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情出八仙坊,他原是司马兰接来的,没有套马车,司马兰要送清梦回教坊司,他知道司马兰有心撮合清梦和李二郎,故婉言谢绝和司马兰同路,独个走回去。奈何八仙坊在东,无情馆在西,跨越了整个长安城。
不巧夜里落下雨点,在石板街上嗒嗒嗒的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上拥挤的行人都慌乱,渐渐散了。江无情反而自在了,雨势大起来,雨水面条子一样粗长,砸在地面上反弹起来,水花没到人的小腿。江无情原本是想好好享受享受这雨丝儿,可是在雨里走了一刻,身上却无半点湿,他抬起手臂,亲眼看见雨水要到自己身上时,都诡异的避开了,雨水恐惧他,躲避他。
“我都忘记了。”江无情一拍脑袋,无奈的翻出一个白眼。
正当他寻思找个僻静地方等雨停时,雨中一青衫男子撑着一柄褐色的油纸伞朝他走来,江无情看得出来,那些雨点也避着走来的那个人,那么大的雨,那人身上同样一点都没有湿,伞面上也无水珠滚过。
那人走近,将伞面移过江无情头顶,江无情看着雨光里那双水蒙蒙的眼睛,被深深震撼。
“雨势这么大,我与江郎同路吧?”淮归轻语,在雨声里被迅速埋没。
江无情同淮归一起往前走,他估摸着是又有不安定的事情了。
“犷潜入天道山,上了黄帝的云宫,伺机杀害黄帝,结果被黄帝斩杀。”就算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在淮归嘴里也是平平淡淡,“犷的肉体被毁,只剩一股尸气,趁黄帝不察逃窜了出去。”
“尸气?”江无情蹙眉,“那就麻烦了。”
“自然是麻烦,若是犷被彻底斩杀倒还无碍,可是这尸气逃窜,要是被人利用,或是有了机遇,可能要有更大的麻烦了。”淮归微微叹气,江无情听这叹气声里,好像即刻就有大祸临头了。
江无情思量片刻,忽而有了打算,“不要乱了分寸阵脚,一股尸气,小心探寻防备就好。”
淮归微微点头,遵命的模样。
“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担心现在凤凰涅槃,各路人马蠢蠢欲动,若是有心者利用这股尸气,恐怕要引起祸端。”江无情说道。
“明鉴。”淮归道。
“昆仑那边有什么异常吗?”江无情询问起昆仑。
“并没有什么,但是有件事情,我觉得奇怪。”淮归眉一挑,眼里露出一丝凶狠的光芒来,“原冥府之外三百里,有一混沌之地,终久弥漫煞气,就算是先王进入,也是被压制的。我当年奉命守在那处,可是先王离去前的半年,突然命我前去往生道,后来再回到那处,却发现那里煞气全无,并且和冥府并入一起,也就是如今我的管辖地。”
“煞气?”江无情纳闷,“你比我早在冥府,你既然察觉有异常,可探究过是因为什么吗?”
淮归微微苦笑,“那处的煞气逼人,我虽长守在在那里,却不得靠近半步。后来先王将我调遣回去,嘱咐我修建宫殿,将那处并入冥府。先王既没有多说,我也不得多问。加之当初修建府邸,各处隐蔽,我都查看过,并没有什么异常。”
江无情瞧他的苦情模样,心里不由生出怜惜的情感,连忙笑脸哄他,道:“罢罢,可别这样伤心模样,亏得你不是凡人,你若是个凡人,整日如此,那香消玉殒,红颜薄命说的不就是你吗?”江无情忍住想要为淮归擦泪的手,一是淮归并没有落泪,二是他们两个大男子,这样动作确实奇怪。
淮归浅笑,二人眨眼间到了无情馆门前,雨势小了,淮归把江无情送到门口就要告辞。江无情目送他拐过街角,才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孔雀,身边跟着一只白猫,等在门口,像是许久了。所以江无情敲门一声,厚重的大门哗的一下就打开了。
二人一见江无情,目光委屈巴巴的,江无情真是不明白,这是两个人又打架了吗?那不对啊,往日打架,总有赢的那个人,怎么这次是没有分出胜负吗?
“你可回来了,有人在等你。”孔雀指了指身后,她指的是后院。江无情关上门,把孔雀护到身后。来人必然不会是冥府的人,江无情紧紧拉住孔雀的手,再去看白猫,白猫低垂着头,江无情此刻不便多问,二人一猫往后院去。
到了后院,雨已经停了,在屋檐下摆了一张桃木桌,左右两张高木凳,桌上放了一碟孔雀爱吃的酸甜梅子,一碟孟依笙爱吃的果脯。桌边的人,一身白裙,素黑头发用银冠高高绾着,不是如今时兴的发髻。人和衣服一样,素白似雪。
江无情认得她,他松开孔雀的手,此刻孔雀和孟依笙都抬头看着他,他往后挥手,二人都垂下头,默默的去前院。
江无情轻轻深吸一口气,努力发笑走向那个女子。
那女子早就看见他,她端着茶杯,微微笑着,温婉大方。
“怎么突然来了?”江无情坐下,强装镇定的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他打颤的牙齿咯咯的撞击杯沿。
女子放下茶杯,略转头看他一眼,莞尔一笑:“我和慈悲成婚了。”
江无情动作一滞,他以为已经亲眼见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他已经释怀。可是从前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平淡的说出自己看过,以为释怀过的事情,仍然让他的恐惧和悔恨重重砸在心尖,他的心一阵一阵的抽痛,身体其他地方稍有动弹都仿佛牵动了心脉。
“略有耳闻。”江无情强忍住的眼泪,是茶杯里腾出来的水雾盖在了自己的眼睑上,绵密的热气,无孔不入,细针似的扎到眼里。他甚至不敢问,她是如何寻到自己的。
“你怪我吗?”她的语气极其温柔,不像江无情从前认识的江愁予。
江无情依旧微低着头,埋在并不能为他遮掩的淡淡茶气里,屋檐下悬滴的雨水落下的速度由快变慢,雨后夜晚的凉意慢慢滋生。
“今晚去八仙坊赴宴,下了暴雨,邀我赴宴的司马侍郎没有问我是否带雨伞和蓑衣,因为他害怕我说没有,而他也无法给我。”江无情沉默许久,方才遗憾万分的说道。
江愁予忍泪,轻轻抿嘴,“多谢。”江愁予站起身来,回头看一眼江无情,越过江城往昔的岁月,如今对他盈盈一笑,他竟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初江城的时光是不是错觉?眼前佳人一笑是不是错觉?
江愁予转身穿过一扇墙,在江无情的眼前烟消云散。
江无情痴落一泪,熏红的眼睛看着两杯还有热气的茶,江无情痛苦的一声呻吟,积年已久的情感仿佛一团浊气被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