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人唤我一声,阿月。
我整日里就在我的一枕清霜里打坐念佛,日子过得清闲而平和,就好像我从来都是这般寡言,就好像我从来不曾有过那段凡尘。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照漪却说:“你每日对着佛门的四大皆空,心底却是密密麻麻乱如荒草的心痛。”我不语,只握着笔的手用力了几分。
照漪是西海龙王的小女儿,因娘胎里落了病根,身子弱的很,又不得龙王喜欢,她娘便请求将她送来西天梵境,想着沾沾佛气,收敛心性,或许能好些。后来她母亲病逝,她便回去了数月,再见她时,本就瘦削的她愈发清减了。西天的师父们都怜她身世,事事照应着,日子过得倒也安生。她是个坚强的姑娘,纵然心里难过,脸上也是笑吟吟地怕惹旁人不高兴。
我到这西天已有百年,佛祖却仍不肯让我正式入门,他说我尘缘未了,心结未解,应顺势而为。我便先住下来,有照漪陪我,也不无趣。
吱嘎——
木门被轻轻推开,是照漪。
“问心姐姐,我回来了。”她穿一件雪色长裙,上面缀了细碎的小花,衬得她如月光下清婉的梨花。
她回西海参加了龙王的家宴。这百年来,她每年都会回一次。她虽身世可怜,却只把难过埋在心里,面上对谁都是笑吟吟地,因此,旁人也都乐意同她说说话。她便从此处得到四海八荒的趣事,等着回来与我说上一说,盼着能给我解解闷。
我给她倒了些梨花白——她很爱喝这个酒,我自然也爱喝。西天梵境不比人界,修禅须得忌口,我偶尔小酌,也越不过理去。
照漪笑嘻嘻地坐下,饮尽了那一盏。“这么多年,姐姐的酒倒是一点也没变。清而不冽,醇而不腻,恰应了它的名。”
我笑,“变是没变,却也不是最初的那一盏了。”她身子弱不能酣饮,我一边收起她的酒杯,一边问她:“此次回去,可有记得去菩提山采那无香梨花?”不管上天入地,只有东极的菩提仙山才能寻得那无香的梨花,而我这梨花白,只有用彼花才酿得出来。
照漪用手支着头,“自是记得的,只是这两日又要烦劳姐姐酿酒了。”
我见她神采怏怏,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问她:“你此次回去,可听闻了什么趣事?”
她望我一眼:“趣事倒没有,却奇事倒却有一桩。姐姐可知道菩提山上的无尘上神?”
我点了点头,心里到底惊了一惊,似有冷泉暗涌。
她眉眼有些兴奋,“这无尘上神可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人物,相貌绝伦不说,单凭战绩就无人能出其右,四海八荒不论神仙妖魔,倾慕他的女子不可胜数。可这无尘上神偏偏是个寡淡的性子,十几万年,独居菩提仙山,拒人于千里外。可就在数月前,他竟答应了天帝为扶疏公主求的亲事。”
咣当——
我手中的酒盏应声而落。尘封在心底的从前翻山越海渺渺茫茫地涌来,铺天盖地,似悲似喜。
我原是颗菩提子。
长在人界东极与仙界的交界处——菩提仙山上。万年开花,千年结果,于天地仙灵中生长,在仙人琴音中悟化,又过五千年才化形飞升,入了仙籍。
菩提山上,梨花如雪,无香无色,终年不谢。漫山梨花十里,皆出自然,唯了尘仙苑中那一树菩提,乃上神无尘亲手种下。
远古上神,无尘为尊。
传闻他战无不胜,功无不成,有逆日月,移星辰之本领,可谓无所不能。
岂知,世人皆爱以讹传讹,将事实无限扩大,我这自山精树怪中听来的说辞更不尽然。就种树一事来说,无尘便算不得能手。这菩提树他将将养了几万年,统共才开了一次花,而满树繁花到头却只结了一颗子,想必不论对哪位树农而言,都不得不算是人生败笔。
然无尘上神到底不是树农,他种出来的树,即便不开花不结果,也会被称作上上品。何况,那树不但开了花,结了子,更结出个仙。
那仙,不巧正是在下。
自打我有灵识起,我眼里就只有一个无尘上神。只因我离不得真身,五千年来挂在树上,入目除了他,就只剩那些个山精树怪。而无尘上神何等风姿,岂是那些个精怪可与之相提并论?
无尘日日在树下抚琴,一把绿绮琴,足以倾众生。我自然也是众生里的一个。
五千年,我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我直看了五千年。
直到化形飞升后,我仍看着。。
如今想想,我当时真是年少轻狂。或者说,无知。
自我化形飞升后,我便对他千般纠缠,百般招惹。死皮赖脸地从他那讨了间“淼月阁”住着,又死皮赖脸地求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唤作“曦月”。又自以为从此在他面前有所不同。却不知,我从头到尾都不曾入他眼里分毫。
我为他学烹九香茶,为他学酿“梨花白”,为他学制七弦琴,为他学弹古仙曲,为他学平仄对仗,为他整日忙忙碌碌,干些杂七杂八,只为他能多看我一眼。
“上神,尝尝我自酿的酒吧。此酒乃是每日日出前采花间第一滴清露,并每树最新开那朵梨花,注以灵力,催酿七日而成。我为它取名梨花白,上神你看雅不雅?”
“上神,品一品我刚烹的茶。此茶乃是请山间灵鸟采九种不同香味鲜花花蕾,提取花液,再取后山冷泉封镇三日泡制而成,你看叫个什么名字好?”
“上神,听听我最近新学的仙曲……”
“上神……”
我整日说个不停,却也不过是我自说自话罢了,自始至终,他待我,不过“淡漠”二字而已。
这一点,我第一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初化形之时,无尘恰在树下抚琴,眉眼如画,不染纤尘。而我则是毫无征兆地跌下枝头,直直砸向那张绿绮仙琴。
彼时我青丝未绾,衣不蔽体,只裹了一层尚算厚实的菩提叶子,实在是狼狈至极。然我当时却无心考虑狼不狼狈,满心都是砸坏绿绮,无尘会给我个什么下场。
好在无尘及时出手,救下了……绿绮,而我,竟忘了施展仙法,最后直直摔在了地上,四脚朝天。
按照那些山精树怪讲的才子佳人的段子,但凡是个正常公子,此情此景,都该接我一接,可惜很明显,他无尘不是。如此看来,他后来赐宅赐名,倒是破天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