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紫烈,日出东阳,萧风与灼浪对撞漫出紫色光晕。
“殷翎”破开的皮囊化作一道虚无,浮在半空,黑雾包裹的严严实实,像是偌大的紫烈空中一道黑色的云。
“阿翎也回来了?”
那个温柔宠溺的声音再次回来,传到底下两人耳里,都不由自主地冷下眸光。
“现在来,你会死的。”
兰羡尔恹恹道,如若魂魄被吞噬的话,那么意识将永远不属于自己,除非在清醒之时封住灵力,或者在混沌之时死去,否则,成为傀儡便是既定之事。
“你也会死,可你还是来了。”
殷翎安静道,形魄相离时间过长,十魄分散,无异于自毁。
两人哂笑,余光却发现那道黑雾正一分为二,幻化成两个不同的身影,兰羡尔手上的光刀已经按奈不住般,在腕间游走一圈,她恣意的眉眼燃起骄傲来:
“向死而生,其乐无穷。”
语毕,底下两人齐齐跃上半空。
“我这里的皮囊千千万万,你们再玩坏两副也不可惜。”
那声音缥缈在空中,似带着逗弄的轻佻。
姽婳香的效用时间快到了,兰羡尔心道,恹恹拎起光刀,打算速战速决。
她抬头,眼前,竟落下一道熟悉的银色身影,银色清冷晕染,可那副寡淡的眉眼,却沾上有意无意的笑,
“羡尔?”
“战泽西”调笑道,目光逼过来。
“我的云轻,他是这么叫你的?”
他再次发问,却没等来回答,只看见数道光刀飞过来,他一手轻挥,结出银色光阵抵住,兰羡尔这才意识到,这些皮囊“继承”了原主的许多东西,其中,便有灵力与修为。
她飞跃上空,将数千道光刀影汇在一处。
底下的“战泽西”抬起眸子,错落的星辰与杂乱的光色映在那双眸子里,清辉熠熠,无端显得脆弱而哀凉,究竟是什么藏在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波之下?
兰羡尔没由来的疑惑。
“我的云轻,你在犹豫。”
这声音调子清冷,同战泽西一样,兰羡尔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你在犹豫什么?我的云轻,回答……”
话音未落,半空中的“战泽西”突然滞住,墨灰的冰眸里淌出诧异的神色,他低头,看见腹部插进一把长剑,森然的银辉倒映在他眼中,耳边随即传来一句更为清冷的声音:
“她不是你的。”
唰!
银剑兀地拔出,在“战泽西”凝在嘴角的笑意中,那道银白色身影颓然泄了气,软塌下去,化作一道灵流。
与此同时。
“狗东西,还敢造成我的样子!”
一怒之下,夜玄玉连胸口那偌大的血口都忘记了,呼出一把金色圆弓,素霓箭应声而发,在“夜玄玉”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那完好的皮囊便已经被射穿了。
“殿下!”
殷翎眼中跳动着喜悦,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生怕慢一步,她怔怔地看着那张开的血洞,一双瘦削的手竟无处安放。
“为什么不动手?你看不出来这是假的?谁会和他一样笑这么恶心?”
“……”
夜玄玉暴躁之下,三连问简直有些要命,闻言的其余人不由翻他一眼,殷翎却耐心,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释。
兰羡尔恹恹瞧一眼对面,那银袍少年手里抱着“自己”,银剑飞旋之后乖巧地收回腰际,
两人相对一眼。
忽然,眼前金光大作,诡异陈旧的符文泛着粼粼光色,跃动在他周围。
下一秒,金符阵发出神秘而诡异的力量,将她收进什么地方,周身悬空,再次睁开眼,一个精致雪白的下颚便映入眼帘,而她整个人缩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她竟回到了原身体!
隔着几指黯淡,两人再次对视。
那张脸背着光,勾勒出些许冷峻的轮廓,黑夜渗进他狭长的眼廓,偏偏那眼底泛起隐晦的碎光,乍一看,恰似浮光掠影,星辰潜底。
“下一次要在我身边。”
他说,调子清冷中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即使我知道你不会输,可依然会心惊胆战。”
他将她放下来,可那颀长的身形还是笼罩着她,忽然,他微微低头,将手覆上来,眼前的视线开阔不少,冷风直直吹上她的脸庞。
他拿下了那顶滑稽的花面具。
少了那副隔绝,兰羡尔竟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热,她低下头,眸光恹恹沉着,却在下一秒被扣住后脑,那道力量,轻轻迫使她抬起头。
他为她戴上了一顶新的面具。
银辉熠熠,冰蓝的宝石镶在眼睫下,像是掉落的珠泪,星月纹路相伴相随,高贵圣洁。
那是离火。
紫光晕染下,不见人影,但闻人声,元厄几声轻笑,尾音却带着干涩的寒意。
“哈,离火绝冰,星月相随,好寓意。”
离火?
兰羡尔微怔,只觉脸上这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像是沉甸甸的一百座金殿嵌在上边一般,她稍侧头,第一次为自己做过的“好事”而不安。
其实,那砸了一百座金殿的事早已轰动了云荒,只剩身在其中的两人,一个丝毫不知,一个丝毫不理。
“离火都带过来了,何妨将绝冰带来?”
元厄哂笑道,那团黑雾来回徘徊,正有意无意地瞧着兰羡尔的表情。
绝冰?
古神揽星的遗物,与其妻巧兮的离火乃是一对,自星洲一战,两个古神双双神陨之后,两顶面具皆不知所踪。
她稍侧头,彼时,他正垂眸。
两相无言。
记忆仿佛回溯到了星洲阔野,那一战,天幕低垂。
“快走!我不想冒险救一群死人!”
“我欲降天,何羡尔尔。”
……
“那少年似乎对于天命,有异样强烈的抵触,甚至是对抗。”
“可知原因?”
“暂且不清楚,像是与什么人的死有关。”
……
“你叫兰羡尔?”
“是,在下兰羡尔。”
……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青鸟跃空,她瞧见了那双双含着碎光的眼睛,却依旧放过了这天命所不容的,受诅咒的生命。
星洲阔野,她与沉苍大战,将戴着绝冰的他从死人堆里推走。
沉苍继位第一任主宰,她死里逃生回归云氏,通过如心,暗地里为他谋划,想要扶持他为青鸟浮山新的先知神明。
这些,他都知道。
可他,坐在银白的天枢阁里,冰冷地操控着天界一方,弑母,屠族,在百年动荡的天界之中辟出天泽战家一方势力。
无情,冷血,传言亦真亦假,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她说过,她会自己用眼睛去看,可如今一切都清晰地铺在自己眼前,却凌乱不已,她当如何才能看清?
“我的云轻,你救了他,为他谋划大业,他却和天界那群蠢货一起,将云氏杀了个干净,孰轻孰重,你如此是非分明的人,怎么定夺不了呢,你该恨他,你该恨他啊……”
元厄的话像是一根刺,亘在心间,她面上不动声色,恹恹抬起头,与那墨灰的眸子随上。
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吗?
她心里问,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你胡说什么?战泽西怎么肯……”
夜玄玉毛躁的声音传来,话音未落,身旁的殷翎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气力软绵绵的。
他一顿,转过去,暗夜中,他发现抓着他的手已经半透明起来,他兀地抬头,那张安静白皙的脸在冷光中渐渐黯淡下去。
她身体里最后的意识在被吞噬。
“阿翎?”
“殿下……你们快走。”
“那你呢?”
“……”
她没打算逃。
殷翎沉默,微暗眸光里,她抬起瘦削的手,苍白的指尖轻触少年那副桀骜俊朗的眉眼,像是在心间描摹着他的轮廓。
一笔一划,少年皱起的眉像是被抚平的波澜,空留静波,他滞在原地,说出来的话苦涩得像是拧干的木头:
“你不跟我走?”
“殿下……”
殷翎却笑笑,苍白的脸颊变得虚无,楚楚萧风像要将她吹走,也掀起他的衣袍,吹过他眼眶里泛起的波澜。
砰!
白光如昼,在紫烈之巅上劈开几道,死亡的森白闪烁,砌成尸山血海的骸骨清晰可见,光影肆虐,四面八方涌起尖细的利鸣声,沉闷的迸裂声……
“殿下!”
殷翎抓着他的力道更加绵软,黑沉沉的眸子泛着亮光,不知是泪水还是星光,只觉美的不真实。
“你告诉阿翎,不为任何人活着,可我连命都是你给的,怎么能不为你而活?殿下,你便是阿翎的命。”
“……”
“阿翎不动手,是因为,他披着殿下你的皮囊,阿翎不能对你动手,哪怕是你的皮囊也不行,哪怕他是假的也不行,还有,殿下……”
翱鸣低旋在耳际,这天崩地裂的架势只增不减,夜玄玉只觉身子在抖,胸口的血洞渐渐愈合,却像是再次被撕扯开来,痛得无法动弹,他木讷地看着她,她微微靠近,头一次亲昵地凑到他的颈间,轻轻笑了笑。
“殿下,阿翎最喜欢你笑着的样子,一点也不恶心。”
“……”
夜玄玉喉间动了动,充血的双眼在黑暗里只能看见蕴藏的光色。
“我能带你出去……我们出去……我们……”
一言未尽。
在他毫不设防时,胸口传来一道足以将他推走的力量。
星光粲然,却没有眼前的冷光刺眼,她笑着,黑沉沉的眸子里承着他的倒影。
来吧,她想。
白光大作里,她周身炽烈火红,分外夺目,像是落下夜幕的天火流星,绚烂地向空中抛洒着高歌的焰火,轰鸣声,呼啸声似饿狼般扑来。
羽化!
可这羽化不是元厄操控的,而是殷翎以兽血,催动了束魂最高威力。
残存的意识消磨太久,早已回天乏力,她不愿被吞噬,成为牵线傀儡,于是选择用死亡来做最后的解脱。
“殷翎!停下来!”
透过火光天色,殷翎看向对面的兰羡尔,轻轻一笑,道:
“放心,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将喝了千年的兽血还回去。”
那个时候?
“你是说……”
沧澜天重启!
兰羡尔骤然顿住,殷翎点点头,似有深意地看向一旁的战泽西。
“战少殿,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战泽西抬起眸子,冰眸里虽有诧异,却也默许地点头。
……
嗡!
天地静籁。
白光骤停,金辉收敛,星辰黯淡,疯狂四泻的光颓然失色,化为安静诡异的黑暗,铺开在四方,凝聚起团团暗云。
“真是奇怪……你们都想着背叛我,毁灭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是你们挚爱的神明么?为什么会这样?好云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
那团黑云在夜幕肆虐,语气温柔得随时能渗入骨髓里去,阴寒的尾音上扬,却像是癫狂地嘶哑,渐渐地,黑云被白光劈散,那声音消失在彼远的夜色里。
黯淡无光的天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彼时天火从中迸出席卷天地,眨眼之间飞向前来,一切仿佛天地混沌初开,万物重塑,可他们知道,与之相反的是,这里正濒临毁灭。
“战少殿!”
殷翎的声音飘忽传来,像是一种暗示。
眼前,巨大的金色光阵应声而起,锋芒毕现,符文漫天飞旋,快速转动,结出巨大的罗盘,像是铺在天幕上的一扇门。
“我走你们前面,去探探路,若这路探准了,你们记得要一直走下去。”
轰!
殷翎最后的声音,像是疾风一般掠过耳边,无迹可寻。
罗盘开启,千光从中劈来,伴随着隆隆爆裂,天地嘶鸣。
他们数不尽遗憾,却又不得不含着不甘悔恨,一同跌入罗盘。
终是别了。
流光溢在兰羡尔恹然的双眼,却唤不醒她眼中的星辰,点不燃那眼底的火光,不知是什么蒙在眼前,弥乱的光被一个胸膛挡住,银白的清亮模糊她的视线。
颀长的身影将她包裹,挡住泻落的星火,抵着劈来的诅咒的雷光。
下坠,还是下坠,似乎他们要沦落到无底的深渊,她身不由己,却也不想离开。
风声鹤唳,呼啸声不绝于耳,可她伏在他身边,像是世界都安静了。
或许,这才是对的,她想。
低下头,她瞥见黄色符纸一角,被捏皱的毛边从银袍的胸襟内里露出,紧紧地附在胸口……
她知道那上面的名字。
云轻,他放在心口上,最为珍藏,也最为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