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距无尘受伤已整整十日,想必此时人间的梨花已经凋尽。
那日无尘昏迷后,敌人便尽数散去,想是误伤了他,怕主子责罚。我当时心急如焚,扔下受伤的梅九,将无尘拖上我的马,纵马疾驰,将他送到一家医馆。
没过多久,梅九就带着洛丞相赶来。听闻洛丞相平日就是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会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他沉着脸下令将我带回洛府府牢,幽禁起来,罪名是,刺杀无尘。
自那以后,我再未看见无尘。
阿琐日日来给我送饭,她说,“我绝不相信你会刺杀公子,我能看出来你对公子的情意,即便天下所有人都想要害公子,你也不会。”
我在心里苦笑,你相信又如何,他们不信我。
从阿琐口中,我早已得知,无尘数日前就已醒来,如今应已行动自如。可是他从未来看过我,也未听说他为我求情,为我说话。我担心他会回到菩提山初遇的那副样子,将我看作陌生人。
又过了几日,有人来给我送饭,却不是阿琐。
我不安地问她:“你是谁?阿琐呢?”
“阿琐?”她嗤笑,“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公子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杖毙了。”
“杖……毙?她……说什么了?”
她顿了顿,似是在思考该不该同我说,末了嘲讽道:“凭你如今这模样,告诉你又何妨呢?她说你绝不会伤害公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质问公子为何不为你求情。”
见我脸色一瞬间变得灰白,她似乎很得意,“你猜公子说什么?他说你是洛府的罪人,为你求情者,皆为同党。我说阿琐也真是傻,公子都那般说了,她还不依不挠地求,被杖毙也是活该!”
她后来说什么我没再听。我只知道,那个善良活泼的姑娘,死了,因为我,死了。
分明只是萍水相逢,分明她可以置身事外,可是她却死了。而这一切,都是无尘的意思。
可我不能恨他。他是无尘啊,救了我整整三次,我心心念念了他两万年。我只能泪流满面,用这样苍白无力的方式,来祭奠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那个丫头给我送的饭,只是一些泛着馊味的米汤,好在我的仙力早已恢复,不用饭食也可维持体力,而且凭我上仙之能,要从这里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可我没有。
我在等,等无尘亲自来同我解释,告诉我,他这般待我,都是出于无奈,都不是真的。
就在十日前,他还在他母亲的坟前同我说,遇我,不虚此生。可才十日,我便成了阶下囚,成了刺杀他的罪人。这怎么会是真的?
我不知在府牢里待了多久,也许是两月,也许是三月。不时有人来对我用刑,鞭打,烙铁,夹棍,还有刀刑,这些刑罚我一一受着,不用仙术抵抗,我想等我终于反抗的那一日,我欠他的,也许就还清了,我对他的情,也许就消弥了。
一日傍晚,我上午刚受了鞭刑,虽用仙法疗过,却还留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因我怕被人看出端倪。
外边的门吱的一响,有人来。
那人一身大红嫁衣,刺得我双目生疼。
扶疏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曦月是吧?你看,本公主这身红衣,比你如何?本公主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无尘哥哥已娶了我,你可以死心了。”
我心里一抽,嘴上却道:“是吗?那可恭喜公主了。”
她气急:“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那副自诩高贵的样子!分明只是个乡野村姑,却攀附风雅,还妄图迷惑我无尘哥哥!也不想想,就你区区一个酒娘,凭一副狐媚的样子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么?”
“四月初五,本来你再无生还之机,只可恨无尘哥哥居然甘愿替你受罪!你究竟何德何能?能让无尘哥哥对你刮目相看?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但我不会,因我还要留着你的命,一点点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我猛地抬起头:“四月初五,是你?”
“你以为呢?我现在也不怕告诉你,就是我,不仅要杀你,还要把罪名推在你头上呢。”她笑得很是得意,“可你,又能怎样呢?”
我恨不得杀了她。可是杀了她又能如何呢?无尘不信我。
扶疏离去后,我下定了决心。
我使了个法术遁入无尘的新房。入目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却生生让我感到悲哀。我听说人界的公主出嫁都是驸马入公主府,想必此番是陛下对无尘额外开恩,让公主嫁入洛府。
我又使了个法术弄晕了扶疏和一众婢女,屏息躲在房内。
无尘一身酒气地进来,却没有急着去看新娘,而是坐在桌前,闷闷地饮酒。
一壶酒饮尽,他唤道:“来人!”
无人响应。
他终于察觉不对,走到床前一把掀开了盖头。他一定看到,扶疏双目紧闭,然后在他面前倒下。
“是谁?出来!”
“是我。”我自屏风后转出,一如当日梨花树后,我听得那句“来者即是有缘客,何不现身一见?”后,缓步行至他面前,而此刻,我却再不能心平气和地吐出一句“公子好琴艺”。
他怔怔地将我望着,眼里几分沉痛,几分悲伤。
“阿月……”他唤,随即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换了一副冷漠的样子:“你又做了什么?”
他说“又”。
“如你所见,下毒害人。”我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
“交出解药,饶你不死。”他冷冷道。
他果真不信我,认定是我下了毒。
“若我说,死又何惧呢?能和扶疏公主一起死,民女荣幸之至。”
“你究竟想要如何?”
“不如何。不过,洛公子若是喝下这碗毒酒,我便可答应交出解药。”我捧出一碗酒,颜色鲜红欲滴。
“那是什么?”
“你只需告诉我,敢不敢喝下去?”
他一把接过,一饮而尽。
我开始狂笑不止,渐渐笑出了眼泪,直到无力再笑。
他不会知道,喝下的是什么。
就在他进来前,我亲手剜出自己的心,生生掐碎,化作一碗血水,又用最后一丝仙力,掩了腥味。
我看见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透明,心口是彻骨的痛。我听见自己笑着说:“无尘,欠你的,我已尽数还你,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弥月,可我知,不论是与不是,都不忍看他没有心。我是无尘亲手种出来的菩提子,他的心,早就植入我体内了。所以我用一条命,还他一颗心,实在是合情合理。
“阿月!”
我听见无尘疯了一般唤我,然后开始干呕,试图将他方才喝的东西吐出来。我很放心,他不会如愿的,我早已施了法,那碗血水一入他体内就会自聚成形,结成心丹。如此,即便他来日劫尽归位,也不会消散。
我终于不欠他什么了。
一切声色离我越来越远,我知道自己即将将永堕虚无,而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人一袭白衣,为我带来万丈光华。
“问心。”不知谁的声音,虚无缥缈,似悲似喜,入了我的耳?
可我再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