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丝不苟地、挨个地尝着各个匣子里的甜糕,洗砚在一旁瞧着,忍着话头不去打扰我,可她一忍再忍,终是忍无可忍:“上神觉着,哪一种最合您的胃口?”
我把手中的那一块甜糕细细嚼了,咽下去后方道:“都很不错,不过我更中意栗子味的那一个。”
洗砚一拍手,笑道:“我也猜上神会喜欢这一种呢,刚刚瞧着上神也比其它几种多尝了一块。”
这小丫头,心倒是挺细。
“方才听你说你家上神同你吩咐了许多,那你可知道他这几日身在何处?”
“上神他心系苍生,事务繁多,他仙踪何处,上神您都不知道,小仙又从何得知?”
说的也是。
“你去忙吧,我自己歇一歇便好。”
洗砚应了,带着剩下的甜糕退下。
无尘不在,又不能出山,若是百年前的曦月,定会觉得菩提山的日子过得很是无趣。那日无尘撇下新娘,替我受了天劫,已经很是令人唏嘘,何况如今在八荒神众眼中,我已然是迦叶佛祖的弟子,佛门弟子不该沾染情爱,想来我一出现在众神仙的视线中,该被一众女仙的唾沫星子淹死了。我也不是受不得人言,只是出山本是为了寻些欢乐,若是欢乐未曾寻得,空让人指指点点一番,岂非便宜了别人。
这一日,天高云淡,风朗气清。我一醒来,便觉附近仙气飘飘,灵力涌动。
我朝着灵力最为浓郁的地方走去,到了院子里,却见那棵菩提树被结界围住,里面是几位神仙。无尘,夜池,梵庄,雪寂,君邪,他们环着菩提树而坐,灵力术法相得,菩提树一时华光大盛。
我一时有些茫然,却也不敢惊动。索性回到屋子里,召来洗砚问个清楚。却不想,梅九也跟着来了。
我看他俩一眼,并不说话。梅九便很有眼色地自己行了一礼,道:“上神,此番几位上神在院中施法,是为了复活弥月上神。想来上神也有所耳闻,弥月上神在七万年前的仙妖魔大战中陨落,过后无尘上神想办法将她的残魂留下,注入一棵菩提子中,又以自己的七窍玲珑心为引,种入了尘仙苑,自此长住菩提山。”
“为何要等到如今才复活?”
“当日无尘上神试此法时,并无几分把握,八荒众神无不认为弥月上神复活的可能微乎其微,自然也无从得知她复活的时间,如今施法却是因为近日菩提树上的术法隐隐有异动,似是弥月上神的神识正在苏醒。”
“弥月上神的残魂在此修养了七万年,苏醒之时自然是十分要紧,须得几位上神一同护法,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我知道了,弥月上神若是醒来,你们定是有许多事情要准备,便先下去吧。”
他二人依言告退。
我却是思量着无尘为何不曾同我说起此事。我不由又想起百年前我还为曦月时常有的那些梦境。
他大抵是怕我担心吧。
那几位上神在树下做法,持续了三个日夜。第四日清晨,洗砚来为我梳头时同我说,弥月上神醒了。
无尘却一直没有出现,我好像一下明白了什么,又好像终于相信了什么。
心口似有雷轰电闪,直让我生不如死,眼前一黑,我便失去了知觉。梦里似有人握着我的手,一声声地唤:阿月,当初我不该……
不该什么,我却没听清楚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洗砚坐在我床前,两只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见我醒来,她欢喜地抓着我的手:“上神,您终于醒了。炉子上还温着药,小仙这就去给您端来。”
看着她出去,我便自己把衣服披起来。我知道,我再喝什么药也没用了。自无尘他们施法开始,我便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消散,本就没有多少的修为,如今只剩不到两成了。我终于知道了无尘为何不来见我,他是不敢。
我与弥月都依附于菩提树而生,两者是此消彼长,你强我弱的关系,之前弥月残魂散魄,便弱于我,我才得以化形飞升,而后来我受了剜心之痛,元气大伤,便给了她机会,而她经过几万年的修养,自然能强过我。
我不由笑了,笑得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脚步有些虚浮地出了房门,废了好大力气扯下一朵祥云踏了上去,摇摇晃晃地飞着。这菩提山真真是个伤心之所,我无比后悔去了无尘的婚宴,无比后悔再回这伤心之地。我何尝不知这世间情爱多是自苦,可奈何我却经不住那一点点甜的诱惑。想来我这一生只有平平淡淡,无甘无苦,方能无灾无难。
此刻我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想回西天梵境,去同师父道一声“弟子不孝”。
风烈烈擦过,有谁立在我前面,挡住一大片光。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白衣飘然,长发翻飞,额上是一朵青色的上神印,我知道,她是弥月。
我稳住云头:“弥月上神。”
她冷然一笑:“记性不错。看你术法支撑地如此辛苦,我们不妨到下面把话说完。”
说着没等我开口,便用灵力扯着我往地面而去。
我堪堪站定,“上神要同我说什么?”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亦无意得知。”
“这里是不归山,思无涯。当年那场大战,我便是在这里殒命。”
“你可知道,是无尘亲手将破尘剑送入我的胸膛?”
“弥月上神,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为无尘而死,他这几万年都活在歉疚之中,你以为他为什么给你取名“曦月”?岂不知这“曦”乃是“惜念”的惜。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留你在菩提山,不过是疑心你是我罢了。如今我已归来,你也就没有必要留着了。”
原来,她这是以胜者的姿态示威来了,虽说我本该息事宁人,避免横生枝节,但我已是将死之身,若再不能恣意而为,这一辈子岂非太过窝囊。
“上神是想说我只是你的替代品是吗?此话虽不错,但我也并没有输你什么,让无尘不顾后果,劈了锁妖塔的是我,让无尘舍下新娘,替我挡天劫的也是我,这些年唯一能陪在他身边的,还是我。如今你连我的心思都不明,却想用这番话激我,不觉得可笑吗?”
她柳眉倒竖:“你说什么?你根本不喜欢无尘?”
“是又如何?四海八荒的女仙,思慕无尘上神的不知凡几,我却能独得无尘青眼,甚至让他为我到如斯地步,你说说,到底是谁输了呢?”我肆意大笑。
“你该死!”她再忍不住怒意,一掌劈过来,岂不知这正合我意。
我只轻轻闭上了眼,跌落山崖。
思无崖下缭乱的戾气利如刀剑,快如闪电,只需片刻便是千疮百孔。
如此甚好,不需要受熬到油尽灯枯的折磨,只愿来世……不,应该没有来世了。
那这一世凡尘,便就此烟消云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