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浮山脚下,云氏所居。
黯淡的天光混杂着草木的翠色,斑驳的碎影零落,笼罩着山脚下这片乐土,浮山上的风裹挟着清甜,掺着鸟鸣,萦绕在天边,久久不绝。
老态龙钟的古树盘根错节,遮掩了大片光景,静谧地如同沉睡过去,可又被吵吵闹闹声叫醒。
“老三!你能不能别动它了!这块石头都被你削平了!”
一个小少年在树上跳起道,闻言,抓着石椅“精益求精”的老三突然暴躁,脸色一沉,侧颊的横肉被挤得更加结实,手里东西一甩,直追上树,嘴上念叨着:
“小东西,再说一句!我就让你连石桌也没有!”
“你那叫石桌啊?要是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把老六睡觉的石板拿过来了!”
小少年跟个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身后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唉,老八,你可别这么说,老六的石板纹理比这细多了。”
一个妖娆的女声嘲笑起来,捋着自己的长长的秀发,十分得意一般笑起来。
“老五!你还说我!你以为你做的这草窝很好看?”
老三回嘴道,一个又胖又憨的年轻人老实巴交地接嘴道:
“就是,我根本睡不踏实。”
老五兀地瞪大眼睛,甩开自己的头发,指着那肥肉堆砌的脸骂道:
“唉,老四,为什么就不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呢?你那个体型,我得腾开多少草,才能给你挪一个窝?”
说完,脸一变,一脸柔弱妖娆地望向老七:
“是吧,七七?”
老五抛过去一个媚眼,后者颇为配合的点了点头。
“你们真是吵死了。”
老六睁着困顿的眼皮,发出抗议,干瘦的身子四仰八叉地趴在树洞里。
“呦,你醒了?”
老九故作惊讶,接着喋喋不休道:
“难得啊,你快睁开眼,好好看看这里,搞不好你下次再睁眼,我们就搬家了。”
“老九!闭上你的乌鸦嘴……”
“哈哈哈……”
笑闹声不绝于耳,将古树的清静给祸祸没了。
这时,就在不远处的草色天边,三个老者缓缓走近,却各个垂头丧气,忧心忡忡,花白的头发在细风中轻颤,更显萧瑟,将树上打闹的几人着实吓得不轻。
“老十?”
“你们三个怎么了?”
“……”
三位老者相对一眼,却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你们三个老滑头是被人欺负了?”
“……”
三人还是低着头,断断续续叹了口气。
“你们倒是说啊!”
其余几人焦急得不行,终于,中间的老十开了口。
“首座不让我为她下诊。”
“……为什么?”
一听说是首座,树上几人齐齐跳下来,三个老者齐齐顿了顿,开口道: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
“首座的身上……”
“没有灵流了吗?”
老头们仿佛提前商量好的台词,默契地不真实,一个接着一个,依次说道。
一众人闻言脸色极其难看,无端猜测到最坏的结果,却根本难以置信,不甘心地问:
“你们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有灵流?”
“就是你们想到的那样,首座她……失去了灵力。”
“真的假的!你看清楚了吗?”
“……”
老人抿着嘴,默认不语,众人瞪着眼睛,却像停滞一般,默不作声。
他们如何能想象出来,他们的首座云轻,那神采奕奕,锋芒毕露的不败战神,那年少成名,集万千荣耀于一身,仅次于云恕的最高守护者,竟然失去了灵力,那是一个人的骄傲与荣誉,也是被认可之所在。
修为如此之高的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何事,才会失去灵力?
“怎么会……”
“首座,首座她……”
壮汉老三难得地热泪盈眶,余下几人低下头,喉间梗塞,说不出话来。
“她究竟有何事瞒着我们?”
老三叹气,揉了一把眼睛,忽然,一直沉默的老六抬起头来,定了定神,仿佛在给自己壮胆子一般,道:
“是元厄囚禁的她。”
“你说什么?”
“首座为了逃脱元厄施加的束魂,才封住了自己的灵……”
突然,一向憨厚老实的胖子老四飞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眼睛睁的浑圆,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嘴里挤出来: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我那日睡觉起来,无意间听到了,首座看见了我,不让我说……”
“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云轻为了说服云氏吃了多少苦头。
她这样年轻,尽管能力再强,还是有人不信服她接管云氏,她命令云氏不再奉行青鸟浮山的指令,还是有吃里扒外的云氏人,暗自违命,甚至还煽动其余人,抵制云轻。
若是青鸟浮山不仁不义在先,自己的族民指着脊梁骨不服在后,那云轻她该有多寒心?
“唉!”
老四叹气,颓然松手,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等等……你们好好想想,首座为何不告诉我们这件事?”
老五打断道,一向妩媚的眼神骤然充满了恐慌,她看向众人:
“若是为了稳定族民之心,避免天界人忌惮,那首座不应该瞒着我们十个……除非……”
其余几人一并跟着慌乱,老五嫣红的嘴唇轻颤,窈窕的身段却僵直在原地,难以置信道:
“除非首座在谋划什么事,怕牵连到我们,所以打算自己……”
听到这,众人再也站不住,三三两两地一齐回头,迈开腿就一跃而上,身影消失在半空之中,无影无踪。
*
阁间里的气氛诡异至极。
“我有话跟你说。”
沉默之中,战泽西先开口,望向兰羡尔。
“怎么?还得让我们避开还是怎么的?”
兰羡尔:……
云烟泽语气不善,浑身散发着明显的敌意,和战泽西两人隔空僵持。
“就在这里说。”
兰羡尔微躁,谁知,那银袍少年却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她,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那双时常清冷寡淡的眸子里泛着异样的眼波,乍一看竟染上几分邪魅之气,无端提醒着兰羡尔那些信手拈来,略带情话色彩的句子:
“我爱你。”
“我爱你,守着你,等待倦鸟归林……”
此时,战泽西正要开口:
“我……”
我什么……我爱你?
“等等!”
兰羡尔强颜欢笑地摆摆手,示意他闭嘴,让她恨极的是,后者眼里露着得逞的笑,她惊魂未定地看一眼余下三人,都是一脸的疑惑。
“我们还是出去吧。”
戚璃柔声劝告道,兰羡尔诧异又感激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这少年似乎一直都知道些什么,却只是笑着不挑破,有时还会打趣她和战泽西两句。
云烟泽向后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不解地看向兰羡尔,身后的云恕第一次这么好说话,先他一步迈出阁间,戚璃笑了笑,紧跟其后。
耐不住这三人干瞪眼的尴尬,终于,云烟泽赌气般的叹了一口气,决定把尴尬全部留给兰羡尔,但不甘心地指着战泽西威胁一句:
“你!小心点……”
战泽西闻言不为所动,反而谦恭有礼地点头致意,这可把云烟泽气的不轻,不再和这人纠缠,拂袖而去,反正这金阁上层只安置了他们几人,随便找个阁间呆着,都比和这人呆在一起强。
如此,阁间里便安静不少。
“为什么让我停下?”
一个带有轻笑的声音凑在她耳畔道,兰羡尔恹恹躲开,觉得这战泽西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脸皮随着岁月的增长慢慢变厚。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
战泽西不肯罢休,干脆直接将人捉住,箍在身边。
“我爱你。”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兰羡尔:……
“少殿下至少算是个君子,不妨把手拿开。”
她充耳未闻道,任由这赤耳的话从耳边掠过,挑了挑眉,目光示意他落在她肩头的手,懒散漫出眼眶晕开在全身,随着周围飘散的酒香味一起飘散,让身处其中的人捕捉到杳杳醉意,这酒算是极好的,尽管她的酒量不错,依旧有些昏沉。
对面的战泽西注视着底下人,避重就轻,不答反问:
“喝酒了?”
兰羡尔轻啧一声,恹恹的眸光覆着离火的银辉,对上那双漂亮得摄人心魄的眼睛,假笑两下,眸光里充斥着反客为主的狡黠,道:
“再不说正事你便出去。”
“我指的正事就是这些。”
战泽西一本正经道,兰羡尔不由瞪一眼他,匆匆打量一番面前这人模狗样的家伙。
生了一副惊为天人的皮相,若就这高贵清冷的态度一始而终,也能在风月情爱之事上百战不胜,无往不利,可他偏偏做起痴情的种,稍微将调子放柔和些,说起情话来也是致命的诱引。
打量够了,兰羡尔连丝毫醉意也没了。
“我问你,殷翎是不是没死?”
闻言,战泽西顿了顿,也没打算瞒着她,点点头。
“沧澜天重启之日,她便要设万兽阵引灵?”
“是。”
“那你呢?”
兰羡尔脱口而出这样一问,沧澜天重开,卜族天眼混沌,战泽西势必也会受到影响,在那日施加卜术,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突然,一连串的回忆嗡地炸开在脑中。
曾经云氏被屠之日,恰逢青鸟浮山重开,卜族天眼混沌之时,也是那时,战泽西弑母,落下一个冷血无情,杀伐果断的口碑。
“若是那日,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不舍得死。”
“……”
兰羡尔回过神来,不由再瞪他一眼,开始正视自己给他的好脸太多了这个问题。
而对于他在卜术上的天赋以及能力,见识过的如心早已叹为观止,尽管少年战泽西知道此术的危险之处,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如心提出要修炼它,不知何时起,代替元厄已经成了这孩子的执念。
“夜玄玉知道吗?”
兰羡尔问,轻巧挣开对面那人的笼罩,踱步走回金桌旁,看一眼桌上散落的符纸,依旧嫌弃,云烟泽的字是真丑,白费了那技艺高超,跃然纸上的画功。
“不知道。”
战泽西道,目光轻扫了一圈金桌上的符纸。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兰羡尔道,说不上是在感叹,还是在讽刺,自云荒战场上,夜玄玉放走了殷翎,两人注定纠葛万千,一次次的离别与再遇,天命给了他们既定的开始,让他们成为相互厮杀的仇人,却没猜准结局。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面前的少年喃喃道,金辉耀眼中,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酝酿着光一般,碎光粼粼,透过墨灰的眼波,似是清辉下的星火,映衬着往事的光色。
他走向她,银袍轻扬,带起脚下遍地铺落,大小不一的符纸,轻轻扬起,翻飞在旁。
突然,他脚步一顿,面前,零落的小符纸被吹开,一张较大的符纸赫然显现,隔在两人之间,暗黄陈旧的纸张上画着一个执剑伫立的人,器宇轩昂,眉峰高挺,万千贡鳞围绕在身侧。
可他们的视线却在同一时间,被画像底下的字吸引过去,倒不是因为这字写得有多么好,而是,乍一看:
云恕的“恕”被写得过于分散,自上而下,偏偏能叫人认成“云如心”。
如心如心,随心而行,在最初认识如心时,她还问过这名字是否是此含义,而如心只笑而不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何谈随心,不过是我罪孽深重,妄求得一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