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群浩浩荡荡,绵延千里,远处,云荒腹地里的高殿笼罩着奢靡至极的金色光晕,赫然耸立,炽空裂开了银白色的口子,原本盘旋的巨大金色符印却没了踪迹。
空无一人的天街与耀眼的金砖形成鲜明对比,无端生出诡异荒凉之感,兽群沉闷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不能再走了。”
殷翎冷声道,身后跟着的兽群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一般,齐齐停下来。
吼。
一旁跟随的兽乖顺地叫了一声,像是在问她为什么停下来,殷翎仰起头,望向天端裂痕,道:“我们的同伴出事了。”她攥紧拳头,看向身后一群兽类,闭了闭眼,道:“没有他,我们就不能冒险。”
那只兽轻轻吼了一声,不知说了什么,殷翎只转头看向它,在它的脚边,跟着一只满眼纯净的小兽,那是它的孩子,她缓缓转过头:“我知道,为了自由,你们都不怕死,可是它们怕,若你们死了,他们更不会有真正的自由。”
说完,殷翎跳下兽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小兽的脑袋:“我们先后退。”
“主上。”
见兽群正纷纷调转方向,一旁的傀儡迎上来道,“夜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轻柔一笑道:“放心,好戏开场了,他们不舍得走。”
火狱。
顶层的人不断从暗穴中逃脱,随手拖了把武器,便和肆无忌惮的脑袋们打了起来,奈何手中不称手的兵器竟然还没有那些怪物的牙齿尖利,没过多久,身上就被咬的挂了彩。
“这样下去真的会死在里面吧!”
“少说废话!我们冲出去,一起去找首殿!”
药师又被怼了,来不及计较,只觉得头顶被缝起来的天洞有些异样,忽然,洞口原模原样地裂开几道,赤红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你们快看!”
药师指着上方道,半空中乱飞的脑袋却兴奋地讨论起来:
“我们能出去了?”
“哈哈,外边的人肯定比这里好吃!”
“裂开吧!快裂开啊!”
砰!
轰天一响。
顶空的黑岩猛地爆破,塌陷下来,来自太阳原始的灵流肆意灌进,与此同时,万千只煞嬉笑着,齐齐兴奋地破除壁垒,一冲而出,黑漆漆的崖壁瞬间千疮百孔,刺眼灼热的火光猛地从中喷射出来。
众兽皆怔。
此刻,金阳刺眼的东方天际,在黑云缭绕下混杂成深暗的血红,灼灼红山的轮廓被啃食,毁坏,凹凸不平,背后的火光,带着灵流,从破裂的孔洞里蹿出来。
空气里掺杂着惨叫,求救,原本繁荣的金色天街,顿时成了观望远远死亡的地狱。
殷翎猛然转身,眼里倒映出红色地狱般的景象,她攥紧了拳:“疯子!”
元厄这是在用活人喂煞。
“主上。”
“嘘。”
“夜临”笑了笑,将手指放在嘴边,道:“你看看这一幕,多么精彩,那些不听话的人,现在有多可笑……哈哈哈,他们都是蠢货,都是蠢货!我的云轻就不会这样,她才不会这样……”
傀儡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是的,主上。”
炽红天幕下,人群疯狂地扒着顶空的破洞,还未探出脑袋来,便被吃人的庞然大物咬掉了半截身子,怪物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如蛇信子一般舔舐着唇边,继续将其余半截身子吞下去。
“救命!救命……”
一个穿着囚犯模样,带着金铐,全身被咬伤的人扒着岩口,眼睛直勾勾盯着上方,金阳在顶,赤日高悬,那是他多久都未曾看到的景色。
就在要出去之时,他低头,目光所及之处,那颗巨大的脑袋张开了狰狞的血口。
他要死了,他想。
突然,一声怒不可遏的兽吼冲天而来,他猛地抬头,看见洞口上方,正有一只丑陋的凶兽跳跃而来,面目凶狠。
前后都是死,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只觉身下一轻,整个人被高高抛起,意想之中的痛楚与死亡都未来临。
再次睁开眼,他看见了炽日灼灼的光。
那只兽救了他。
不仅如此,他身后,成千上万的兽浩浩汤汤扑来,那份孤绝竟像极了一个目光如炬的战士,它们越过他,直直扑向火狱旁四处乱窜的怪物,两相厮打起来。
不远处,他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是一个女孩,他曾在火狱里见过她。
“哈!我就说,他们舍不得走!”在高殿遥遥俯视的“夜临”得意地笑了笑:“那么,现在到我们了。”
说完,他挥挥手,眼神空洞的傀儡们齐齐露出了笑意,僵硬而丑陋:“是,主上。”
火狱已经千疮百孔。
“是……是你!”
药师话音未落,便被一只兽高高抛出半空,旁人一时间分不清敌我,只犹犹豫豫地踱步上前,兽吼繁杂中,殷翎匆匆瞥一眼惊诧的将领们,道:“救人。”
数万只巨怪的脑袋绕在火狱上方,干裂着的嘴角上还沾着血沫与骨渣,见一群不速之客闯进来,齐齐发出尖细的讨论声:
“是谁把这些四不像带进来的!”
“就是啊!”
“好像是那个女的!”
所有脑袋一齐将火烧的目光对向殷翎,后者明显感受到它们的转向,扭过头:“……”
砰!
巨怪们还未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地被一个红衣身影毫不留情一脚,这一踢,力道大的让几颗脑袋飞出去好远。
“玄玉殿下?”
“是玄玉殿下啊!”
一众人又惊又喜,红衣少年不语,那双桀骜的眉眼只是越过他们,隔着流焰纷飞,血污弥漫,看向遥遥一角,彼时,她也正遥遥对望。
沧澜天。
既定的意外还是来了,周围移步换景,将战泽西吞入了沧澜天扩张的裂痕之中。
流光炫目,打在冷辉凛冽的面具之上,却被阻在冰眸寒意之外,眼前,真假幻象交杂,一幕幕晃过的,都是他的记忆。
“杀了他!你看看他这双眼睛,他不该活着的!”
那女人声嘶力竭道,挥舞着剑,砍伤了周围的看守,想要去砍立在原地的孩子之时,被父亲拦住,她就把剑挥向父亲:“放开我!战之昭!告诉我!他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句话被嘶吼了数遍,他也听了无数遍。
小战泽西面无表情地离开,墨灰色的眸始终波澜不起,像是冰川砌在眼中,坚硬而寒冷,未有一丝温度。
“我不是告诉你不要来这里!”
父亲训话时,肩上流着血,小战泽西冷冷瞥一眼:“我想告诉她,我还活着。”
战之昭滞在原地,哑口无言,只见漫天流云的远处,小少年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
“少殿下,这次反叛的主谋……是夫人。”
“嗯。”
“少殿下,您的手怎么受伤了……”
“嗯。”
……
星辉耀眼,一旁观看的银袍人眸子里倒映着冷光,神色平平,似乎那些画面如同嚣张的夜色一般,只是无关于己的过眼云烟。
跌宕起伏的变幻自始至终未影响他分毫,一席银袍,纤尘不染,他没有停留,只是面色寡淡地向前走,不知有多久,他望见了尽头。
忽然,天光大作。
一个身影阻在眼前,轮廓虚无缥缈。
可他能认出来,那是他的母亲。
火狱。
巨怪们见自己处于劣势,突然开始有序地来回穿梭,阵型诡异,时不时发出几声奸笑声:
“要死一起死!反正元厄早就把我们当做累赘了!”
“我们都别出去了!哈哈哈……”
底下人稍作冷静,却又不解地面面相觑:
“他们那话是什么意思?”
药师同样不解地看向半空,忽然灵光一现道;
“他们不会是想把洞口封死吧!”
“就算是要封死洞口,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为什么说我们得跟着死?”
药师再一次被问得无话可说,只好闭嘴。
“不,你们想想,那些怪物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殷翎道,像是想到了答案,人与兽齐齐僵住相对视一眼,两者在此时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甚至是,并肩作战。
“你是说,我们会变成这些怪物,代替他们,而这些怪物会……魂飞魄散?”
殷翎点点头,看向被填的严严实实的顶空,又看一眼走道尽头处的火狱大门,这便只剩两个选择了,可是,顶空的洞在一瞬之间被填充地严丝合缝,便只剩闯出大门着一个选择了。
“殿下,您带钥匙没?”
药师眼巴巴地望了一眼夜玄玉,后者怒目瞪他一眼,仿佛是在警告他,别再问这种废话。
突然,稍稍静默的空气里:
“我有。”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顶空而来,众人惊诧,循声望去,只见一片狼藉的上空暗穴里,夜非来拖着夜旭光探出脑袋来。
“首……首殿!”
“父亲?这……您也……”
夜玄玉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夜旭光,再三被确定不是傀儡后,夜旭光咳了几声,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他……他不是夜临,他是元厄。”
……
“主上,门开了。”
红衣傀儡呆滞地指着远处一涌而出的人群与兽群,像是密密麻麻的黑点,顿时分散开来,疯狂逃窜,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夜临”的嘴角绷住,脸上的云淡风轻的笑意也变得冷沉起来,许久,调子异常轻快道:“哈!看来,不听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妖风一阵阵刮起,赤红的天色诡异出奇,放眼望去的平阔之下,,千千万万的红衣大军破空而来,从天而降,毫无预兆。
疯跑的人群统统停住了脚步,突然,旁边的人有人戳了戳药师,有些心虚地问道:“你看看,那人是不是上次火狱里的……”
极端震惊之下,药师本来不想理他,但是顺势看过去,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那人,他们在火狱里见过,可与之不同的是,他们见到的是冷冰冰的尸体。
“好像……好像真的是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
众人哑口无言。
拥挤在洞口的巨怪这才缓过神来,纷纷拔出自己,朝落逃的人群扑去。
“该死,还让他们跑了!”
“不行!要死我也要拉上几个陪葬的!”
“我得好好吃一顿!”
话音未落。
砰!
旷古的苍天之上,金印赫然显现,盘亘火狱顶空,金光毕现。
战泽西回来了。
“啊!”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封印了这里!”
金光灼目,耀耀生辉,符文悬空翻飞,顿时便自上而下绕着火狱。
“主上……”
红衣傀儡半句话没说完,便化成了黑灰,颓然洒落一地,“夜临”嵌在脸上的笑消退无几,他敛着眸子,里边似有碎光绽出,拼凑出一个诡异而漂亮的符印。
那图案,与战泽西的极为相似。
面前,傀儡大军一动不动,静待一声令下。
“快走!那些东西马上要被封印了!”
夜非来高声呼喝,火狱里的人应声,倾巢而出,一众落逃者与红衣大军相撞,拼命撕出一道口子来。
突然,夜非来毫无防备之下,手被什么重重砍过来,再一转眼,只见手腕处鲜血淋漓,白骨森然,红色剑光在眼前,如鬼魅般绕过,又转到身后灵巧地刺过来,夜非来忍痛躲开,一转身便与“夜临”面面相对。
“你……你不是夜临殿下……”
夜非来捂住自己的手腕,魁梧的身形此刻却有些笨拙,因剧痛而脸色发白,“夜临”笑笑:“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杀你吗?”
血滴沿着细长如蛇的红色尖刃,滴落在地。
“喂,夜非来!你……”
身后传来夜玄玉的声音,缥缈的不真切,见他不答话,“夜临”笑了笑,循循善诱一般,柔声道:“不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
红色剑光破空而来。
快,他太快了,快得没有章法且不可企及。
下一秒,鲜红的刃口便搁在脖间,不低头都能听见它对于嗜血的渴望。
“我以为你很听话。”红色的刀尖像是毒蛇伸出的舌头,鲜艳却有毒,被来人拿在手中抵上脖间,那种阴寒的威胁,像是毒蛇旖旎在自己的猎物上,“夜临”无比可惜地摇摇头看向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只可惜,现在看来,你还不够听话。”
砰!
又一声通天巨响。
符文飞旋成一个巨大的罗盘,豁然开启,火狱被全权笼罩,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改变,自上而下,红山渐渐退化,透出青苍色的轮廓,郁郁葱葱,被啃食的孔洞竟然在愈合。
“啊!”
巨头怪齐齐发出尖细的叫声,下一瞬,尖叫的,飞扑的,逃亡的,统统消失在天际。
苍天俱静。
“哈!你看,它死了!”面前的“夜临”笑得癫狂,忽然,这笑声一滞,脖间传来微微的痛觉,他触手一碰,是血,鲜红与血腥刺激得他兀地抬起头,眼前,夜非来另一手握着一把青白的短刃,略短的刀尖上也滴落几滴血。
“夜临”偏了偏脑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脖间的伤口却在飞速恢复。
“你们快走。”夜非来道。
“你在胡说什么!”
夜玄玉立马扑上去,却不得不在下一瞬停下脚步。
“夜非来?”
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慌乱的从眼前掠过,唯有穿过夜非来喉心的那一把红色长剑,异常刺目。
红刃兀地拔出,鲜血飞溅,结束了千年错付的,愚昧的忠诚,只留下敞开的红色的血口,那高大的身形依旧高大,可那双厉然严肃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光泽。
只是,那只拿着青白短刃的手异常用力,最后一刻也不肯松开,
“真是可惜,要是你不乱动,或许,我还能让你多活一会……”
“夜临”轻啧两声,尤为可惜地看向赤天一角下的混战,两波红衣傀儡凭空出现,一波运来一个巨大的囚笼,笼里关着一个浑身是血,动弹不得的人,另一波,赶来收拾夜非来的尸体。
隔着一片纷杂,“夜临”遥遥望向夜玄玉,此时,这个平日里一言不合便大发雷霆的殿下,只静静地驻足在原地,像是最为肃穆的哀悼,一众人皆被此牵动,对峙之下,他扬声道:
“云荒忠士,外人碰不得!”
语落,一众云荒上座自发走上前并为一排,过往的勾心斗角,在此刻,皆化为云烟,这时,他们忽然回忆起,原来,最初的自己擅长的不是利益算计,而是少年一般的热血无畏。
就在此时。
东方天际,一道冰蓝的光波闯进所有人的视线,灵流激荡,直逼云霄炽日。
“哈!我就知道,她会来的!”
“夜临”轻浅一笑,转而走向囚笼的方向,一应傀儡将乌黑的铁门打开,在那半死不活的人身边,他缓缓俯下身去,嘴角挂着满意的笑:“阿轻来了,不想抬头看看么?”
那人骤然攥紧拳头,一言不发。
“夜临”将身子低得更下:“她可是最后一颗星星了,真得得好好保护起来呢。”他顿了顿,望向赤天尽头,苍天穹远,单薄宽大的紫袂翻飞,那身形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撑起了海天的辽阔,果然还是活的好看,他不禁赞叹,转而轻声问底下人道:“你说是吗,云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