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半晌都未答出话来,待蓝色小人走近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才终于回过神来,“是,你是我的余心剑?”
“对啊”,蓝色小人连连颔首,眼珠又恢复成豆大,大约是已将眼前之人看明白了,听到晏秋的问话后迅速捕捉了一个重点信息,“主人给我起的名字叫余心啊,好听好听,我喜欢。”随即以手掩嘴轻轻嘀咕道:“这可比迷途羊给我起的名字好听多了。”
“你说什么?”晏秋眯着眼疑惑道。
“啊没什么”,蓝色小人的黄色马尾在头顶左右甩了甩,“主人唤余心出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哦......对,我差点忘了,我想见林姑娘,她曾说我可以通过唤你让她现身。”晏秋刚刚过于惊讶以致忘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了。
“这容易,主人稍等片刻。”话音刚落,蓝色小人便转身蹦蹦跳跳地爬出了窗外,站定在空旷的草地上,只见它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又高又远的茫茫夜空,头顶上的马尾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流光溢彩,远远看着,像是盛开了一朵虚影重重的黄菊。俄顷,一片黄色花瓣从那朵黄菊中脱落下来,径自往天上飘去,倏地化作了遥远处的一个小黄点,转眼间又不见了。
蓝色小人高高兴兴地奔了回来,双手叉腰站在晏秋面前,昂着头得意地说,“过会儿她就会来了。”
果不其然,林琬琰如蓝色小人所说的那样没多久就现身了。一抹青光飞进月遥殿,林琬琰旋身而至,衣袂飘飘。
晏秋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林琬琰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裙,每次见面都是一袭青衣,只是衣衫样式不同,有时候腰间束着一条白色衿带,有时候腰间束的是一串珠链,有时候衣袖是荷叶边的,有时候裙摆是百褶式样的......这次,林琬琰内着一件白色吊带薄裙,外披一件藕色长外衫,一副清纯面孔反倒透出几分妩媚之姿。
瞬间,晏秋看呆了,忽地意识到自己盯着看太无礼了,忙嗫嗫嚅嚅地找话说道,“林姑娘,你真是这个小蓝人唤来的啊?”
“什么小男人小女人,我是没有性别的,况且,我不是有名字吗?”蓝色小人抱着晏秋的大腿晃悠着细长的双腿,线条状的嘴巴永远向上勾着。
“二殿下,把这小话痨收起来吧。”
“噢好,可是,怎么把它变回去?”
余心的小眼珠顿时放大成铜铃,狠狠地瞪着林琬琰。迎着这霜刀般的狠戾眼神,林琬琰依旧面不改色地回道:“唤它的名字,再念咒语即可。”
晏秋会意,手中聚起一丝灵流,“余心,收!”转瞬,蓝色小人应召变回了晏秋手中的长剑。
“果真是一把神剑,没想到它还会变成小人,不过为何它也能唤出林姑娘?“
“以前在帮二殿下保管此剑时,为了以防把它弄丢,我对它略施了点追踪灵术,这样,它可以随时唤起我,我也可以及时找到它。”
“竟是如此。”晏秋作恍然大悟状。
“二殿下唤我来可是为了询问关于亲人的转世去处?我已经查到了,只是此时已更深露重,二殿下真想现在去看他们?”
“查到了?真好!”晏秋兴奋地叫喊起来,一时露出了少年情态,“不急不急,我们改日再去好了。其实我是想请林姑娘帮我出谋划策解决一个问题,桃柚现在又开始怀疑我了,甚至用逼婚这种法子来套我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越往后说,晏秋的神情就愈发沉重。
“我早和二殿下说过,早晚都瞒不住的,二殿下为何执意要瞒着她?不如告诉她罢了,这样,以后也不用再战战兢兢了。”林琬琰着实不太理解。
晏秋抬眸望了林琬琰一眼,漆黑的眸闪着跳动不安的光,转瞬,坐到椅榻上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下巴都快贴着前胸了,“我在世人眼中就是一个异类,我怕她知道后的反应,我不敢想象……”
“我明白了。”林琬琰心尖刺痛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坐到晏秋身边,像看着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看着晏秋,“可二殿下有没有想过,她不在乎你是何身份呢,在她心中,你是他的洺洛哥哥就足够了。”
晏秋彻底怔忡了,对林琬琰说的话半信半疑,不敢相信,却也渴望着相信。
“别多想了,难不成二殿下真想娶三公主?”林琬琰故意挑眉反问道。
“不行!她是我的妹妹。”晏秋自嘲似地浅笑出声,“那听林姑娘的,不管她会怎样看待我,我确实不能再逃避了。”
“如此甚好。若二殿下无事了,我先回神界处理事务了,近日神界又有一名小神君失踪了,怕是和鬼界之众脱不了干系。鬼界一直是令神界头疼的存在,好似是从未能抓住上次那个袭击你的鬼影开始,他们变得更加猖狂了,又开始兴风作浪,那个鬼影我得仔细查查。”话语间,林琬琰面上渐显忿忿之色,又掺杂着几分懊恼,随后自觉自己说多了,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那改日我再来找二殿下。”
“嗯好。”晏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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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殿内,烛火摇曳,风丝从兽纹窗棂间隙处钻进来,飞快地亲吻了下明黄烛火的尖尖小脑袋后,带着“呼呼”的笑声逃之夭夭。
安桃柚正趴在卧榻上手执狼毫在底下垫着一张折子的浣花笺上写着什么,两条小腿倒挂在半空中交叠着,墨字一一落在笺上:
“白望哥哥手启,睽违已久,近来可安好?
我把上次过生辰时你给我送的画像挂在芳菲殿内了,画艺大有进步,令我刮目相看。生辰当日我也去见了浮生哥哥,此孤寡老人依旧活蹦乱跳,既可上山砍柴,也可下地种菜,过得好生自在,你无需忧心。还有一件事想告诉白望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洺洛哥哥还在,他可能回来了,有点不知所云,哥哥勿怪。
言不尽意,余言后续;炎暑日蒸,幸乞珍重。”
写完,安桃柚嘟起小嘴轻轻吹了吹未干的残墨,从榻上爬了下来跑到长案边,将信笺卷成小轴塞进一个细长的小圆竹筒里,摁紧筒盖后,把小竹筒系到摆放在窗边窄案的一只青鸟纸鸢上。
安桃柚平时虽也练武,但不像沈浮生那样日日修炼,所以修为不深,体内未结出灵核,并不会灵力之术,这只纸鸢是为了方便她与沈姓兄弟二人通信,沈浮生特意给她做的,算是独属于三人的信鸽。
“帮我送给白望哥哥”,安桃柚拍了三下青鸟的头将其唤醒,青鸟周身散发出点点灵流,“去吧。”刹那间,那纸鸢便昂起头、扇着翅膀飞出了窗外。
夜深了,周遭只剩下夜虫的欢鸣声,安桃柚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准备卧榻而眠。
遽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窗外掠了进来,从背后一把勒住安桃柚的脖子,又迅速将她的双手绑在腰后,脚踝上也打了一道无影绳。
意外被人如此五花大绑,安桃柚动弹不得,出于求生本能欲大声尖叫,但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刚冲到喉咙口的喑哑叫喊声瞬间微弱了下去,最后变成了细微的嘶嘶声。
那黑影勒着安桃柚的脖子直接飞出了芳菲殿,经过月遥殿时,从安桃柚头上拔出一支海棠珠花银簪“唰唰”甩了出去,银簪穿过一块布帛钉入宫殿的朱门上,一眨眼的工夫,便逃离了皇宫。
林琬琰本欲转身回神界青莲湖,恰巧听闻殿门震晃的声响,晏秋腾地从坐褥上惊起,打开殿门,认出这银簪是安桃柚的头饰。
将银簪从门上拔了出来,抖开布帛,就见上面写着:“想要安桃柚的命,拿你的命来皇城外的离破林换,你一个人来,否则,我可不敢保证安桃柚会不会变成一摊肉泥。”
恍若一记铁锤重重地砸在两人头上,脑中嗡嗡作响,晏秋匆匆和林琬琰说了一句“林姑娘,我去查探一下”后就撒腿奔了出去,都没来得及听林琬琰再说什么。
林琬琰也瞥见了那块布帛,心下暗道,“他又出现了,正好。”便追了出去。
一路御剑飞行直抵离破林后,晏秋踏着谨慎的步子往林子深处走,黑色的瞳孔左右扫视,将余光吸纳的视线范围放大至极致,双耳微动,仔细辨听周遭的任何动静,但走了百步远,传入耳畔的声音依旧只有脚底下的枯枝落叶发出的清脆“吱吱”声。
忽地,熟悉的低沉厚重的嗓音在某处响起,浸着森冷的寒意和得逞的快意,“你来了。”
晏秋扭头望向声音响起处,心底陡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想抓我尽管对我动手便是,使这下三滥的手段真是无耻之尤!”
一阵冷风横扫而过,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落在晏秋前方约十丈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脚跟不稳,侧身倒在了地上,正是手脚被捆住的安桃柚,一张涨红的小脸,堆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恐、疑惑、愤怒纠缠融合。
“谁想当你心目中的圣人君子,谁都不配这样要求我。”鬼影嗤笑了一声,右手幻化出一把黑雾缭绕的玄铁长剑直指安桃柚的细颈,“想要她安然无恙,那便乖乖地受绑。”话音刚落,左手掌心倏地流出数道无影鬼绳,从细瘦的脚踝到宽厚的双肩将晏秋一圈一圈绑紧。
见晏秋竟真的毫不挣扎地受绑,一点反抗也没有,鬼影倒是感到几分惊讶,啧啧称奇,“这么听话?好,那我也信守承诺,把她放了。”鬼影故意将“信守承诺”这四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回应晏秋对自己期待的君子形象。
安桃柚手脚上的捆绳消失了,见鬼影收起长剑,左手一拢,以疾如雷电之速猛地把晏秋一路拖地拉扯到了自己脚边,“晏侍卫!”忙从地上爬起来,黛眉上挑,一双杏眼含着半分隐怒半分忧心之色紧盯着鬼影,“你既是为了抓他,为何要先抓走我?”
“原来瑶草国女王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啊?你看他为了你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了,如果不是因为兄妹情深,难道是因为忠心耿耿?”鬼影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中尽显嘲讽,眼神极尽狠绝。
心上似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刀口,裂纹瞬间布满整个身体,天崩地裂般汹涌的情绪奔腾而下,安桃柚陷入了难以言明的喜怒苦海中上下沉浮;脖颈像无形被人扼住一般,一点一点慢慢转向躺在地上、显出几分狼狈之态的晏秋,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出一个词来,好不容易勉强将心绪稍稍平复下来,才终于从贝齿间缓缓吐出沙哑的字句,最后几个字堵在喉间,终不成音,“洺洛哥哥,这才是你抗旨的真正理由吧,你还打算继续骗我到什么时候?”
“桃柚,我......”晏秋想解释点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
鬼影抬手掏了掏耳朵,用不耐烦的语气生生打断他俩的相认,“我抓你们可不是为了助你们相认的,少再废话。”于是,牵着绑在晏秋身上的无影鬼绳疾跃而起。
“洺洛哥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穿透云端,响彻整个林间。
晏秋已被鬼影拉着吊在了半空中,电光火石之际,只听见“嘭——吱吱吱”的一阵声响,晏秋重重地摔在了撒满层层枯叶的林地上,原来是鬼影和晏秋之间的那段无影鬼绳被一把溢着十二色华光的青剑斩断了。
细碎的华光犹如夏夜林间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渐渐散于无形,青剑旋飞了一圈后落在了一只细长冷白的玉手中。
林琬琰找到此处时就见晏秋被鬼影抓走,在空中急忙掷出一剑。
安桃柚哪有心思管是谁救了晏秋,看他落地,抬起腿就跑到了晏秋身边将他扶起来,“洺洛哥哥,有没有摔着哪里?”余光瞥见不远处缓缓落地的青影,“哪里”二字霎时化作口中喃喃之语,意识回笼后禁不住惊呼道:“师父!”
这一声清脆震耳的“师父”虽落入了林琬琰耳中,但她此刻无法分心去和安桃柚言语什么,落地后掌心飞速运转灵力,曲水剑直冲向因察觉鬼绳另一端重力消失而怔愣的鬼影。
可能是因为过于错愕,这一剑未能及时躲过,鬼影被曲水剑从背后穿胸而过,发出一串凄厉的吃痛声。
曲水剑转了一圈再次回到林琬琰手中,当林琬琰从袖中掏出收魂袋打算将此鬼影吸入袋中时,那鬼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身后布下一个重云密布般的黑雾阵,借机逃走了。
什么也没吸到的林琬琰立在原地忍不住嗔道,“逃倒是逃得快。”不过,那鬼影中了这一剑,伤势肯定不轻。
安桃柚哪管那鬼影抓没抓住,只痴痴地望着眼前二人,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了林琬琰身上,桃红色的小嘴一张一合,轻轻地叫唤道:“师父?是你对吗?”
闻言,林琬琰僵硬地转过身来,神色复杂,“是我,三公主。”
“你们都没死?”安桃柚哭笑着,悲喜交加,千言万语在胸腔间翻涌沸腾,一是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对不起。”晏秋和林琬琰同时出声说道,言语间满是歉意和小心翼翼,两个人加在一起的声量都比不上林间的鸟鸣声。
安桃柚哽咽不成字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被那黑影纠缠?”
“桃柚,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时发生了什么吗?”晏秋抬起头来,一双水洗般澄澈晶亮的眼温柔地望着安桃柚,从鼻中轻轻叹出一声短促的气息,几不可闻。
第一次相见?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虽说当时安桃柚年纪尚小,还是个稚嫩的小女孩,但那件事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已成为为数不多的儿时记忆碎片里最清晰的那一块。
“怎会不记得,即便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也记得……”安桃柚呓语般说着,吐出来的气息轻飘飘的,随着林间晚风四散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