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门口的匣子,江无情陷入沉思,他回忆着对清灰说的那番话,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能够控制。
“依笙的厨艺很好,这个食册可以对依笙用吗?”江愁予嘻嘻问江无情,她不想看江无情这个样子,皱着眉头自责的样子。
“你甚至可以用这个。”江无情举起蒲扇,嘴角笑笑。
“所以,你整天就想着暴力对你的朋友?”孟依笙端着食物,再次不合时宜的出现,将食物放好,孟依笙插着细腰接着说:“对你这样任劳任怨,不离不弃的朋友。”
江无情毫不犹豫的举起手里的蒲扇扔了过去,孟依笙一侧身子,轻松躲过,江无情静静的看着,好像不准备防抗孟依笙的碎嘴了。
沈府
清梦醒来,觉得有一丝大梦初醒的不真实感,她被嬷嬷扶着,到了船舱外,看到了无止境的水波,在水波的颠簸下,清梦没有任何头绪。
那些在沈府经历的一切,好像是个漫长的梦。
“老爷,在扬州已经打点好了,老奴会一直跟随您。”这是嬷嬷第一句对清梦说的话,尽管她们相处了许多日子。
“他在哪里?”清梦扭头问。
嬷嬷想起临走时沈之林星夜赶来,苍白的脸色,和生离死别的语气,嬷嬷含泪摇头,什么都不打算说。
“老爷,在扬州安置了房产,处理好京城的事务,就会去扬州。”嬷嬷说道。
到此,清梦不再问什么,她日后的人生还会有沈之林,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很安心。
长安到扬州,她们在船上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到了扬州时,清梦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可是面对从未涉足的异地,清梦心中有了陌生的恐惧,对陌生的地方和迷茫的未来。
扬州有人来接,嬷嬷认得,是沈之林的心腹,他带着她们的行李,到了新的府邸,比不上长安的沈府,这里更小,两进的宅子,早就布置妥当了。
宅子里还有一位清梦从来没有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并且此时还出现在这里人—司马兰夫人唐氏。
她站在厅堂上,和脚边摆放的兰草一样,姿态优雅高贵。
她爱穿素色的衣裙,今日是一套素花青绿的襦裙。
沈之林的心腹端来了茶水,请唐氏和清梦坐下说话,随即和嬷嬷候在了一旁。
“我很抱歉,我连累了沈郎。”唐氏说,她一向冷傲,不会有太多情绪在脸上出现,这一次,她却含着泪光,饱含愧疚的神色。
“夫人,我,并不知道太多关于他的事情。”清梦苦笑说,“他不日就会来扬州的。”
“他不会来扬州了。这一趟路途足足三月,在长安,早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唐氏说道。
是什么样的翻天覆地,清梦不清楚,唐氏捏着手帕,苦笑着说:“他当年被流放到蜀地,和沈老先生,被押送的狱卒鞭打,老先生身子弱,在路上便逝世了。我家伯父敬佩老先生为人,出钱厚葬了老先生,而沈郎,因为他还有一把古琴,我伯父借此从官家将沈郎带到唐门外府,同府中子女一样吃住读书。一直到高祖登基,沈家平反,他被召入官中,后来在长安相遇。因着杨文干一事,牵连许多人,沈郎星夜修书,要我烧毁与新皇等人来往的书信,这才免于一死。也因此,我家郎君知道了沈郎是东宫一党,新皇即位后,虽然待人亲厚,对后妃,对东宫的谋士等都礼待,可是前些日子,新皇召我家郎君入京时,沈郎入狱的消息也一起传来了,我家郎君说,新皇的宽限,就在今年年底。”
清梦听的云里雾里,什么都抓不住,还没有缓过神之际,唐氏拿出沈之林的书信交给清梦阅览:“沈郎一早就置办下了这里,他还留了钱财给你傍身。”
这些话,清梦一句都未曾听进,唯有信上说:拙荆愚陋,万望庇护。
如针扎眼,万箭穿心。
清梦紧握住信纸,一时间眼前天旋地转,心痛彻骨。
清梦明白了唐氏所说,什么是“新皇的宽限”,他不会来了,今生都不会来了。
“这是他给你的,要你到了扬州才能打开。”谁递来一封信。
清梦抓过眼前的信,慌忙的撕开,看到整整两叠纸,清梦小心翼翼的展开,一字一句的读下去,他交代了扬州的产业,交代了家中佣人的底细,交代了日后发生变故的应对。
第二封,没有别的,是她的身契,上面有着官府注销的官印。
原来他早就为她去了贱籍。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看此日,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卜他年。。。”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媚,巧呈窈窕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信中所提,恍若往事再现。
清梦仰起头,泪水珠子一般滑落,她盯着虚空某处,似乎喃喃:“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此生未展眉。”
清梦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吐出,诸人惊慌的围上来,清梦已是不省人事。
等她醒来,唐氏和司马兰都在床边。
清梦认出二人,“深谢二位,如此照拂。”清梦声音虚弱。
“新皇召我入京,过两日就要动身了,林娘子要顾忌自己的身子啊。”司马兰关切道,他何尝想到,欢场上的官妓,竟然是当初的林家娘子。
“能许我一同去长安吗?”清梦立马说道。
二人都知道她的意图,皆是摇头拒绝,苦心劝道:“沈郎苦心,你岂可辜负?”
“若是死罪可免,我便同他一起受罚,若是难逃,我便去替他收尸。”清梦道。
司马兰当然是不愿意的,正在想着该怎么拒绝时,不料唐氏忽然改口,一口答应:“我带你去。”
司马兰一惊,这和之前商量的怎么不一样?唐氏斜眼一瞥他,冷冷道:“若是司马氏的船太小,容不下你,我蜀中唐氏还能雇条大船。”
司马兰顿觉委屈,“夫人不必这么酸我,我是担心林娘子一去,更是忧思伤体。”
“不必你在此担心了,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子的心思,你以为女子都是苟安之辈?”唐氏瞪眉,冷眼相对。
司马兰立刻闭上嘴,再不说话。
唐氏答应了清梦,日日都来照顾清梦,没几日清梦和司马家一同启程回长安,她把嬷嬷和沈之林的心腹都留在了扬州。
到了长安,又是两个月,长安的第一场雪迎接了他们。
清梦先和唐氏同住,唐氏原本想让司马兰去打听沈之林的境况,清梦担心会拖累司马家,她独自一人到了无情馆。
江无情看到她并没有惊讶,很自然的和她说起日常:“我家娘子出去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清梦坐下,发现是温热的茶水,江无情说:“等了你一会了,茶水应该刚好合适吧。”
清梦淡淡一笑,从腰间取出她准备的不多的金银,放到桌上,直截了当的说道:“我想知道,沈之林现在如何,先生能否让我见见他?”
“我不知先生酬劳,您可以开口,我给的起的,我绝不吝啬。”清梦补充说。
江无情一摆手,翘起二郎腿,说道:“你和他的关系,我得知道。”
清梦先是沉默,半刻后,才徐徐道:“我原名林晴雪,是前朝林廷的孙女。沈之林原名沈琅玗,因入赘我家,改名沈之林。我们婚后两年,父亲要我与他和离,他独自回了钱塘,不想沈家遭人陷害抄检,他和公公被流放,我知道那是我爷爷和父亲所为,因为沈家支持了高祖,背叛了朝廷。后来高祖即位,我家也落得那样的下场,我没入教坊,出入李家,最后到了他身边。他将我送到扬州,安置房产。。。”
清梦不再说了,她原本以为她不会再伤心了,可是这个过程又把她的心剜了一遍。
“你很该留在扬州,有个安逸的后半生。”江无情说道。
清梦苦笑,不答反问:“江郎,可否应允我的请求?”
江无情沉思片刻,道:“四日后的寅时,你到这里来。”
“多谢。”清梦没有心力顾忌礼节了,起身之后,径直离开了。
江无情放下茶杯,感慨着终于解决了一个大活,然后出门去接江愁予。
四日后的寅时,江无情雇了马车,在门口等待清梦,二人一路上没有言语,马车驶到城外一荒岭,早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江无情嘱咐清梦,勿要多话。
清梦应下,二人一同下车,往那辆马车去,那边马车上的人瞧见了二人,也瑟瑟缩缩下来了一个披着墨狐斗篷的人来。
清梦识得此人,这是新皇身边的谋臣,杜如晦。
杜如晦见了江无情问好,然后说道:“囚犯或有一会才到,辛苦先生再等等。”
“嗯。”江无情冷漠的点头。
杜如晦对江无情的占卜之术一直保持怀疑态度,可是近几日皇帝连连做噩梦,梦见沈之林被砍头后化作怨鬼来害他,昨日终于在梦中有只白猫告诉皇帝,请江无情以毒酒灌给沈之林即可免除祸患,皇帝这才命人来请江无情,江无情也摆起架子,要在寅时,天还阴沉的时候送沈之林上路。
江无情记得对清梦的承诺,此时他先对杜如晦说:“杜大人可先回车上,囚犯一到,唯有三人可在场,若是不听者,有什么灾厄,我可概不负责。”
杜如晦虽然不信,却也很识趣的回到车上去,笑着说:“辛苦先生了。”
杜如晦上车后,江无情转头对清梦说:“皇帝以毒酒赐死沈之林,你见过他,说了该说的话,他就要上路了。”
早猜到是这样,清梦淡淡一笑。
“万不要做傻事。”江无情警告说。
清梦点头,却没说话。
少刻,一辆囚车赶来,押解的兵卒把沈之林带下来,杜如晦也跟着下来,江无情示意诸人不能出声,杜如晦便命人将备好的毒酒放到了沈之林面前,然后带人回到马车上,江无情挥手,示意马车和囚车再离远点。
众人足足推出百米远,江无情才满意了。
“现在好了,不会有人知道了。”江无情对身边的清梦低声说道。
清梦看见身着囚服的沈之林,被黑纱遮眼,冻得嘴唇发紫,也咬紧了牙关,束发凌乱,被反绑双手,跪在雪地里,她早就心如刀绞,听得江无情的话,她几乎是飞扑了过去,跪倒在沈之林面前,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披到沈之林身上,沈之林身子一阵,那斗篷下的温热让他犹如置身冰窟,又不小心踩了一滩热水,他疑惑的偏着头,想要在这静谧之中听到些动静。
清梦双手颤抖的拂过他的脸,沈之林躯体本能的往后缩,身子一下僵了,清梦将他眼前的黑纱取下,沈之林闭着的双眼迟迟没有睁开,他不敢睁开,可是抚摸着他脸颊的手掌,温柔柔软,他的泪水从闭上的眼帘下淌出来,最后,他还是睁开眼。
他盯着清梦看了许久,许久他的心都在狂跳,可他的目光没有躲避,他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清梦看着他鲜红的双眼,瘦削的脸颊,心中痛的难以呼吸,却还是笑着说道:“我们自小相识,若是缘浅,又怎么会相伴二十年的光阴呢?”
沈之林哈哈一笑,泪如泉涌,笑声飘在风雪里,十分刺耳。
“你记得吗?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清梦紧紧抱住沈之林,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若知当年沈家有祸,我绝不舍你而去。”
沈之林难道是铁石心肠,他含着热泪,忍心道:“你快些走吧,去扬州,我都打点好了,你知道的啊!”
沈之林的语气明显慌张了,他心里生怕她受到牵连。
清梦倒了一杯酒,沈之林目光一下子定住,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低声恳求道:“晴雪,晴雪不要,你,你还有个妹妹,还有个妹妹,她还在宫里的,晴雪!”
远处的江无情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不出他所料,清梦一饮而下,江无情别过头去,手攥成了拳头。
饮了酒,清梦笑着问沈之林:“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清梦解开沈之林身上的绳子,搓着沈之林满是伤口,冻僵了的手。
沈之林面无表情,在清梦仰头,饮尽毒酒的那一刹那,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寒冷。
清梦看着他的样子,捧着他的脸,要把这缺失的时间都补偿回来。
“我要记住你的样子,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在下辈子。”
炭火一样的话,瞬间点燃了沈之林冻死的心,晶莹的泪水挂着一片雪花,挂在脸颊上。
清梦用手温柔的擦掉它。
“三十载人生,有你足矣。”沈之林反手抱住清梦在怀里眼睛看到了那壶毒酒,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到白头。”清梦在他怀里闭上了双眼,腹部已经传来剧烈的疼痛,喉咙里开始弥散出腥甜的血味儿。
沈之林伸手拿起那酒壶,拨开壶盖,仰头将毒酒灌入嘴里,最后将壶一甩,拥着清梦,在雪地里合上了双眼。
“林晴雪,沈琅玗来生再带你来看长安的雪。”
江无情始终闭着双眼,他说命可测可改,却没有一次办到。
他转身默默走向诸人,他远远看见了一个人,是刚刚即位的皇帝。
皇帝身边站着的,是披着红斗篷的花川槐。
皇帝见江无情来,看着他身后百米远的地方,相拥的两个人,皇帝脸上还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圣人到此,是担心在下会放走他们?”江无情心中苦涩无比。
皇帝摇头,看了看身边的花川槐,解释道:“朕曾经许诺她一个恩典,她今早闯了仪仗,跪在朕面前,说梦见一只白猫,说在此地,可找着她的亲人,朕也在梦中受白猫启示,故而与她同来。”
江无情满眼死寂,瞥了花川槐一眼,淡淡说道:“今日死的囚犯沈之林就是你的姐夫沈琅玗,你的姐姐林晴雪就是为了你,多年委身教坊的清梦。如今他二人已经殉情去了。”
花川槐脑袋嗡的一声,瘫坐在地,双眼无光,迟愣僵硬。
皇帝见此,张着嘴,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江无情却无心留在此处,淡然吩咐道:“若要日后清净,江山安宁,要将他们二人合葬,送回故土,安顿家人。”
说罢,江无情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脚步匆忙的走入风雪里,期盼风雪能够盖住这些人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