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了落幕的星子,辉光射入水蓝色高阁里,阴影下,兰羡尔抱着袖子,目光绕过被捆成一团弄迷糊的夜玄玉,恹恹趋向后边立着的银袍人,哭笑不得道:“他是来问殷翎的事。”
谁承想,就在云烟泽前脚走没多久,后脚,战泽西便杀进来,于是,夜玄玉成了碍事加碍眼的存在,结果便是如今这副场景。
“我猜到了。”
战泽西道,脚下自然而然地向她靠近,都到这时候了,以战泽西的缜密,怕早就已经布局好了一切,而这一切,夜玄玉不能参与,自己也像是已经被排除在外,想到这,兰羡尔望向来人,懒懒道:“少殿下的计划里,貌似忘了将我加进去。”
“不会忘。”战泽西转过头,樱色的薄唇似有似无的牵起笑意:“在我的计划里,你只需同我回天泽。”
“……”
果然,这样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开口即罪孽。
“战泽西。”兰羡尔正色道,希望用真诚严肃的眼神打动他:“我有我的使命,我需得让沧澜天……”
灼热的气息不由分说地扑来。
后边的话被吞没在唇齿之间,像是依依不舍的缱绻,又像是温柔无声的嗔怪。
“我不许。”他含糊道,口齿交缠下,清冷的调子带着禁欲的炽热,他伸出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上她的面颊:“我不许……你以这样荒唐的理由离开我。”
这个吻由轻浅转而变得痴缠,难分难舍。
这一刻,她有所依赖,有所牵挂,却未有牵绊。
自云恕消失,她继承云氏首座那一日起,她便独自面对一切,对于自己的错误,从不推脱,从不埋怨,肩上无形中多了一份责任,在云氏灭族后,她如同含恨的孤魂,披着一张恹然的皮囊,浑浑噩噩地在世间苟延残喘。
决策失误的自责,信仰崩塌的茫然,天界荒唐的寒心,一切情绪随着时间渐渐变淡,成了她不敢揭开的疤,立在心底的刺,她将旁人排除在外,独自享受这份孤寂,从此,只能瞧见那一成不变的恹然懒散,殊不知,这只是厚重冰冷的外壳。
直到,战泽西强行闯入,一层一层地松开她的戒备,抚平她眉间的阴戾,捂化她寒意凛冽的心,就如同他所说,他一直守着她,等待倦鸟归林,在他的一方天地,她拥有无限自由。
从此,她明白,长情是这么致命的东西。
若是可以,她真想永远都这样。
“羡尔,你信我吗?”他问。
“信。”她答,毫不犹豫。
“那便将一切交给我,你的仇恨,你的使命,你的不甘,统统交给我,让我去做,我会让沧澜天只变成一片普通的星空不再操控天界,会为你扫除这天界的阴霾,会让你看见这四方天地自由安宁。”他顿了顿,两相静默中,他轻轻凑在她耳侧,旖旎道:“总之,羡尔,无论你做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在,别再撇开我独自面对这一切了好吗,我真的,再也担不起得而复失了。”
咯噔。
心里那块巨石落下的声音那样清晰,不知是开释还是慰藉,她垂下眼睫,半晌:
“好。”
*
风声鹤唳。
扑面而来的灼灼热浪全部变成了锋利的刀子,划在夜非来的脸侧,心头疑云重重,未知与猜测都想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白玉棺与那把青白短刀是何关系,火狱里那番诡异至极的景象是又是怎么回事,金光仍旧笼罩着奢靡金贵的天界一角,他觉得,此时的云荒,无异于龙潭虎穴。
麻木的看守,一改常态的将领,一连消失许久的夜临,谁是知道真相的人,谁又是制造真相的人?他该相信谁?
夜非来脑子里一团乱,恍然抬头,负日大殿赫然立在东方一角,宏大磅礴。
对了,还有一人,或许能够回答这一切,他想,如若连他都解决不了,事态恐怕真的会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然而,事与愿违。
负日大殿外,层层叠叠的红衣战将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将领远远见到夜非来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夜将军。”
夜非来攥了攥拳,横眉皱起,没理睬里三圈外三圈的看守,径自迈开步子准备进去,还未走近,那为首的将领便横在中间,挡住了去路,敷衍笑道:“夜将军恕罪,我们奉命守在这里,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
“奉命?”夜非来压着火气:“你们奉谁的命令?”
“这个嘛……”将领笑笑,颇有些不屑意味道:“将军你就不必过问了。”
星洲。
盘亘天际的白痕几尽撕裂天空,冷光蕴藏,众星辰黯淡,如同死亡的清辉普照,揩去烈光溢彩的烂漫,为水蓝色的高楼殿阁镀上冰冷的寒意。
沧澜天重启在即,此刻,无人能寐。
数以万计的星洲军齐齐列在紫烈之巅,披甲带剑,整装待发,其后,烈阳的金辉浩荡在东方云荒一角。
“少殿下,夫人说让您喝完这个。”
一旁的侍从大老远端来玉盘,北夜垠无奈地瞧一眼上边摆着的玉杯,不由叹了几口,伸手拿过,一口吞完杯里的东西,皱巴巴着一张脸道:“夫人做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
另一头。
“我耳朵怎么这么烫?”
北璎喃喃道,伸手摸了摸耳垂,没在意什么,看向对面两人,虽然极其不习惯战泽西他这样清冷的性子,舔着脸皮攥着人家女孩的手不肯松开,但见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此时此景,北璎自觉多余道:“看来我是来早了,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呢,先出去了。”
说罢,她便潇洒一挥袖,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可有什么心愿,你回来我便帮你完成。”
兰羡尔嬉皮笑脸道,一双漂亮的为非作歹的眼睛像是冷光里的星子,耀眼而澄澈,对面的银袍人不答只笑,低低俯下身来,轻吻两下,克制而弥乱,含含糊糊道:“我的愿望,便是把你带回天泽,所以,能实现吗?”
兰羡尔不由被他凑过来的气息抵得向后仰,反应过来后,挑了挑眉道:“当然,全凭少殿下调遣。”
离别之际,她为他戴上绝冰,留作他的念想,让他知道,她在无形之中陪着他。
银白面具发出清幽的冷辉,眼睫下的蓝宝石如同晶莹的泪,精致细腻的纹路布于其上,象征着星月相随,不离不弃。
尖啸,嘶哑,隐隐约约的吼叫声起伏不断,充斥在天界四方,远的虚无缥缈,近的振聋发聩。
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一个巧合,后来,当难以计数的四方兽类齐齐大迁移,向一个方向聚集时,众人才发觉不对。
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等待,生死皆为不可逆的赌局,他们如约而至,只为最后的较量。
大渊,此时正是晚上,一个难得星辰璀璨,安静祥和的晚上,星子仿佛落在海里沉睡过去,水波宁静,却依旧有粼光闪烁,天边的裂痕也从天上映刻到海面,盘踞一方,成了不可忽视的景象。
此夜,大渊人安详睡去,只要头顶那片天不塌下来,他们就可以安逸悠闲地活着,一切与他们无关,也不该与他们有关,然而,有人睡去,就有人无眠。
兰潇头疼的厉害。
他蜷缩在凌乱地古神殿一角,全身因为剧烈的头疼而颤抖,像是脑袋被人用什么活生生的剖开,灌进去一些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绕在像外的水蓝色灯柱被搅和得一片狼藉,倒得倒灭的灭,书卷被扫下书案,以狼狈的姿态丢落,散在空幽的各个角落。
一副副画面拼凑起来,在脑中形成完整的片段。
记忆里,他在跑,疯狂地想要逃脱什么东西,可仍旧因为什么停下脚步,天光刺目,他吃力地眯了眯眼,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晃动着向他走来,不可忽视的,在他身后,他看见了一个通体透白的石棺。
兽类的嘶鸣倾泻在耳边,他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就走,再一回头,却瞧见,赤红玄黄的荒天之下,万兽集合,齐齐向他围来。
“想往哪里跑呢?”
一个温柔诱惑的声音传来,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抹掉脸上的血迹,身上的伤口不停地流血,他却毫无知觉,只是下意识握紧了手里沾满血的冷刃,没打算就此妥协,残躯运灵,毫不犹豫地向外圈兽群冲去。
他知道,刚刚那人,既然能操控万兽,那么在此时跟他正面相对无疑是死路一条。
头顶上方,飞兽急不可耐地尖啸者,盘旋在上空,发红肿胀的眼睛赤裸裸地彰显着对于嗜血食肉的渴望,几只飞兽俯冲下来,直直冲向他,尖如弯钩的嘴戳进他的后背里去,瞬间,血液飞溅,皮开肉绽。
但最为致命的,还不是这个,这飞兽要吃的,是他的魂魄。
他拼尽全力挥上短刃,将飞兽的脑袋割下来,不顾被撕裂的伤口,再次向外冲去,顶空的飞兽貌似尝到了甜头,一只接着一只,重复着第一只的动作,一次一次地撕扯着他的伤口。
“不愧是上好的命格,我喜欢……”
那声音道,他只觉,身后那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笑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不,他不能落在他手里。
远处,天光冷冽,云海安然,巨大的天洞下,海域的波澜壮阔毫无掩饰地在眼前铺开。
这一片宁静与柔和,成了他心中致命的诱引。
他要活,他得活。
这一信念给了他最后一搏的力量,他再次运灵,周身灵流大作,众兽皆靡。
“哈……可真是顽固……”
那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不由分说地向他扑过来,耳边,有风呼过,像是死亡轻轻吻上他的面颊,下一秒便要扼断他的喉咙。
不,他要活。
眼前,是深蓝色的天洞,他站在云端,听着万兽嘶鸣,没有退路,也许是最好的归宿,他向后飞掷出手中的短刃,即使已被血迹沾满,他依然知道,那是一把青白色的短刀。
他定定向后倒去,此刻,他的世界是是极其安静的,没有权力纷争,没有刀光剑影,甚至连此刻的兽吼声都是静态的哑然。
从此,天界不再有他。
可是,他会回来的,他有所挂念,他知道。
夜幕低垂,星光黯淡,再也包裹不住白痕的剧烈光辉,无数灵流顷刻之间,喷涌而出,飞溅于苍穹之末,银河之端,白痕不断扩张,自沧澜天破裂,绵延至四方天际。
闷响声震天溃地,本以为事不关己的人们,本安心睡去的人们,还有等候已久的人们,此刻齐齐探出头来,或畏畏缩缩,抑或静静仰望,都是对于这种原始的力量最深沉的敬畏。
大渊海域,安睡的人们起身,无眠的人清醒。
疼痛,撕裂,皆在沧澜天重启那一刻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兰潇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古神殿,满地狼藉中,他定定起身,安安静静地将书卷收回书案上,将水灯一一摆好,良久,对着古神像伫立静默,郑重地像是最后的告别。
他知道,该回去了。
他更知道,他来自天上,他有所挂念,他是夜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