景还挺不错……”时光认真地冲着旁边想要用眼神瞪死他的俞亮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继续东拉西扯道,“嘿嘿……八九十岁的人了,呵呵,还来爬山这么健朗,你说是吧……”

  俞亮继续用一副编你继续编的表情瞪着他僵持了好一会儿,这货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被自己的表演尬死之前赶快开门了下车。俞亮紧接着也下了车去,方绪默默地砸了咂嘴,看这俩马上又要火山爆发互掐起来的情况,他觉得自己还是留在车里,不要跟去多管闲事的好。

  穿过长长的林荫小道,时光和俞亮就这样一路沉默着来到了通往兰因寺的登山石阶下。这条路很长,石阶几乎一直延伸到山顶最高的地方。俞亮以前追着时光走过一次,感觉是特别累人的,对他这样走惯了水泥马路的人来说,几乎就是断腿之旅。可是,当初为了一求究竟,他还是走完了。

  但今天,他愿意陪着身边这个从小亦敌亦友,又一向不太靠谱的家伙再走一次。

  “时光,这次的北斗杯,我们赢得太险了!”俞亮走在石阶上,突然从嘴里温和地吐出来这样一句话。

  谢天谢地,这位活祖宗总算是在时光被冷死之前开口了。不过,他突然发出这样一声感慨,时光一下子还有点摸不准他的脉,为免再惹他生气,于是时光只好赶快虚心认错:“我知道……呃,都是我不对……是我小看了那个申春树。”

  “我回家跟我爸复盘了!”还好,俞亮似乎并没有真的要跟他生气,也不像是还在记他刚才害他背锅的仇。他突然在某级台阶上站定了脚步,转头认真地望着时光,语重心长地冲他道,“我爸说,其实你的实力并不比申春树差。你只是缺乏沉淀,太急躁了。”

  “真的吗?俞老师真的这样评价我?!”听到俞亮这些话,时光莫名有些喜出望外,连同刚才所有的不愉快都统统抛诸脑后了。

  “嗯!”俞亮沉沉地应了一声,转头又望着兰因寺的方向,眼里满含期待着道,“听我爸说,他以前也有这样一段时间。后来,机缘巧合,他就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有很多会下棋的师父,尤其是你那位懒师父。他佛法精深,棋艺超群,是一位非常难得的好老师。如果能够得到他的指点,肯定会有不小的收获!”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我跟懒师父也下过不少次棋了!也就,那样儿吧……”时光听他夸懒和尚,一下子又开始原形毕露,满不在乎地乱跑火车了。

  “你能不能认真点儿?!”俞亮一向都受不了他对学习的这种态度,又默默地白了他一眼,“我是真的希望你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能在这里好好学,好好沉淀自己!可你老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看着他认真说出这些话的样子,时光突然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自己满满透着随意和不在乎的身子,可脸上却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双眼睛顽皮地到处转着,不自禁地伸出食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尖,最后才轻轻用手拍了拍俞亮的手臂,道:“嗨,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就,多大点儿事儿……行了,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见到懒师父,一定虚心跟他请教,我好好改改我那急躁的毛病……”

  俞亮认真看了他许久,似乎还在确信他这回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直到时光挨不过去,也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他才放心地转头继续往山上走。时光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拉着他在雨中一路狂奔的小男孩。他长大了,长高了,可对围棋和认定的对手,他依然是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地在学习和追逐着。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就在兰因寺的山门口,时光一直张口闭口叫的芸豆师父已经在等候了。他还和以前一样腼腆地笑着,见面就跟他们行礼,然后把他们领进去。时光仗着自己来过好几次,一路游晃着熟门熟路就要往藏经阁赶。好在芸豆师父及时叫住了他,说懒和尚这几天都不在藏经阁,是寺里的另一个人急着想要找他。

  是谁呢?居然能让睡佛放弃他的觉,走出藏经阁这么勤快?

  一路跟着芸豆师父绕过寺里的殿宇亭台,再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茂密竹林之后,时光终于在那座钟灵塔前,见到了一个他这辈子已经死了心认了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彼时,俞亮好奇地望着,芸豆师父也在前面谦和地笑着,连同此刻站在那人身边的懒和尚,也在朝着他这边微笑着点头示意。唯独时光自己,在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呆了,脑子里就像突然进了当初第一次在阁楼见到他时闪过的那道白光,让他一下子没法反应过来。

  褚嬴……

  青山外,白云闲。钟灵塔前,石桌边的躺椅上,伴着徐徐的凉风,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时隔数月,他还是原来跟在时光身边时的样子,长发如漆,丰神俊朗,除了身上换了轻薄的衣衫之外,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再次见到他的时光,却已经变了,变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当初说过缘分已尽的,明明那时就确信了永不能再见的,明明连你是我的眼都已经一笔抹去了的……

  “小光……”被错愕的气氛僵持了许久之后,躺椅上的褚嬴终于强撑着抬了抬自己的头,轻轻朝他唤了一声。

  那仿佛是一种从千年之外传来的声音,绵绵传过了一段很长的距离之后,才传到时光的耳里和心里。就是这个熟悉的声音,真的是他。时光原先愣在那里的惊讶和不敢相信,都在这一刻瞬间变成了兴奋和激动,推搡着他扔下了手里的背包,张开双臂全力朝着那人奔赴而去。

  “褚嬴!!!!”

  时光欢笑着扑到褚嬴面前,可褚嬴却没有像以前一样也向他兴奋地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他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只是脸上笑着冲他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时光一摸到他的手脚,突然不知怎地就愣了一下。旁边的懒和尚见状,也急忙伸出双手来阻止他对躺椅上的人做出更大幅度的动作。

  “哎,施主不可!老施主他躺得太久,手脚僵化还须要时间恢复!”

  “你……你……”时光猛然反应过来这个褚嬴是实体,他错愕地望了望懒和尚,又看了看褚嬴,一脸难以置信,“褚嬴,你……你有实体了?!”

  “嗯!”褚嬴躺在那里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似乎连他自己都还沉浸在死而复生的喜悦里。

  “你有实体了!!!太好了!!”时光喜出望外,几乎旁若无人到要蹦起来,“以后你就可以自己下棋,自己骑自行车,跟我玩跷跷板了!!”

  “师父,这位是……”

  久别重逢的两人在那头正高兴得想上天,耳边忽然又传来了一个不太友好的女声,夹杂着哗哗的倒茶声音,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浇在时光的热炕头上。褚嬴有些厌恶地转头盯着石桌另一边正坐着喝茶的人。时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石桌的另一边,正悠闲地坐着一个穿黑色正装的白发老奶奶。她戴着一副金丝框老花镜,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得像鸽子蛋,脸上还一点和气的笑容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有钱人的臭脸。

  说起这个有钱人,从褚嬴对她厌恶的态度,联想到山脚下停车场里的小金人,时光恍然反应过来她就是周琼。那个当初在拍卖会场,高价抢走褚嬴的画的方圆市首富。难怪褚嬴会对她这样讨厌。当初时光只是在会场外面远远看过她的侧面一眼,还觉得她笑容可掬以礼待人,是个有钱却还算和蔼可亲的老奶奶。只没想到,她下了那张笑脸之后,竟还有着这股从头到脚都标着不好惹的气势。

  “哦,他就是老施主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是吗?!”周琼若有意味地抬眼看了时光一眼,再次慢慢品起了手里的茶,“既然是大先生想见的人,那就请自便吧!”

  面对这块有着两张面孔的老姜随口说出的自便,时光这种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哪里够看,他一下子还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耳边听着褚嬴在悄悄跟他说话:“小光,小光,你快想办法带我走,他们要我跟她走,我都不认识她,我不要去……”

  “那个,懒师父……”

  懒和尚站得离他俩近,耳朵里早就听见了。趁着时光想要开口要人之前,他赶紧先开口给他挡了回去:“施主你不必多言了!老施主他是寄居在本寺的,他要走也须得由他的家人来领走。否则,他人丢了,他的家人回来找我们要人,我们兰因寺无法交代!”

  “家人?!”褚嬴几乎和时光同时惊叹出这个词儿,然后一起看向了周琼。最后,时光不禁默念了一句,“不会是她吧……”

  没想到,懒和尚竟然还真的好意思默默点了点头。褚嬴几乎是和时光同时想到了人贩子拐卖人口那个套路,于是赶快张口否认道:“可是我不认识她!!我……我真的不认识她!!小光!!”

  “呃,对!”时光赶忙在旁边帮腔,“懒师父,褚嬴他是我的朋友,他的事儿我都知道,他不会认识她的!”

  “哦,你误会了!”懒和尚笑答道,“老施主是不认识周施主。周施主只是他的家人安排在这里照应他的!本来呢,老施主醒来之后,周施主就可以接他走了。但老施主他一直不肯相信周施主,也不肯跟她离去,一心要找你。本寺又不好放任他跟你走。所以,就只好先把你请过来暂时安抚老施主,让他安心留在这里,等候他的家人回来处置。只要有他的家人做主,一切就跟本寺无关了!”

  “那,他家人是谁啊,在哪儿?!懒师父你告诉我,我,我这就去给他找过来!”时光简单消化了一下他的描述,才发觉他说的其实就是快递必须本人签收的道理。

  “哦,是老施主的儿子!”懒和尚无比淡定地说出了一个时光无法反驳的收件人,“他人在英国,你暂时是找不到他的。上次你说无名氏叫褚嬴,我就想到可能是老施主他要醒了。所以你走了之后,我就立刻下到塔底去查看,发觉老施主果然是醒过来了。我已经连夜打了电话通知他,他说他会尽快赶回来,应该也就在这两天了!就请诸位,暂且稍安勿躁吧!”

  “怎么你又突然蹦出来个儿子……”时光慢慢挨近了褚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不是说过你终身未娶的吗?!”

  “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看懒师父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谎耶……”时光有些警惕地看了看那边还坐着悠闲喝茶的周琼,又回头看了看这边依旧笑容憨态可掬的懒和尚。

  “该不会是连他也被人骗了吧……”褚嬴盯着那边的周琼,暗自吞了吞口水,“不行,小光,你这几天得留在这儿千万别走……”

  “嗯!!”时光用力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不走,我陪着你。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兰因寺里这么多人,大不了报警!”

  “嗯!!”

  打定主意要跟周琼耗下去,时光和俞亮就在寺里住了下来,让山脚下的方绪先回去了。夜里,两个人一个因为兴奋,一个因为疑惑,竟不约而同地都失眠了。辗转反侧到了深夜,俞亮终于耐不住心里许许多多的问题重新点亮了烛火,刚刚回到床边坐下来,他才发现对铺的时光也正直勾勾地瞪大着眼睛望着他。俞亮一时无语,又一歪身子往床上倒了下去。

  既然都睡不着,那不如就聊聊吧。

  聊着聊着,时光就给他讲起了那个故事。那个少年在阁楼上遇到一个魂,然后一路开挂,打败了另一个围棋少年,让那个围棋少年擦干眼泪,苦心追逐了好些年的故事。

  “俞亮,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你一直在追逐,想追逐的那个,从来不是我……”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总给我一种时好时坏,捉摸不透的感觉。原来,不是你……”

  “别怪我,也别怪褚嬴……”

  “嗯……”

  时光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平静地跟俞亮讲起这些往事。当然,他更没有想过,俞亮知道这些之后竟然也会是这样平静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吧。不再是当初那两个只知道你追我跑的少年了。

  围棋,是需要两个人才能玩的竞技游戏。但跟谁玩会更有意思,更好玩,还是有点区别的。

  果然,在知道真相之后的第二天,俞亮就忍不住要去找褚嬴约局了。正好褚嬴本来也就是个见棋眼开的棋痴,让他闲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规律生活,休养复健了整整十来天,他的脑子都快要闲出蘑菇来了。虽然之前周琼也说可以陪他下着玩,但他讨厌周琼是明摆着的事情。更何况自从当年跟谢晫的那盘棋闹出事端来之后,他也不太爱跟女的下。懒和尚他倒是想找,无奈这和尚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临了不想被他溜着玩,这几天来一直都在借故推诿。

  于是,第三天早饭之后,在钟灵塔前的空地上,就着石桌石凳,和手脚还不太能动的褚嬴,时光再次当起了他的代打。恰时,看着坐在对面一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模样的俞亮,时光恍惚间又想起了小时候在黑白问道的那一局。那时,坐在对面的小小亮也是这副神情,而小小的自己也还是褚嬴的代打。与今天的这一局似乎没有区别,但又分明是有区别的。大概,是因为那时在俞亮眼里,对手只是捉摸不透的时光;而今天的他眼里,对手是真正的褚嬴吧。

  这场俞亮整整追逐了八年的心愿之战,终于要在今天,清楚明白地以原来的样子开打了。

  开局之前,时光郑重地端起了手里的红头折扇,想要递还给褚嬴,可褚嬴却摇着头拒绝了。这把折扇,从桑木清传到褚嬴,最后再流转千年传到了时光手里,仿佛也是带着某种使命在世间轮回着。而现在,它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带着它去引领另一个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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