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叶转黄至冬日飞雪,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或许是如今的日子过得安宁平静、自得其乐,心间填满的充盈轻快感淡化了时间的流逝。
昨夜,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而至,铺天盖地般下了起来,悉悉索索的下雪声陪伴了整个黑夜,直至黎明破晓时分才终归寂静;清晨,推开菱花木窗往外瞧,双目被一片亮白色所充斥,让人睁不开眼,耳边是无声的清寂,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吸走了。
林琬琰手捧着一杯热茶趴在南园的云归苑轩窗边发呆,青莲湖是个依水而居的地方,目之所至,全是山山水水,点缀着一湖翠绿荷红,眼前这样漫无边际的雪景是赏不到的。
骤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飘了过来,在这僻静且空旷的南园里格外引人寻思。
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也未寻着人影踪迹,只瞧见一片细碎的雪沫在半空中溅落,未几,一个穿着藕荷色撒花袄的女子跑了过来,咯咯笑着,手里还抓着一团雪球,正是安桃柚。
“哥哥,不许用大雪球砸我!”
“那刚刚是谁把一团碗大的雪球往我身上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也忒无赖了。”
林琬琰看着这二人互相打闹,从屋内走了出来,走近他俩时不小心被溅了一身雪沫碎屑,忙闭眼笑着抬手挡了挡。
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到有人用手帮忙轻柔地拂去溅到头上的碎雪,长睫毛轻颤,往上撩起时,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庞倒映进眼帘,林琬琰怔住了。
“不好意思,林姑娘,有没有砸到你?”安洺洛温柔地询问道。
“没有砸到我,只是一些雪沫飞过来了而已。”
“那就好。”安洺洛放下心来。
安桃柚探过头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嘟着小嘴插嘴道:“我的新衣裳都被你砸湿了,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三公主,回我屋内取取暖吧,也把衣裳烤干一下。”自从安桃柚默许林琬琰教习安洺洛后,便派宫女将南园的云归苑清扫收拾了一下,给她留了一个歇息的地方。为了避人耳目,三人也常常在云归苑一起用膳。
安桃柚点了点头,缩着脖子往两手掌心处哈了一口热气,原地蹦了蹦。
一进屋,林琬琰立即用拨火钳将炭盆里面燃着的松枝拨亮些,热浪和木香气味顿时飘溢在整个屋内。
安桃柚坐在炭盆旁乖乖地把衣裳烘干,林琬琰还在靠近她的案边放了几盘小点心,有栗子糕、奶薯饼、青梅羹、甜酒汤圆,在这严寒冬日里,看到冒着热腾腾白雾的汤碗,安桃柚就像骄阳下触到水的岸边鱼一样尾鳍一甩,马上投入湖水的怀抱。
一碗甜酒汤圆下肚,周身都被暖流包裹着,一张小脸也被炭火烤得升起一团绯红,安桃柚搓了搓小手,活蹦乱跳地站起身来,“哥哥,我们去堆雪人吧。”
安洺洛正接过林琬琰递过来的一盏重碧酒,闻言,抬眸望向安桃柚,“你的衣裳烤干了?小心因为这个着了凉。”
“干了干了,我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嘛,走吧哥哥。”安桃柚拉着安洺洛的衣袍撒起娇来,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去朝正提着茶炉准备热茶的林琬琰说道,“神女不如也来堆一个?”
“好。”
见林琬琰都答应了,安洺洛便由着她闹了,三人离开了暖炉一般的屋子,再次回到了冰天雪地中。
“咦,我们玩点不一样的吧,这样,我们各为其余二人堆一个雪人,在这些雪人中,堆的雪人最像对方的人可以找对方答应自己一件事,怎么样?”安桃柚一脸促狭意味,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小心思。
“你又在打什么小算盘?”安洺洛微微眯起眼,怀疑安桃柚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准备捉弄人。
安桃柚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眨了眨蝶翼般的长睫毛,“我可没想捉弄你们,我认真的。”
“那就按三公主的提议来吧,我觉得挺好玩的。”话音刚落,林琬琰就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个雪团开始滚雪球。
“堆两个雪人,都只有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啊。”安桃柚也蹦蹦跳跳地找了一片空地滚雪球去了。
安洺洛心想真拿这个妹妹没办法,摇晃着脑袋宠溺般的笑了笑。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经过三人的一番折腾,云归苑门前的这片空地宛若被巨兽的爪足爬过,露出数条黑色湿泥爬痕,其间立着六个雪人。
“好啦,完工!”安桃柚拍了拍手上的雪屑,被冻得红通通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转头望向那二人大声问道,“你们堆好了吗?”
“好啦。”安洺洛扬起一边眉毛自信地回道。
“堆完了。”
最后,三人站在一处互相品评着各自的“杰作”,每个人的脸色都不一样。
“这是个什么啊?”安洺洛一副吃了酸桔的牙酸模样,皱着眉嗔道:“桃柚,这是我?”他指着安桃柚堆的那个雪人一脸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神情。
那是一个宽鼻小眼、尖耳猴腮、厚唇如大香肠般的丑怪雪人,在安洺洛眼里,总之就是很丑。
“我……不会堆。”安桃柚小声说道,有点不好意思。
另外一个虽说好一点,但也是丑的,林琬琰看着安桃柚给自己堆的雪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被逗笑了,甚觉有趣的很,“三公主堆的雪人虽形不似,但仔细看也有几分意蕴。”
“哦?”安洺洛凑到雪人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雪人一脸笑眯眯的模样,而林姑娘的雪人一脸清冷模样,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显吗?就是指以前哥哥你总爱傻乐呵。”
“你说我从前是这样的我不和你计较,但你说我现在也是这样?”
安桃柚吐了吐舌头,晃了晃小脑袋,好像在说“我不听我不管”。
“能把你这小孩的幼稚模样堆成一个雪美人,真是难为哥哥我了。”自己的妹妹偶尔损一损,安洺洛并不疼惜,反正儿时打闹惯了。
闻言,安桃柚走近安洺洛堆的雪人,左瞧瞧,右看看,这两个雪人不仅身形模样堆得极美,连面容神情都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双眼睛,安桃柚的雪人的眼睛水灵澄澈,而林琬琰的雪人的眼睛眼尾含笑,既显柔情又不乏深邃。
“哥哥不仅塑神像厉害,竟然连堆雪人也能堆出一个艺术品来。”安桃柚感慨连连。
“二殿下真是生着一双妙手,我给三公主堆的雪人就比不上二殿下堆的了。”
“不过神女给洺洛哥哥堆的雪人比我堆的好很多。”顿了顿,安桃柚微扬起头、双手叉腰一脸傲娇地说道,“现在,哥哥可以向我和神女各提一个要求,神女可以向哥哥提一个要求,你们俩互提的要求我就不多管了,关于我的,哥哥想提什么?”
“你这样子倒像是找我提要求的”,安洺洛无奈地笑笑,“暂时没想到,等我想到了再说吧。林姑娘呢?对我有什么想提的要求吗?”
其实林琬琰只当这是个陪安桃柚玩玩的游戏,并未太当真,便眉眼含笑地回道:“我也没想到。”
“那先留着,林姑娘想提的时候尽管和我说。”
“嗯嗯,二殿下也是。”
“别再站在外面了,待久了你们会受寒的。”安洺洛拍了拍身上的雪屑。
往屋内走的时候,安桃柚偷偷地悄声在安洺洛耳边说道,“哥哥,我给你提个建议吧,不如要求神女答应与你成亲?”
“瞎说什么呢?”安洺洛捏了捏安桃柚软软的耳朵,“这种事怎么能要求人家答应呢?”
“二殿下,你们说什么?”听到二人模糊不清的低语声,林琬琰偏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没,没什么,哈哈。”安桃柚忙看过来打着哈哈,用力地搓了搓手,“好冷啊!我们赶紧进屋吧。”
这年的冬日过得很快,雪下了一个月就慢慢停下了,湖面的冰层渐渐变薄,直至消融,化作一池温软的春水。
“林姑娘,你觉得这大半年来我的修为长进得怎么样?”
“挺快的,二殿下根基好,如今水月剑谱也练得十分熟练,一招一式灵力深厚,再潜心深入修炼的话,修为有望达至大能水平。”
“那今年梦忧岛的考验,我可以去参加了吗?”安洺洛投来期盼的目光。
林琬琰低头沉思了半晌,许久,才抬起头来郑重地回道:“可以,今年梦忧岛的考验设在一个月左右之后,二殿下好好准备下吧。”
“嗯嗯,这事我也和桃柚说下。”安洺洛声音沉沉的,带着不安的情绪,离别对于安桃柚来说未必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他得斟酌一下怎么开口。
接下来的几日里,在南园草地上练剑的时候,安洺洛的脑子里一直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好似身体都被它捆住了,手脚无法随心而动。
是日黄昏,安桃柚提着一个食盒踱步过来,立在云归苑门前的木阶上朝二人喊道:“歇息一会吧!”
闻声,二人并肩走了过来,林琬琰和安桃柚对视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颇有些无奈,“哎呀,我才想起来神界有点事需要去处理,我得现在回一趟神界。”
“很急的话,神女去吧,忙完再来找我们。”
“嗯嗯。”说完,林琬琰转身便离开了。
安桃柚一屁股坐在了木阶上,将食盒打开,“哥哥,我洗切了点果子,还有果酒,吃点解解渴吧。”
“你就这么坐下了?女王不嫌脏啊?”安洺洛也坐在了木阶上,故意将“女王”二字说成重音,想逗一逗安桃柚。
“瑶草国女王就是这么随意,没人能管我。”
“是,你是一国女王,没有人能对你下命令,可桃柚你要记得自己身上肩负着很多责任,这些责任时刻都会提醒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国之王,看似无所约束,实则处处受限。”
听完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之语,安桃柚有些怔愣,心不在焉地嚼了嚼嘴里的梨块,“哥哥,这算是你临走前给我的嘱咐吗?”
“你知道我快要走了?”这下换安洺洛彻底怔住了。
“嗯”,安桃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作为回应,拿着一个梨的玉手垂在身侧,鼓鼓的腮帮子经吞咽过后瘪了下去,一双杏目仍旧注视着前方那一片积着残雪的空草地,睫毛轻颤,“神女说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昨日便帮你和我说了。”
安洺洛偏着头盯着安桃柚的侧脸,发现她的面容十分平静,须臾,又低下头颅将其深埋于颈间,有些不知所措,“桃柚,你会怪哥哥离开你吗?”
“哥哥之前不就和我说过要去做一个神吗?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被神界当做异类铲除掉。”安桃柚顿了顿,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希望哥哥置身险境呢?哥哥的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听完这番话,安洺洛本该感到欣慰,曾经的那个纯真不谙世事的妹妹长大了,如今虽也有着调皮的性子,但内心早已成熟了不少。可不知为什么,安洺洛很心疼,没有经历过过去那些风风雨雨,也不会有今日的成熟懂事。
食盒里有切好的梨肉块、苹果肉块、桃肉块,也有整个的,安洺洛从里面拿了一个苹果嘎吱咬了一口,苹果汁液的香甜浸满齿间,好像也覆盖不住心底淌出来的酸涩。
“有空的时候,哥哥会经常回来的,皇宫一直是我的家。”
“好啊!”安桃柚分外高兴地回应着,脸上绽开桃花般明媚灿烂的笑容,未几,拿帕子擦了擦酥手,起身准备回大殿,“哥哥,我先回大殿看折子了,晚点我再过来和你一起用膳。”
“嗯去吧。”
谁也不知安桃柚转身时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又用力憋了回去。
一个月在剑影戏舞飞花的缝隙间穿风而过,临别当日近在眼前,那日安桃柚叫宫人准备了各种好吃的干粮果脯,将安洺洛的包袱塞得鼓鼓的,妹妹反倒变身成了一个老妇人一样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嘱咐之语。
“哥哥,路上记得喝水吃干粮,别太急着赶路反而饿着自己。”
“哥哥,此去艰难险阻颇多,定要注意保护自己。”
“哥哥,如果事不成,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安洺洛笑而不语,一直点头回应,心甘情愿扮一回乖。
末了,安桃柚终于将视线从安洺洛身上移开,侧身望着林琬琰,神情略显郑重的说道,“前段时日多亏了神女的帮助,这一路也得麻烦神女了。”
“都是我应该补偿的。”
“我还能叫你师父吗?”安桃柚犹豫半晌才终于从贝齿间吐出这句话。
这是林琬琰所没料想到的,本以为安桃柚会记恨自己很久很久,原来她依旧是那个心软易哄的人,禁不住眼角泛着湿红、展颜笑了,“当然可以。”
“师父珍重!哥哥保重!”
“三公主也要多保重。”
“桃柚,你不是还欠答应我一件事吗?我现在想到了,答应哥哥,不管我最后能不能回来,你都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嗯。”安桃柚嗓音低哑,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安慰安洺洛、劝解自己。
人生遇到的别离终是比相识多,重逢是一种互许的期待,可说出“再会”的人都知道或许这一世再无相见之可能,转眼回过头看看,道别遂成了永别。
此去忘忧岛,林琬琰只能陪同安洺洛到忆生海那儿,乘船上岛之后,就得靠安洺洛一人去面对了。
忆生海是神界和人界的分隔之地,海域辽阔,浅蓝色的浪潮上下翻涌,迎送着日月、飞雁的倒影。初春时节的望日,梦忧岛便会出现在海上,海边也会停泊着几艘仙船。
二人赶到忆生海时,也遇到了其它同样想参加飞升考验的修士,飞升考验无竞争一说,都是各考各的,只要能通过考验,便能飞升。因此,互不熟稔的同道中人半途相见也不过是浅浅一笑、相视过后擦肩而过,没什么可算计的,这也是神界不想让修士互相争斗而定下的规则。
“二殿下,千万小心,梦忧岛上的仙人都是帝君安排的,除了帝君,其它仙神都无法得知梦忧岛上设置了什么考验,一上仙船,我就再也帮不了二殿下了。”林琬琰微抿着红唇凝重地说道。
“林姑娘已经帮的够多了,怎么能总是靠林姑娘帮我呢,我希望有一天……那个能保护林姑娘的人,会是我。”安洺洛认真地轻诉着。
闻言,林琬琰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双颊飞上一片浅浅的霞红,还未来得及给出一个回应,安洺洛又继续玩笑地说道,“再说了,飞升不成功的话,也不至于把性命也葬送了。”
“二殿下你知道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林琬琰有些担忧。
“好啦,别担心,我不会成为那些例子的。”
“嗯嗯,我在神界等二殿下来找我。”
“嗯,等我。”安洺洛满眼含着深情,像两汪温热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