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狱。
赤焰四面环着中央玄铁高台,粗壮的铁栅栏自下而上,直戳顶空,绵延到视线所不及的漆黑,焰流滚烫,撞击着黑岩,冒出混混热气,肆意蒸腾着这个困兽之笼。
这里的一切恢复如常,没有那场战斗过后的痕迹,更没有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掀起多大风浪,毕竟,这里的囚犯见惯了生生死死,一个人死了,管他是人是怪,于他们而言,早就如过眼云烟一般,见怪不怪。
“玄玉殿下,这是夜将军的命令,我们也是……”
刚看一眼对面那红衣锦袍,气焰嚣张的红衣少年,奉命而来的几个看守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知为何,即使现在夜玄玉身份不同以往,他们还是改不了一见这家伙就犯怵的毛病,不自觉地弓下身子。
“你们听不懂人话吗?夜非来是什么东西,还敢要我移步去受审?!”
夜玄玉嘴上发了狠,人皱着眉,却不敢轻易站起来,地上摆了些水晶瓶的碎片,他好不容易笨手笨脚地才拼完了底座,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现在只怕微微的动作,便让这点进展功亏一篑。
“是,殿下,我这就去说!”
看守一见夜玄玉发火,更加左右为难,没再多想,底下人一溜烟跑去找夜非来了,谁也不想多留在这里一刻。
看守们走后不久,连接着高台的浮桥叮铃铃地响动起来,声音被吞没在焰流呼啸中,并未引起那专心拼东西家伙的目光。
铃、铃、铃。
铁链有序地响动着,像是有谁走过上边,接着,空旷的大狱里掺杂了些窸窸窣窣的人声:
“战、泽、西。”
一个威胁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兰羡尔面具下的嘴角僵着,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撕破的笑面虎,她蓄着怒势,拍了拍脸上的面具,还算客气道:“快把刀还我,然后,乖乖地呆在那里面。”
“刀我拿去修。”
“……”
现在又不在天泽,你修哪门子的刀!
这个借口亏他敢说出来,兰羡尔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侧颊跟上痒痒的热气让她不自觉一顿,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然而,她遇到前面挡着的这道门时,也就顾不上和战泽西计较了。
透过粗壮的铁栅栏看向里边,夜玄玉背对着,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几次撬锁不成,直接劈开又怕动静太大,兰羡尔想了最简单的一个办法。
夜玄玉斟酌了许久,将力度,方位都模拟了一遍,这才抓着碎片,往水晶瓶底座上小心翼翼地放去。
突然,低空中,在他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声:
“夜玄玉!”
这声音很轻,所以衬托地碎片从夜玄玉手中脱落,砸中底座,再次散成一团的声音格外大。
夜玄玉:……
“给我出来!”
夜玄玉嗷嗷叫了不知多久,兰羡尔见他这来者不善的架势,便靠术咒撑着,不想没事找事,顺理成章地当了回缩头乌龟,直到他气消了,术咒效用时间到了,这才现身。
“你怎么进来的?”
夜玄玉气呼呼地问,但语气里大半是惊讶,毕竟这铁门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那术咒只能隐身又不能穿墙凿洞。
兰羡尔干笑两声,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钻进来的?!”
“……”
夜玄玉恍然大悟般惊呼道,面具下的兰羡尔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恼羞成怒,毕竟,要是“丰腴”一点的姑娘都不会钻过来的,现在她只想把夜玄玉敲晕,让他先闭嘴再说,然而,不尽人意的是,他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势头:“你这干瘦的,都成了纸片了?”
“……”
兰羡尔强行把自己摁在忍耐范围之内,然而,面具上的人却已经不干了:“你最好闭嘴。”
嗯?
不是说好别人听不到?她怎么觉着夜玄玉听到了?
兰羡尔看向面色大改,瞪着眼睛的夜玄玉,果不其然,后者凭着多年打架的默契,脱口而出:“战泽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兰羡尔无奈地扶额。
夜玄玉:“你来干什么!”
兰羡尔和颜悦色道:“和你谈心。”
战泽西冷言冷语道:“送你上路。”
夜玄玉看向她,皱着眉不解:“他在哪?”
被问的兰羡尔指了指自己的脸,夜玄玉想说什么,却难得地欲言又止,道:“不是……”兰羡尔便以为他是在动脑子思考,不由谢天谢地起来,然而,不怎么聪明的夜玄玉再次会错了意:“你们……你们……这是在共用一个身体?”
“……”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于是,兰羡尔伸手就是一个符,云烟泽歪七扭八的字赫然显现,三下五除二,便将夜玄玉的嘴给封住。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在动手时,只觉面具里那人异常安静,现在,她只觉脸上异常炽热,摸了摸手腕,确定不是自己的温度后,她又摸了摸脸上银白的面具,指尖立马传来滚烫的触感,像是对她指尖的一种回应。
兰羡尔:……
“好了,说正事吧。”
兰羡尔没再被这面具,还有面具里的人扰乱思路,就地坐在一动不动的夜玄玉跟前道,待耳根子清净些许后,目不斜视地将他脸正中的符纸拿下来,恹恹转过头,道:“说说吧,夜浔那事是什么情况?”
“我没杀他。”
那嚣张跋扈的少年憋屈道,仿佛打死都要挺着身板,昂着脑袋不低头,兰羡尔瞪他一眼,心道,这不是废话,要是你杀了夜浔,一眼就能看出来,连破案过程都省了,干嘛还费尽心思,在这大狱供奉着您这祖宗。
不过,除此之外,夜玄玉是真的不屑于为了争风头伤人栽赃。
“还有呢?你回去监牢里找过夜浔?”
兰羡尔问,面前那家伙冷哼一声,气呼呼道:“是夜浔自己找我过去的,我跟那群蠢货说,他们竟然不信!”
“……”
兰羡尔脸上的笑不由僵住,他们要信了才怪,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在说,人家夜浔还没定下来罪,放着好好的贵族牢间不呆,非要上赶着去找你送死?
“他是怎么找你的?”
兰羡尔耐着性子,尽量忍住损他几句的冲动,见他将说不说,便随口一提:“别告诉我是他托人带了话给你……”
“你怎么知道?”
不光是夜玄玉被惊呆了,连兰羡尔自己都被惊到,还真是这么不靠谱的理由,最主要的是,夜玄玉还真的毫无防备之心的信了!她维持一贯和气的假笑,不至于伤这位殿下的自尊心,问道:“带话那人在哪里?”
“死了。”
“……”
夜玄玉好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忽然直起身子道:“就是夜非来那狗东西!是他杀了给我带话那人!”
“夜非来?”
兰羡尔看一眼他,后者拼命点头,他这一说,兰羡尔不禁想起火狱里那浑身是血的人,嘴里咒骂的也是夜非来,云烟泽受伤躲在仙音楼的原因也是夜非来,这么一想,才发觉这常在眼前进进出出的人,竟然是他们都忽略的人。
“夜非来那日去火狱,是为了抓你?”
脸上突然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接着,便听到那面具发出的声音,夜玄玉怎么看兰羡尔脸上那张面具怎么别扭,于是选择直接扭过头不看:“不是,当日我本来想去夜临的兵械阁,谁知道这夜非来竟然从后边追来,把我拦在外边,怎么也不让我进,后来,他手下急急忙忙来了个人,说了什么,他一下就变脸要抓我,后来我才知道,我刚出来不久,夜浔就死了。”
夜玄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可兰羡尔却像是听出了些门道:“然后呢?你为何会到火狱里来?”
“清者自清,我没有杀夜浔,自然不怕他们,便跟着他们走了,到了半路,几个看守大老远拦住我们说是火狱出事了,我一想肯定和阿翎有关,便没再理睬他们,赶到火狱里去了。”
“这么说,你没进去兵械阁?”
夜玄玉利落地摇摇头,这便奇怪了,那兵械阁里究竟有什么让夜非来一直守着,云烟泽进不去也就算了,连夜玄玉都进不去,这时,面具里的那人开口问道:“为何要去兵械阁?”
脸上这面具若有若无的轻挠,让兰羡尔眼睫不自觉一颤,夜玄玉皱了皱眉,叹口气道:“是夜浔告诉我的,他说……夜子宣是卜族人,云荒还有卜族渗透进来,那日在金阁里,他亲耳听见了夜子宣和另一个卜族的谈话,我当时不信,他就说让我自己去兵械阁里看看,我本来打算看完再决定是否信他,结果还没看到……他就死了。”
卜族人?
兰羡尔微微一滞,她早就猜测云荒上座里有卜族,却也没想到是夜旭光的儿子,那么,同“夜子宣”谈话的另一个卜族又是谁呢?他不仅能认出来“夜子宣”,竟然还让他极其信任地摊明自己的身份与之谈话。
“我需要解释吗?”
面具上那人低声问道,毕竟他也是卜族后代,兰羡尔忍住想把面具摘下来的冲动,不着调地顺口答了句:“拜托少殿下,你要对自己那张过目不忘的脸有点自知之明。”
言下之意是,要是战泽西是那神秘的卜族,夜浔的原话便应该是,他听见夜子宣和天泽少殿的谈话了。
面具上的人满意地轻笑两声,旁边的夜玄玉一脸黑线,还要再说什么,却机敏地听见浮桥上的铁链铃铃作响。
有人来了。
夜玄玉立马转头,想着提醒兰羡尔,却发现周围早就已经空无一人。
“喂?还在吗?”
夜玄玉缩着脑袋低声问道,脑袋四处乱转,就站在她旁边的兰羡尔顶着隐身符咒,抱着袖子,慢悠悠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确定他是真的看不见后,叫了他一声:“我在呢。”她又转转脑袋,看看周围,道:“我去别处瞧瞧,你先在这里拖一会,越久越好,明白了吗?”
说完,高大的铁门便被看守打开,几个红衣战将后边,夜非来进来,较为黝黑的肤色在火光衬下发着亮光,即使不喜不怒,神色如常,也总给人一种凶巴巴的感觉,兰羡尔见着他,瞬间知道该去哪一趟了。
借着他们将狱门敞开之时,兰羡尔轻巧地钻了出去。
到了方便说话的地方,战泽西才开口道:“夜非来不是卜族。”
兰羡尔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毕竟,有哪个卜族不好好隐藏自己,人前人后跑着办事,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罪个遍,接着面具上那人别有深意道:“可那日在火狱里,他认出我施的卜术是泯生。”
兰羡尔惊滞在原地,一是因为惊讶战泽西,他的卜术修炼竟已经到了能够随时施用泯生的境界了,二是因为,这卜术泯生再怎么样也是禁术,极少有人会,故极其少见,连自己都只是听说,未曾见过的东西,夜非来竟然能够认出来,这又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