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下车,便见无尘立在门前,静静地望着我。
待我走近,他与我并肩而行,“方才在宫里,那句‘乡野女子’,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笑:“公子放心,我省得。还未多谢公子替我说话。”
“你不必如此客气,此番我自作主张将你留在府上,你可介意?若你不愿,等风头过去,我就请命放你自由。”
我望着他俊逸的眉眼,“无事,左右我孤家寡人一个,来到京城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不论在何处皆是一样的。还要感谢公子好意收留。”
恰好走到了要分别的地方,他停步,“你的酒酿的那般好,送进宫去全会算作我洛府的功劳,如此你在此住下,不算混饭吃。”
我知他是想让我安心住下,可我却不知个中缘由,当下只一笑,答了一句“好”。
“阿月,”他正要转身,却忽的停住,“好生歇息。”
我正被那句“阿月”震的发怔,他已转身离去。他第一次唤我“阿月”也是这般,令人猝不及防。
阿琐扯扯我的衣袖,狭促一笑:“阿月——,回神了。”
见我望向她,她笑得愈发意味不明,“我还是头一次见公子对一位姑娘这般上心呢,事事留意着。”
“上心?他对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岂不更上心?”
阿琐摇摇头,跟我一起往前走,“公子对公主虽比其他女子亲厚些,却也不过是多几句话,但这也是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毕竟是表妹嘛。”
“公子自幼便没了母亲,老爷对夫人又是深情不二,这么多年都没有娶续弦,所以公子连一个兄弟姐妹也无,偏偏老爷对他还极为严厉,久而久之,公子也就养成了这副冷淡孤僻的性子。这也让公子格外珍视亲情,对扶疏公主也就宽容了些。”
“我看公子这般孤寂,有个跳脱的公主陪在身边,也是好的。你别看公主一副骄纵任性的样子,对公子,那是真心喜欢,也最听得进公子的劝。只是大多数时候,公子不劝人罢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我都没机会插进一句,临了,我也不想说什么了。
“你可真不愧是阿琐。”话委实多了些。
她只以为我在夸她,颇有些骄傲:“可不?我自幼便在府中长大,这府里那些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可谁同我说,这府里头,最忌妄言来着?”
她一下捂住了嘴,张大眼睛将我望着。
我笑,这反应,我甚满意。
幸而她长在这府上,就两个男主子,没什么勾心斗角,若是在宫里,只怕早已不是这叽叽喳喳的模样。我虽是头一次来凡界,这些,我也是早已从花灼屋里的戏本子中见识了个通透。
不过她这性子,我倒喜欢。
之后没几日,便是四月初五,人界的清明节。
这几日,无尘常寻我抚琴,下棋,或者饮着我酿的酒,聊上一聊。这日子过得颇为心满意足,以至于我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忘了他从前是个神仙,忘了我此番是来干什么。
阿琐常红着脸对我笑:“看这模样,公子定是瞧上你了,我看你你亦喜欢公子,想必这会心中正偷着乐呢。”
诚然我心中欢喜,但我终究没忘记,自己是谁,无尘又是谁。从前我奢望的正离我越来越近,只是迟早,我将再无法触及。
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服!自己,再等等。
我今日穿回了一身玄衣,俨然是菩提山上的装扮,我得提醒自己,这是个迟早要醒的梦境,不可沉溺其中。
无尘牵着马,在门口等我。“今日,怎不着红衣?”
“红衣太艳,还是玄衣稳重。”
“却也正好。”我正在思索“正好”二字的含义,他又发问:“会骑马吗?”
我点头。无尘教我仙术时层顺便提过如何驾驭天马,只是尚未尝试。想来会骑天马,这骑凡间的马,应是不在话下。
梅九牵过一匹白马,停在我面前。无尘的话落在耳边:“今日长安春风和煦,适合打马看花。”
我利落地翻身上马,“自当不负好春光。”
无尘一笑,上马疾驰而去,我亦跟上。
到了地方,我才知那句“正好”是个什么意思。无尘带我去了他母亲的坟前,着玄衣奠逝者,确实“正好”。
他一张张烧着纸钱,轻声道:“母亲,无尘来看您了。府中一切都好,您不必挂怀。父亲自幼对我严于管教,如今我在朝堂颇得皇上重视,总算不负父亲厚望。”
“今日我来,更想让您看看一位姑娘,我与她相识虽不过数日,却恍如前生知己,今世重逢。仿佛我这许多年的空寂世界,终于有了一丝声响。我想要告诉您,遇她,我洛无尘不虚此生。”
我怔了。从前我那般讨好,也不见他一句回应,如今我尚未做什么,便得来这些剖白。若非法术被封,我真想探探他的元神,是否真的是那个无尘。
他不再言语,只默默望着那碑文。
我不禁揣测,莫非他今日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我是否又需要给他什么答复?若我尚未从夜池那里听来那些话,想必我此刻定然满心欢喜地说出我的心意,只是如今,我怎能坦然无愧地告诉他?
然而未等我想好什么措辞,,只见梅九焦急而来,“公子快走,有刺客!”
话音未落,数不尽的黑衣人已从四面八方跳出,持刀攻来。我尚记得夜池口中无尘遇险的日子是四月初七,莫非是我贸然插入,扰乱了无尘的命格?
我的仙力要四月初七才会解封,眼下我即便出手,也是空有招式,怕是不敌对方这许多人。
敌人来的极快,须臾便成包围之势。洛无尘这世没有武功,只能靠我与梅九应战了。
我赤手空拳打退几个近身的敌人,夺过一把剑,与敌人周旋。我尽力挡在无尘身前,佩服自己还有心欣赏他的临危不乱,气度从容。
酣战片刻,敌人倒下大半,余下之人仍拼命厮杀。我与梅九都尽了十二分的力气,却奈何对方身手不凡,且人数众多。
我隐约察觉,这伙人,是冲着我来的。
这一思忖,却让人钻了空子。一人提刀砍向我的左臂,我闪身躲过,却听得背后剑气逼人,我正转身招架,却正好瞧见无尘从一旁扑过来,替我受了那当胸一剑。
我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无尘!”
他倒在我怀里,胸前的血将他的白袍染的殷红。
他张了张口,大口鲜血涌出。他说:“莫怕,我无事。”
我的眼泪淌得更凶了。
这是第三次,他救我。上一次,他亦是如此,在危难之中用一句“莫怕”,令我安心堕入黑暗。可是如今,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我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一介上神,何曾狼狈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