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浑浑噩噩间,还能有一口气使我睁开眼睛。
方一睁眼,就见昭昭立在床边,见我醒来,立刻同我说:“公主,方才大长老来过了,见你还睡着,便走了。”
我思索问:“面上可有什么表情?”
“大长老平时看着就挺凶的,我瞧着他今日看起来也挺凶的,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
我“哦”了声,按照昭昭的形容,大概不是什么大事。
因着精神不济,连带着胃口也不佳,草草用了口早饭,便跟着昭昭见大长老。
去长老殿寻了一圈,莫说是大长老,就连其他八个长老,也一个都不在。
一路寻来,竟走到了祠堂。
推门进去,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
大长老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法相庄严。
“拜见各位叔叔伯伯。”我依次同身边的各位尊神拜了拜,站好等他说话。
“你到底是谁。”声音苍劲有力,将我吓得一个激灵。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心下一惊,假装自己没听清,便又问了一遍:“什么?”
“紫藤暮雪!”大长老顿时声色俱厉。
我极力从脑海里搜寻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谁?”
中堂上座重要的大长老皱了皱眉头,并未答复我,反而直接盯着我的眼睛看,眼神犀利,仿佛一把利剑般要将我的心思看穿。
过了许久,眉头上的褶皱加深,收回视线,道:“你过来。”
我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大长老伸出手掌,掌心在我的额头上捂了半晌,又道:“怪不得前几日在老祖宗的灵相旁发现了一缕灵女的元神,原来竟是从你这里分出去的。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眼见再多的掩饰都将沦为徒劳,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将进小白梦境的来龙去脉同大家细细地说了。
听完,大长老神色恍然:“怪不得,那日我夜观星象......”
夜观星象后面是什么,他却不说了。
倒是一旁一位长着尖下巴的一位长老接了话:“大师兄,你说,会不会是......”
会不会后面是什么,他也不说了。
但我瞧着,好像大家都懂了,只我一人还一知半解。
“丫头。”大长老看着我:“事到如今,有些事,我觉得你也该晓得晓得。”
话毕,他指尖一点,一抹金光便进了我的眉心。
“这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眉心处摸了摸,霎时感觉全身气力逐渐充盈起来。
突然一阵头晕,眼前的人和物件逐渐模糊起来。
紧接着,大段大段的场景和片段在我的眼前掠过,各种各样的,起初,是关于一个小女孩,往后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再后来小姑娘成长为一位貌美的姑娘,一身紫蓝纱衣,手拿一柄宝剑,英姿飒飒。
那女子我不晓得,但那身美丽的纱衣同那一柄银色剑我确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纱衣,是二婶婶送我的那件......忽而,我想起,紫藤暮雪,这名字二叔曾多次这样唤过我。
剑,是从前小白身上那支,早早之前便已经归还了我。
那大段大段的画面中,有一多半,都是那个小女孩,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黯然神伤、会哭、但不会闹,她每一个暗藏痛苦的笑容都牵动着我的心神,让我不由自主地替她痛苦,替她伤心。
她就像一一只风筝,全部的生命都被人掌控着,她每日,学习剑术、练习术法,仿佛有什么使命等待着她去完成。
我猛然间恍悟了什么!却不能说服自己去相信!
直到,我看见了最后,翻涌的海水、滔天的巨浪、翻飞的尘沙、昏黄的天空、一口巨鼎还有数不尽的就如同曾经毕歌带回镇子同我玩耍那样的魂魄,有黑的、紫的、蓝色,红的,如同蜂蚁一般非快地在空中穿梭盘旋。
无尽的黑暗之中有一名女子,她站在狂风之中,挥舞着细长如枯枝般的手指,操控者它们,操控者那些昏暗之中咆哮怒吼的妖灵和魂魄。
脚下的沧海被血水浸染,岸边躺着堆积如山的尸体,他们身披银甲,手握金枪,长长的红缨在风中起舞、轻扬。
在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我寻见了九位长老的尸体,他们浑身泛着金光,和蔼慈祥的面庞变成金黄的流沙,正在逐渐消亡,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已经心力交瘁了,看着在我面前嚣张狂笑的女子,心中有些凄凉。
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全不知道。突然乱了方寸。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乘风而来,手握宝剑,散发着光芒。
我看见团光芒自双手间升起,照亮了天空,洗涤了污浊。
是他,那个少年,用自己的力量帮我争取了时间!
临死之际,我无比真诚地向天祷告:愿来事不做灵女,愿自己得尝情爱。
巨大的炉鼎盖上了盖子,天地瞬时变得纯净,我的身体渐渐飞起,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正躺的脚下,而少年的身体却化作一道白光,瞬时飞出了这天地之间。
我飞过了山脉,飞过了湖泊,仿佛在补偿自己完成生前夙愿般,在人间,我饱览山河,感受人情冷暖,嗅遍了家常菜肴。
可惜我吃不到,也感受不到,我自生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兄姊,没有同窗,更没什么伙伴,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练剑,练法,进阶,比试......
我永远向往民间,即使人们弱小;我永远向往人间,即使人们短寿。
但是他们幸福。
黄昏时家家户户燃起的灯火;男人忙碌一整天,夜深归家时窗户里飘出的饭香;鸡鸣时母亲呼唤孩子上学堂那可亲的言语;就连树荫下斗蛐蛐、嬉戏打闹的孩子,都让我情不自禁地羡慕。
在第十天上,我飞到了天宫,这里张灯结彩,蓬荜生辉,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一般。
大殿之上宾客满棚,各人面前的案子上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各路仙神无不满面春风地拱手通告坐在大殿主位上帝君道贺。
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这第一次见却是我死后,天族的庆功宴——我自己的葬礼上。
席间,瓜果飘香,酒香四溢,满棚的宾客无不喝得面红耳赤,主位上的天帝已经晕倒在面前的案几前。
只听帝君旁侧的小仙官唯唯诺诺地念着手里的折子:
今有紫藤一族之灵女紫藤落,以身祭鼎,封印妖尊,挽救苍生,立下大功一件,特追封谥号为紫藤神女,配享天族神庙。
今有战神之子,沐霖小将军,在其父战死沙场后,不惧不退,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替父出战,协助紫藤落封印妖尊,立下大功一件,特追封谥号为沐霖战神,配享天族神庙。
下面的人都酩酊大醉,并无几人真正聆听,这反倒显示出这小仙官的尽职本分来。
我等着听下面的表彰,想看看这天帝会给其他天兵天将、我族九个长老、沐霖少年那尽职尽责的父亲什么封赏。
不料正待小仙官继续往下念时,一旁醉晕的天帝却忽然转醒,冲小仙官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众卿家都醉了,你且别念了。”
我心下火气上涌,正要前冲之际,却听得小仙官道:“帝君,可是咱们今天办这宴席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帝君蹙眉,酒恍若醒了八分,目露凶光地同小仙官道:“你且下去吧,以后也不用你来这里侍候了。”
小仙官抿了抿唇,低着头,一言未发地同帝君拱了拱手下去了。
我飘飘然行至帝君身侧,瞄了一眼案上放的折子,登时恼意上涌。
长长的一封折子上,除却我同沐霖神君的封赏略微厚重些之外,其他之人尽数用官生一品来打发了。
我将折子一眼扫到头,不禁怒极反笑,这帝君难不成是个驴养的,竟这般不近人情。人都死了,还官生一品有个腿用。
从密密麻麻的名册之中,我知晓了一个事情,此次参与大战的将士,多出自将门,将门之人多数又都已赴了战场。
无一生还的结果致使赏赐的内容不涉及任何实质的物件,又因为所有人都战死沙场,故这些官升一品或配享天族神庙的赏赐也不用落实,这让我不禁怀疑:这场大战之中,老谋深算的天帝是否另有所图,或者,这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毕竟,这所有奔赴战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将士当中,首封云云都是虚的,只有他!这高高在上的帝君受益最大!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天下太平,受得万民敬仰,还......
“紫藤落~”
忽听得耳边有一轻柔女声正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左右环顾却不见人影。
“紫藤落~”又听得一声呼唤,声音倒是远了几分,我循声望去,却见大点之外,清丽丽地站了一位女子,我瞧了瞧她,又瞧了瞧自己,衣衫一样,宝剑一样,面容......我尤记得自己长得仿佛也是那个模样。
我轻飘飘地踱过去,问那女子:“你是谁?”
女子轻笑:“我就是你。”
我讶然。
只听女子又道:“我听见了你身死之时心里的愿望,今日便是特来助你实现的。”
我有些不大敢相信,怀疑的神色尽显无疑,也懒得掩饰。
女子又是一声轻笑,道:“莫要怀疑,我使个剑给你看看。”
我的剑吗?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我曾记得谁仿佛同我说过,灵女的剑只灵女一人方能使用,旁人都不行,我看着面前女子舞剑时火一般的身影,觉得同自己确有几分相似。
待女子收起剑,轻盈地走至我的面前,轻笑了两声,又道:“我能助你实现夙愿,赠你几百年的安生岁月,你可以去体会人间冷暖,走遍江河山川。”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有些动摇。
“你若信我,便自然有。”
我心下思忖了半晌,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亏,总之现在自己是死了,做个几千年的孤魂野鬼,再被抓进幽冥界,倒不如信了,就当赌一把。
思及此,便爽快地开口答应道:“好!”
女子却摇了摇头:“但是,我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你的眼泪。”
“为什么?”
对面的女子眨了眨眼睛,神色神秘:“你可能不知,灵女的眼泪是凡间之人救命的良药,你若去了凡间,被人抓了去天要你天哭该如何。”
我想想也对,便一口答应道:“可以。”
随后,女子从袖筒之中取出一把小刀,小吊坠模样,在我的额间花了两道,便伸出指尖在我额前点了点,抽出一道金色的光,我疼的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想叫喊,却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感觉短短一瞬之间,我的魂魄便被吸走了大半。
女子眉眼温和,轻笑道:“罢了,给你留下三魄,到时别成了个傻子。”
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我,轻飘飘地降落,降落,降落,最终落到了地面上,然后我便看见了二叔,后来又有了毕歌和涂拾,再后来是二婶婶和小泥鳅,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然后,然后是小白,小黑,布偶,龙嗒......
我想起了小白,想起了他同沐霖神君一模一样的神情来,想起了他对我的好来,想起了在那一次大战之中那一藏蓝衣袍随风舞袂翩翩的样子来。
或许我早该晓得这一切,或许我早该晓得的。
只是叔叔们将我保护的太好了,小白将我保护得太好了,我丢失那四魄将我保护得太好了,大长老们将我保护得太好了。
想着想着,我好累了。
隐隐约约见,听得耳畔传来大长老微弱轻小的沧桑声音:紫藤暮雪。
我迷糊着,仿佛,好像是应了那么一声:“嗯。”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令人头晕目眩的昏厥之意袭来,隐约又听见大长老细小的声音再次传来:丫头,记住,你叫紫藤暮雪。
忽又听一旁谁的声音,道:“这梦境里的记忆也叫她忘了吧......”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