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扎眼,兰羡尔敛了敛眸子,越发松散起来,看向惊滞在原地的一众鲜亮的红衣,微微颔首,道:
“各位,我自是无心无愧,也愿配合你们,但,可否让我跟这两位殿下说几句话?”
她说的恳切和气,为首的战将一见这花脸如此好说话,刚刚还担心,要费一番功夫,现在顾虑便全都打消了,压住眼角的喜悦道:
“自是可以的,请便!”
兰羡尔礼貌点头致谢,转过头,掩在花面具下的神色兀地一变,一把将夜玄玉拉过,后者一脸懵中,被扯了个踉跄,他哪里是受气的人,正欲发作,兰羡尔却转身,冷冷道:
“你的阿翎,把我算计了。”
闻言,夜玄玉刚激起来的怒火,立马被浇灭的只有袅袅灰烟,转而代之的是一脸诧异,瞪着眼睛问道:
“什么?你是说阿翎?!”
兰羡尔瞥他一眼,不可置否,心里暗骂,我这样很像在跟你开玩笑?
望一眼等在身后的战泽西,还有干巴巴望着这里的一众战将,兰羡利落回过头,道:
“我问你,黄皮卷还在你那里吗?”
“在啊,怎么?”
“想办法带给我,我有用。”
夜玄玉没做多想,他倒是有异于常人的自知之明,知道这东西在他手里,他也查不出什么,于是,干脆地点点头,依旧是满脸疑惑,弯弯绕绕,也没纠缠清楚。
“尽快给我。”
兰羡尔道,说完,彬彬有礼地做出了个请的姿势,带着狡黠却不知真假的微笑,看得夜玄玉眉心发颤。
他回望一眼殷翎,两人视线隔空相接,没再说什么,便趾高气扬地走了,也不知他在傲个什么劲。
兰羡尔忍住自己的白眼,侧头,看见银袍少年走上前来,樱唇紧抿着,清冷的轮廓俊美得无懈可击,那双眼睛明明更为冰冷些,却在两人对视之时,粹然添了些柔色,若天河中的静川明波。
“帮我告诉阿璃,叫他不必出面,我自有法子应对。”
兰羡尔道,毕竟战泽西已经看见过云烟泽,多瞒无益,让他带个话总不过分,况且有戚璃在,如何藏好云恕,如何保住云烟泽,这些事都不用担心太多。
她扶了扶花面具,正欲转过头去,示意战将头子她说完了,手腕却蓦地被人捉住,她滞了滞,恹恹侧头,又对上那双漂亮的惊心动魄的眼睛。
那只温热的手顺着手腕向下伸去,擦过她的掌心,微凉的指尖抵在她的手指上,兰羡尔微蹙眉心,却顾忌着人多眼杂,没多做反应,只抬起眸子。
就在那一瞬,她感觉到自己手里被塞进什么东西。
“拿着它。”
耳边传来这样一句话,声音若冷泉,毫无杂质的澄澈中,却含着水流的柔和。
兰羡尔闻言握紧手里的东西,摸着像是一块木头,上面却有清晰的网格纹路,战泽西见她收下,缓缓松手,没再拦她。
就这样,兰羡尔和殷翎被押到了火狱之中,与其他近日拿过水鸢露的冤大头一起关着。
火狱约莫很大,无边无际的狱顶上方,暗穴孔洞交错,火焰似红色的光河,从四面八方的崖壁上流下,飞到下方的焰泉中去,偶有几星溅落到脚面。
两人被侍卫带着,一前一后走着,手腕间的金色镣铐铃铃作响,穿过千曲百转的路,两侧被关押的犯人红着眼睛,隔着玄铁栅栏不善地张望着,到了末端,几人走过一条悬在半空中极窄的铁桥,到尽头处一间狱房,侍从停下,示意两人进去。
赤红的焰泉将这大狱的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巨型高台隆起,扎满了直戳天际的铁栅栏,像是关押困兽的巨笼,承载着高处抓来的人,下方冒出灼浪,炽烧着空气,铺天盖地蔓延过来,细听之时还有火焰呜呜的呼啸声。
兰羡尔向上瞥一眼,这许是这里最大的狱房,上方空荡荡的,飞焰空留回响声,视线放平之时,却对上面前戴着金色镣铐的一众人带有敌意的眼神,不,准确的说,这敌意是冲着她身旁的殷翎而来。
“我呸!你这半人半兽的杂种,老子怎么和你关在一起!”
叫骂的人穿着还算华贵的行列,又自视甚高,八成在云荒上座的行列,兰羡尔略略冷下脸来,恹恹瞧一眼那欲煽起事端的人,像是一种警告。
心里暗骂夜玄玉,你带人回来就带人回来,大张旗鼓地游街示众,就怕别人不盯上她,若是在这个鬼地方闹出什么事,整个云荒上座的注意力都要被扯到这里,到时候自己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那人话音刚落,又一个穿着红衣,束着黑色裹腰,像是侍从模样的人,扒开人群露出头来,扬声呼和道:
“原来是你!你个狗东西!定是你杀了子宣殿下!”
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兰羡尔抱着袖子,懒懒看一眼,这一次却没打算置身事外。
那人激动地挥着胳膊,示意众人看向他,又转身,瞪着眼睛指向殷翎道:
“诸位听我说,我之前是在子宣殿下手底下做事的!就是这个杂种,在东边的兽骑坊里,突然发了兽性,要杀了子宣殿下!幸亏玄玉殿下赶来,这才让她没能得逞!”
兽骑坊?
众人闻言蓦地怔住,多数人谨慎地后退几步,兰羡尔与殷翎却站在原地,乌压压的人群顿时界限分明。
人声嘈杂不已,回荡在上空,像是沉闷的骚乱。
殷翎终于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为首挑事的侍从,眼里早已失去了平日里的安静与伪装,变得暴躁而充血,兰羡尔侧目一瞧,便知这丫头已经起了杀心。
那侍从究竟所言何事,让面前这女孩半点不能容忍?
“夜玄玉那吃里扒外的死脑筋,竟然没把你杀了,还把你放出来安到旭日营,真是狗娘养的死东西,要不是……”
“这里有人听着呢,你小声一点……”
旁边几人对于夜玄玉的脾性略有耳闻,一听骂上了那位嚣张跋扈的殿下,连忙劝阻道,谁知,那侍从模样的人却势头更狂了起来,高喝道:
“怎么了,我就要说!这负日大殿里谁不知道他夜玄玉……”
侍从话音未落,没有察觉之下,便被什么踢倒在地,身后的人群兀地一片惊呼,许多人迅速运灵,一场战斗一触即发。
直到那身影落地,众人才看清,那人戴着花面具,抖着宽大的袖子,紫衫松垮垮地附在身上,不是兰羡尔又是谁?
“你太吵了。”
兰羡尔恹恹道,望一眼远处,那战将早已飞出去老远,恰巧落在狱层边缘,焰泉近在眼前,再远一点,那侍从便要滚落下去。
她冷冷瞧一眼众人,那懒散的眼睛一旦沉下来,便是让人寒意四起的逼视,人群里有几个灵力稍强些的,警惕地围在一起,护在众人前面,也是可笑,原本谁也看不上谁的几人,此刻却把彼此当了自己人。
兰羡尔没有在意,叮嘱后面站着的人,把那侍从抬到中间来,掉下焰泉死了,她可不负责。
“阁下明知他修为不高,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阁下有事好说,为何要动起手来?”
这文绉绉的质问,瞬间挑起了一个痞子刺头的牙尖嘴利。
“阁下问的是,只是,在下并非诸位,不会因为他修为低,就放任他满口荤话,就好比,一个小孩杀了别人全家,各位会因为他小不懂事,就由他去了?”
兰羡尔恹恹问道,面前几个文绉绉的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辩驳,可她还没打算点到为止,瞧一眼殷翎,见到后者那杀人的气息稍稍顿下,便回过头继续道:
“再者,他修为不高,嘴上功夫却不得了,今日遇到的是我,还能留他一口气,明日若遇到什么人,你们便向他的骨灰说理去。”
众人诧然噤声,看着那带着滑稽花面具的人,举手投足像是漫不经心,单薄的身体却撑起了逼人的威慑。
……
“你们干什么!”
几声暴躁地呼喝从外边传进来,透过漆黑粗壮的长柱和栅栏,众人瞥见,诸多红衣看守迅速围过来,立马低头散开,一时之间,镣铐脆响声不绝于耳。
嘎吱。
黑色铁门被推开,整齐不已的红衣一下子涌进来,两边界限再次清晰,囚犯们与闯进来的看守对峙,兰羡尔恹恹转身,心里暗骂,还是将这群家伙招惹进来了。
怎么都是红色!
一转过来,兰羡尔第一反应便是这个,近些天来见的不是金色就是红色,炽烈猩红,晃得她眼睛疼,不知怎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那一抹银色的清冷。
那多好看啊,她心里莫名其妙感慨。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还真把老子当犯人了!”
一个衣着讲究的男子道,蔑着眼,指着看守头子破口大骂。
水鸢露一般只有云荒上座才配有,故这火狱里,大多习惯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被关在这里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谁肯再服这小小狱卒的管教?
只是,看守头子闻言只站在那里,神气地背着手,似乎对这指责和威胁毫不在意,冷哼一声,对身旁的手下慢条斯理道:
“丢下去,让他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你敢,你这只会摇尾巴的狗!你……”
兰羡尔不由翻他一眼,若他死了,定是那张嘴害的,看守们却没有半分犹豫,径直走过去,几人一下子便拴住了那男子。
“你们!你们干什么!”
“在下奉云荒夜临少殿之命,照管火狱,作乱者,杀无赦!”
夜临?
兰羡尔冷冷瞥向看守头子,后者得逞地笑了笑,他早就受这些草包的气很久了,觉得他们没有什么真本事,仅凭一张嘴花言巧语,便能混的风生水起,可怜自己被安在火狱里,做着无足轻重的事,到死都出不了头。
“你们!啊!”
焰泉将黑石煮的发红,沸汤汩汩,不断向上冒着泡,死亡的白汽蒸腾而起。
渐渐感受到热浪,那人面色兀变,疯狂的挣扎着,嘴上惊恐的呼和着,几个看守的手像是铁钳,死死攥着他的四肢,纹丝不动朝前走去。
众人惊愕之下赶紧让出道来,这其中还包括刚刚那几个文绉绉出来说理的。
“等等!”
兰羡尔低喝,几个看守倏地一顿,众人统统屏住呼吸,齐齐看向那戴着花脸面具的人。
“大人说,作乱者杀无赦?”
兰羡尔沉声问道,看向看守头子,后者原本得意洋洋的眼睛敛了敛,挑眉轻蔑道:
“不错。”
“可那人却未曾作乱,只是一时糊涂顶撞了大人,罪不当至死。”
众人噤声,目光全聚焦在看守头子脸上,一言不发,他拉下了脸,盯着兰羡尔,众人心道这丫头惨了,定活不过今日。
对峙之中。
“我作证,那人未曾作乱。”
殷翎安静却笃定的声音传来,众人猛地一颤,望向还站在对面的两个女孩。
“我也作证!”
“我也作证!少殿下向来明辨是非,定会弄清楚此事。”
几人齐声道。接着又有几人犹犹豫豫地附和起来,这一掺和,敌友之界瞬间模糊起来。
兰羡尔恹恹瞧一眼身后,松下来贴近腰间断匕首的手,只觉四下无声。
回忆肆无忌惮地涌进脑海,即使她知道眼前这一幕与记忆中那份赤诚毫无关系,她最珍惜也是最畏惧面对的一切,仍旧将她沾满。
十二玄宿,那是她心里最后的一片乐土,也是心里那片荒芜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