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白马大概养得太好了些，白驹过隙之间，便又是一年，姮娥为了不让身体哀败得太快，一年只两次剔骨，春季一次，秋季一次。余下的夏季是灵泉灵力最盛时，有利于她恢复，冬季则可以体虚畏寒为由休养。

　　她细细算过，这一年秋，她便可以彻底剔出金丹了，而她的寿命也就只余下五年左右。

　　五年……姮娥被这个数刺痛，她悲痛地闭上了眼。

　　罢了，五年温存也胜过百年的孤寂。

　　姮娥松了眉头，望向窗外。天光渐渐驱散黑暗，夏日的初阳已是活力四射，其中的金乌振翅高飞，一副傲渺天地的模样。

　　姮娥想起几百年前后羿将最后一支箭指向它时，它那号啕大哭的模样，嘴角弯了弯，又很快垂了下来。因为她又想起，那最后一支神箭，被后羿炼成了一支簪子送给她，在她飞升后，便遗失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你醒了吗？”羿的声音响起。

　　姮娥走过去打开门，看见羿一身要出门的行装站在门外，有些惊讶。

　　“你要去哪儿？”

　　羿没回答问题，反而递了件包袱给她。“今天带你出去，你进去换上这个吧。

　　姮娥感到莫名其妙，却依着他的话把东西拿进了屋。打开一看，是一件淡粉色的衣裙。

　　质地是上乘的，装饰并不华丽，看起来却精巧特别，裙角处用金丝线绣了一圈惟妙惟肖的兔子。

　　姮娥换上，灵动可爱的装扮抵去了她清寒的气质，更加突显她风华绝代的美貌。

　　她一出门，羿便看呆了，眼晴直直盯着。

　　姮娥抿嘴一笑，走到她他面前去，抬头对他吹了口气，“怎么了羿哥哥？看我都看得呆了？”羿怔了片刻，又板下脸来，说了句“不成。”便匆匆离开，很快又折返回来，里拿了顶斗笠戴在姮娥头上，又把轻纱放下，确认把她的脸都遮住了之后这才满意。

　　姮娥被他的一番举动逗笑了，说了句“傻子”，便被羿拉着手，骑上了马往京都去了。

　　这一整天，羿带着姮娥在热闹繁华的京都游乐，各种好吃的被姮娥抱了满怀。二人在街上欢笑，一日看尽长安花。

　　姮娥清早忧郁的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整整一天，她都像泡在蜜罐里一样，幸福喜悦。

　　到了夜晚，羿又带她来到一片郊野，和她一起站在一站小山坡上，下面是一片花海，在黑暗中不甚清晰。

　　羿松开执弓的手，对射日弓说了声“去”，射日弓疾速飞出去，从一片草莽中划飞而过。

　　瞬时，姮娥的眼便被照亮了。射日弓划过的地方，星星点点的荧火冒了出来，照亮了一大片的花海。发碎光的花海像有生命般随风起伏，那些光点也随之泛起涟漪，像层层波浪悠悠荡漾。

　　姮娥捂嘴轻呼，着迷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星河花海。她转头看向羿，发现他正低头温柔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睛被荧火照亮，其中的深情与无限柔情流露出来，比星海还让人着迷。

　　羿伸手从后面拿出了一个木盒，在姮娥面前打开来。“在街上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姮娥呆住了，瞳孔猛缩。

　　那是一支簪子，令姮娥怔愣的不是羿竟然在她没注意的情况下买了它，而是这支簪子的形状与气息。

　　这是那最后一支神箭炼成的簪子。

　　姮娥抬起手来，细细抚摸着簪子上的每一条纹路，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几百年了，她、后羿、射日弓、神箭，各自流落，生离死别不得相见。明明是她抛弃了他们，可他们依旧在天命下，命远下无论巧合还是有意，争先恐后地回到她身边。

　　姮娥的心脏绷得发疼，在羿面前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她连剔骨时都没这么哭过呢。

　　羿没想到她会哭的这么凶，慌张地替她擦眼泪，不知该怎么安慰。

　　姮娥哭了一会儿就停了，边抹眼泪，边说：“我很丑吧。”

　　羿认真地看她，“不丑，很漂亮。”

　　姮娥笑了。她让羿帮她戴上簪子。羿抚弄她柔顺美丽的长发，似乎这头发太长了，都勾到了他的心尖。他红着耳朵帮她戴上了簪子，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头发。

　　羿转过身去，又从马背上拿了一坛酒下来。姮娥眼前一亮，扑上去，“是酒？”

　　说出来别人都不信，堂堂广寒宫仙子，竟然从未喝过酒。从前是羿不让她喝，飞升之后月宫里没有酒，一上九重天，她又匆匆请求下凡，几百年来她可谓是滴酒未沾，早就好奇死了。羿躲开她的爪子，板着脸说，“只能喝三杯。”

　　姮娥乖巧地答应了，羿才拿出两只杯子，两人并肩坐在草坡上，静静喝着。

　　羿伸手唤回了射日弓，把它放好，这才转过脸来看姮娥。

　　这一看，就发现不对劲了。姮娥捧着空杯，呆呆看着他，脸上醇红一片，眼神迷离。

　　谁能想到呢，这位广寒宫仙子，月神，居然是个一杯倒！

　　羿急忙去看她的状态，手在她前面晃了晃，喊她，“姮娥？”

　　姮娥像是忽然醒了一般，拿那双眼角飘红的媚眼瞪了他一下，接着一巴掌拍开了羿的手。

　　“后羿，你太让我生气了！”她喊道。

　　听到这个称呼，羿愣了一下，临到嘴的话也咽了回去。

　　姮娥继续说：“我让你把那仙丹扔了，你为什么不扔！你是傻子吗，人家在算计你！”她说着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羿怕她摔倒，伸过手扶她，却又被赏了一巴掌。

　　姮娥一刻不停地喊着，骂着：“你以为你射掉九个太阳在天上那帮人看来是功劳吗？金乌那是天界造物！被一个凡人射杀，他们能不生气？这仙丹不是什么赏赐，而是暗算！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姮娥似乎一下子把积攒的怨气，郁闷都发泄出来了，眼圈通红。

　　羿沉默不语地看着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只有心疼。姮娥怨他、骂他，恨他也好，他却只心疼姮娥，心疼她伤心、生气、难过。

　　姮娥缓了一口气，低下头喃喃：“要不是你不听我的话，我……我也不至于……”后面却没了声。

　　不至于什么？

　　羿走上前两步，见姮娥不再排斥自己，就轻轻把她拉进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做惹你生气的事了。”他说着，又低头亲了下姮娥的发丝。

　　姮娥不作声，不知道听没听见。

　　忽地，她抬起头来，满眼笑意，说：“阿达，我给你跳支舞吧。”

　　话毕，不等羿反映过来，她就挣脱出去，跑向那一片花海，羿连忙追上去。

　　原本已经渐渐沉寂下去的荧火，又在二人的脚步后升起来，像是黑夜中划过两道璀璨的流星。

　　姮娥笑着，在花海中转起圈来，轻哼着遥远的曲调。荧火从她飘起的裙摆下荡出去，美伦美奂，裙角的兔子也转着，像是一群兔子簇拥着姮娥跳跃。

　　羿停下来，呆呆看着，心脏狂跳不已。

　　姮娥脸上也闪着萤萤亮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泪水。她又哭又笑，在星海中起舞。

　　酒精麻痹了她对时间的感知，她以为这是在几百年之前。

　　那时的她是部落族长的明珠，她一点都不温婉，清冷，相反，她热情似火，开朗又恣意。她被誉为太阳的女儿，耀眼而骄傲。她的爱人是族里最勇猛的勇士，名字叫羿，族长赐他后羿之称，以后将会把族长之位传给他。

　　她是那么地骄傲且幸福。

　　直到后来，十个太阳从东方升起，她的父亲没有了，族人没有了，部落也没有了。到最后，连爱人也失去了。

　　广寒宫三百六十年的冰雪彻底冻冷了她的心，包括她的火热，她的恣意，她的骄傲。她成了那个清冷，孤独的嫦娥。

　　但此刻她忘却了这一切，又变回了那个骄傲的小太阳，她也曾在这样的夜晚，群星照耀的草地上，为后羿跳舞，轻哼着族里对爱人唱的歌谣，呼唤她的爱人为“阿达”。

　　正如此刻一般。

　　羿走上前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姮娥把头埋进他胸口。羿听见她在说：“羿，我好冷啊……真的好冷……”

　　明明是这么热的夏夜，她却一遍遍重复着好冷。

　　羿只是把她抱紧，手在她背上轻拍着。

　　姮娥终于不再出声。羿的手臂一沉，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睡着了，无奈地笑了一声“小醉鬼”之后，又叹了一口气。

　　他把姮娥打横抱起来，带她回家，心里想着以后绝对不让她碰酒了。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中，一双幽绿的瞳孔一直注视着他们，闪烁着兴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