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于屋檐边的大红灯笼为坐在四角桌案旁的食客的脸上印上一团团“红晕”,与深蓝色天幕中的蛋黄圆盘洒下的浅银色光辉交相辉映,愈加衬托出食客脸上餍足的笑意。
两人各点了一份小馄饨,伴着周围三三两两食客的欢声笑语,也十分尽兴地吃了起来。
“对了,我只知林姑娘是神界的神女,但还不知林姑娘是管什么的神。”晏秋左手拿箸夹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神界共有三处神域,空桑山住着掌管凡人生簿的神,姑枫山住着掌管凡人死簿的神,敦与山住着掌管凡人命簿的神,我是敦与山青莲湖的霜莲神女,凡人的命运劫难都是由我们青莲湖定的。”
“霜莲神女……”晏秋喃喃道,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用一种难以启齿的纠结神情望着林琬琰吞吞吐吐地说,“林姑娘,我见神祠里摆放的命簿神女的神像是一个……老婆婆啊,我以前还拜过呢……”
“咳咳……”闻言,林琬琰被含在嘴里还未完全吞咽入肚的馄饨屑呛了一口,晏秋十分识相地端起茶壶给林琬琰倒了一杯清水。
林琬琰喝了点水缓了缓,“凡人未见到过神,自然不知供奉的神到底是何模样,所以,就凭着自己的想法给各方神君神女塑像,你看哪两个国家供奉的同一尊神的模样是一样的,全都是些样貌不一的老婆婆、老公公,甚至还有弄错男女身份的。”
晏秋点头回应,“这么一说,我以后在瑶草国给林姑娘重塑一尊神像吧。”
林琬琰夹馄饨的手顿住了,抬头望着晏秋,粲笑道:“好啊。”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林姑娘……不知林姑娘知不知道父皇、母后还有远哥哥的转世如今在哪?我想见见他们。”晏秋眼中含着热切的期盼,等待着林琬琰的答复。
“他们死后变成鬼魂就会被记录在死簿上,由凝颜神君掌管能否转世投胎,而最终转世投胎的去处是由空桑山的青絮神女掌管的。他们前世都未行恶事,定能转世投胎,改日有空的时候我去帮二殿下查查生簿,不过,需要有他们的画像才行。”
“我这就可以画。”说着,晏秋马上找店小二借了纸墨笔砚,片刻工夫后,三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就出来了,晏秋把画像递给林琬琰,嘴角都快勾到耳根处了,可见十分地高兴,“那就有劳林姑娘了。”
“没想到二殿下画画也不赖。”林琬琰把画像接过来收好,有些吃惊。
“画人像还是勉强能看的,其它就不行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优哉游哉地吃着馄饨,林琬琰吃了半碗馄饨便放下木箸不吃了,一双桃花眼往下一扫,“二殿下,你又用左手拿木箸了。”
晏秋早已沉浸于吃美食和闲聊当天,况且眼前之人并不是安桃柚,也就没注意这事,林琬琰的意思肯定是叫自己平常也该改过来,便乖乖地换成右手拿箸,左手随意地放在桌案上。
见状,林琬琰起身坐到晏秋的左侧位置,偷偷勾了勾唇角,伸出右手轻轻捏住晏秋的左手手腕,“这样,二殿下就只有右手可用了。”
这意外的触碰让晏秋有点慌乱,却也感激,甚至还有一点享受,他点点头,继续认真吃馄饨喝汤,汤水在唇间流动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和失控的心跳加速声互为伴奏,道破了从不被察觉的旖旎心思。
现在虽是初夏,但夜晚还带着阵阵凉风,不知为什么,晏秋的手腕却温热无比,皮肤的温度从指尖传到林琬琰的全身,但瞧晏秋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衫加一件宽松的外袍。
“二殿下,你明明穿的如此单薄,怎么身体却毫无凉意,反而散发着一阵阵暖意?”
“可能这就是那鬼影为什么会一直纠缠我的原因吧。”
“啊?”林琬琰没有听懂。
“这是我们无启国人的特质,白日身子会发凉,夜晚身子则发暖。这是因为无启国人体内拥有两颗心脏,一颗是日心,另一颗是月心,月心会在白日运转,日心则休息;相反,一到夜晚,日心会开始运转,月心则休息。其实这也是无启国人能自动召集并融合三魂七魄、甚至单纯依靠魂魄自塑生前肉身的原因,肉身虽死,但日月二心会化作灵流主动融进天魂中,再通过天魂召唤其它魂魄。只怕那鬼影想要得到的便是它们。”
“原来如此”,林琬琰猜到那些人的不轨企图后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陷入深思,“所以他们想要活抓生剖你?”
晏秋却面色平静,仿佛被那些恶鬼盯上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可能是的。”
“林姑娘,剩下的馄饨你不吃了么?还是莫要浪费食物比较好,要不我帮你吃完吧?”见林琬琰仍蹙着眉头,一脸焦虑不安的模样,晏秋忙转移话题说道。
“只要二殿下不嫌弃就好。”
见林琬琰应允,晏秋把林琬琰吃剩的那碗馄饨挪到自己面前继续吃起来,“以前父皇母后总是吩咐御膳房按量做菜肴,做多了还会轻微责备,民以食为天,他们总是会念及民情艰难,继而克制自己。”转瞬,晏秋脸上带着几分苦涩的笑,“看来人真的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拐几个弯想到曾经的故人。”
“人之常情。”
吃完馄饨结好账后,两人走在回宫的路上东聊西扯,晏秋想到买的葱油饼早就凉了,禁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只能下次再给她买了。”
“三公主不会介意的。”林琬琰望了望远处立着守卫的宫门,“二殿下,我得走了。”
“嗯。”
待林琬琰转身准备离去时,晏秋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林姑娘,我想……跟着你修炼。”
林琬琰转身笑了笑,弯月般的双眼溢满了喜悦,“好。”说完就化作一道青光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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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门走到月遥殿,会经过芳菲殿,晏秋从芳菲殿前经过时,安桃柚正手捧着一个小酒坛站在殿外赏月,见他深夜才归,立即叫住了他,“晏侍卫!”
听到安桃柚的声音,晏秋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才拾级而上走到她面前,“女王是有什么吩咐吗?”
“那倒没有,本宫一个人心里烦闷,不如你陪本宫说说话?”
“好。”桃柚之前都不愿看自己一眼,怎么现在突然转变态度了,晏秋心生疑惑。
安桃柚虚倚在赭色的墙柱上,垂眼时恰好瞟到晏秋的衣袖,“你的衣袖怎么蹭到了这么多油水,这是打翻了一碗油汤?”
晏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边衣袖,袖角被油水浸出了一片亮光,只好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饼,尴尬地回道,“我刚刚出宫想给女王买葱油饼,买回来时已经凉了。”
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一句馋嘴话,晏秋如此认真对待了,安桃柚伸手把晏秋手中的饼拿过来,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没事,我让厨子给我热热也能吃。”
晏秋心中的讶异大过欢喜,安桃柚无视掉晏秋的神情,抬眸对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以前,本宫还是三公主的时候,经常和洺洛哥哥半夜找厨子做好吃的小食,他是个贪玩性子,练起剑来常常偷懒,又贪吃,禁不住我拿好吃的逗他,和远哥哥根本不是一个性子”,说着,转头瞥了一眼晏秋,“不过,后来洺洛哥哥其实也变得更加稳重了,就像我也变了。”
闻言,晏秋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安桃柚一口一口喝着小红泥坛里的酒,像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形树洞,无限吸纳周遭的言语动静,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酒没了?”安桃柚疑惑地将酒坛坛口朝下倒了倒,没有一滴酒流出来,便把酒坛放在了地上,欲打开葱油饼的油纸。
见状,晏秋赶紧上前止住安桃柚,把葱油饼夺了过来,“女王,我拿去让厨子热好后再吃吧。”
两颊顶着两片桃红色云霞的安桃柚发起呆来,茫然地盯着晏秋,见晏秋转身要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许走!说好的陪本宫说话解闷呢。”
“可女王不是想吃饼吗?”晏秋解释道。
“谁说我想吃饼了?我不吃饼,我要去把月亮摘下来,它刚刚还在我手里握着呢,一不留神,就让它飞回天上去了。”果然,和醉酒的人说话都是白说,更别提解释了。
安桃柚眼神迷离,晃着步子走下石阶,打算朝殿前的鱼池继续走,晏秋怕她会出事,只得紧紧跟着。
池中有黑色的小鱼游来游去,透过池水可清楚地瞧见池底鹅卵石上的纹路,青色的水草在池底四周扎根生长。
安桃柚蹲在池边,望着池中月亮的倒影出神,随即用手捞了一把,捞完发现手中什么都没握着,湿湿的手掌间只余下几滴水珠。
片刻,那几滴水珠被一颗豆大的泪珠混了进来,安桃柚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痴痴地念道:“你说,既然不可能彻底拥有它,为什么它还要留一个虚影骗我?”
“它没有骗你,哪个是虚影,哪个不是虚影,它一直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世人,有人只盯着水中幻影看,也有人愿意抬头看。它的意义是告诉世人即便世间万物稍纵即逝,不可永远拥有,但它是永恒的,或许偶尔你看不到它,但是它绝不会彻底消失。”
晏秋也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扔向池中那一轮月影,“女王,您看,哪怕是虚影,石子也打不破,碎了会再聚拢,破了会再重合,比起被一个人拥有,让世人都有理由相信这世间依旧有永恒的存在不是更好吗?”
这一番话灌进安桃柚的耳朵里,随着不断上升的酒气更加让头晕乎乎的了,“那晏侍卫还相信什么是永恒的啊?”安桃柚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话音刚落,蝶翼般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就阖上了眼眸,借着酒劲身子轰然往后睡倒在草地上。
看见安桃柚这副模样,晏秋轻轻勾了勾嘴角,低语轻诉,“我相信的永恒,除了这山川水月,便是我自己的执念,这些执念于我而言,生生世世都不会改变。”
晏秋从池边站起身来,将安桃柚打横抱回了寝殿,找来服侍的宫女伺候她后便回月遥殿了,临走前还吩咐宫女记得明日给女王热葱油饼。
摇晃的烛火照亮了榻上人满是红晕的脸庞,将远处的寒和近处的暖都照进了榻上人的梦中。
这日过后,宫里的人开始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都是些打趣晏秋的话,当然也有贬损晏秋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之类的骂语。
安桃柚对晏秋的态度更是变得愈发奇怪,让晏秋的心一抽一抽的,心下大骇,甚至都不敢再见安桃柚了。
比如,当晏秋正在清风殿外立着时,安桃柚突然把他宣入殿内。
“晏侍卫,你帮本宫磨墨可好?”
晏秋默然应旨。
又比如,当安桃柚因为逛花园着凉后,犹如生了一场大病般卧在榻上,可怜巴巴地对晏秋说道,“晏侍卫,帮本宫喂下药可好?”
晏秋惴惴不安地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着安桃柚。
再比如,当安桃柚在芳菲殿用晚膳时,对着桌案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皱眉说道,“本宫今日胃口不佳,只怕是吃不完了,晏侍卫,你坐下陪本宫一起吃吧。”
晏秋额头冷汗都冒出来了,如坐针毡般坐在安桃柚身旁,伸出右手夹菜,心底庆幸自己没伸错手。
终于,在这一件又一件怪事发生之后,某日,安桃柚带着一道谕旨来到了晏秋所住的月遥殿,笑眯眯地扇着一把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团扇,把谕旨轻放在案,坐在椅榻上柔声说道:“晏侍卫,这大半个月来,你也应该渐渐明白了本宫的心意,本宫心悦于你,这道赐婚谕旨你接不接?”
面临如此窘迫的境地,晏秋反而不慌了,神色自若,“小人斗胆抗旨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