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杜若就被阿懒磕碰茶具的响动吵醒了。
她撑着沉重的眼皮子伸出脚去够鞋子,一将床前的帘幔拨开,就看见阿懒正用独脚立在装水的茶壶上,昂首挺胸站得像位立于敌寇尸髅之上的威武大将军。
临街的那扇窗户打得半开,正隐隐灌着风,看一眼就知晓它方才是怎么肆无忌惮地私闯民宅的了。
见她起了床,阿懒扬起一张愈发清秀的人脸,用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还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古怪笑容。
杜若懒懒地伸着懒腰走到桌子前坐下,默默地打量了两眼它的几只长指甲,尖利的爪子还在抓得盖子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要叫许衡给你修修指甲了。”
阿懒立即怪叫了一声从茶壶顶上跳下来,用腹部细密的绒毛把独脚盖住,密密实实地藏了起来,再抬起头谨慎地看着她,表示它对杜若的这一建议持反对的意见。
她给自己和它都倒了一杯茶水,阿懒刚刚扒拉茶壶,估计就是想自己弄些水喝。
冬日清晨,喝一口冰冰凉的冷水,杜若被冰得一激灵,顿时醒了大半。
“你进来干什么?”杜若又喝了一小口。
阿懒待在桌子上不动。
杜若也请它喝,但是阿懒嫌弃地偏过头。
“许衡让你来找我的?”
阿懒点点头。
“哦,是什么事值得他让你跑过来呢?”
阿懒不给时间她再磨磨蹭蹭,扑扇着翅膀在房间里飞起来,跟在她身后,督促她梳妆发,换新衣,最后推着她走出房门。
年关之际,住店的少,呼朋唤友,携家眷出门游玩宴饮的多。虽然还是早上,一楼也聚了不少的人,觥筹交错,起座喧哗,满眼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阿懒一路飞在她前头,杜若跟着它,果然在各色的衣裳、一张张正脸和一个个后脑勺间看见了他们的身影。
一张和昨晚雅间里一样的那种四方桌子,桌子上摆的是澄都本地特色的早点,鱼糕鱼粥,也有稀松平常的油条豆浆和一些精致的小点心。
繁星和许衡各坐一边,融洽地一起饮着茶,偶尔张张嘴说上一两句话。奈何隔得远,耳边人声又嘈杂,杜若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见到她来了,繁星热情地朝她招招手,许衡也放下茶杯,冲她展颜一笑。
今日是元辰,大年初一,澄都的街巷有舞狮队伍游行,途经店铺会进来给主人家拜年,客人们也都图个好彩头。
锣鼓齐喧,好不热闹。
杜若落了座,也马上融入了这一份其乐融融的喜气当中。
繁星的吃相也好看了不少,没有再饿虎扑食一般,但也还是将两颗鱼肉馄饨同吸进嘴里,明明还未经咀嚼一番,抬手又舀起两颗并一片生菜送进了嘴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让旁观的杜若叹为观止,捧着热热的红豆浆都忘了喝,只顾望着他了。
“他喉咙里还有一副牙齿。”许衡也看了个全程。
经许衡这么一说,杜若转而又将目光转而看向繁星的咽喉,心想着:这不活脱脱的就是兔子吗?
“不要看他。”
“什么?”
“莫等它们凉了。”许衡略略点点下巴,意指满桌的丰盛早点。
“嗯,好。”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繁星终于有嘴巴跟他们说起他从前见过的一场舞狮表演。
“那狮子把一截木头桩拼命往喉咙眼儿塞,然后在我奇怪它怎么能塞下去的时候,狮子突然倒得四脚朝天了!我一惊,以为狮子怎的还吃死了呢?况且这醒狮在民间又一向是祥瑞的象征。”
繁星继续手舞足蹈地学着那醒狮的滑稽样子。
“身旁的人听了我的话,对我解释说,这一幕演的是《狮子醉酒》,那木头桩是酒坛子,四仰八叉的是醉酒了。”
“还有这等事?”听着他说的,杜若听得入了神。
“这可怨不得我。”繁星一伸脖子咽下口中的食物,举着筷子一摊手,无奈至极地晃晃脑袋说:“那人也说他们演的不像。”
繁星最后无可奈何的模样引得杜若前俯后仰地笑弯了眉眼,就是一贯严肃的许衡也看着她笑了。
用罢早饭,在繁星的一番明示暗示之下,许衡不仅付了饭钱,还自掏腰包给同桌上的人一人一封随年钱,见者有份,就连阿懒也有一份。
在许衡将随年钱系在了阿懒的脖子上之际,杜若不得不再次惊叹于繁星自来熟的功力,居然连许衡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与他称兄道弟。
繁星笑逐颜开:“弟弟祝哥哥,四季如意。”一边毫不矜持地伸出摊开的双手准备接钱。
“好,快高长大。”许衡回道。
“那我祝你福如东海,诸事顺心。”杜若无视繁星挤眉弄眼的催促。
“嗯,好,平安喜乐。”
新春佳节,许衡似乎这一天的心情都不错,既便荷包瘦了不少,也笑着答她。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夜幕低垂,寒星点点,明天继续上路的时候应该会有个好天气。
午后,许衡手底下一个叫青碧的人从他们的属地过来,带来可以铺满一桌子的文书交给他的主子。许衡对待这些从诸绳运来的卷宗极是上心,属下青碧一现身,连平日里寸步不离的阿懒都被无情地赶了出来。他的房间除却青碧进出送送茶水点心,他自己一直待在屋里不曾露面。
被驱逐出境,走投无路的阿懒便来投奔了杜若。
晚风在澄都所有的屋顶上、街巷间优哉游哉地游荡着,偶尔吹打在夜间出行的人的衣襟上,杜若把阿懒当作汤婆子放在膝盖上,双手拢在它收起的翅膀上。
繁星突然以手肘猛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以耳语的姿态对她说:“嘿,嘿,我与你讲,诸绳水君需管着从源头到入湖泽整条诸绳之水,还管流经的整片流域,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不少事呢!”
“啊?哦。”
杜若不知道繁星为什么忽然与她说这些,只是吃瘪地捂着自己的一边肩膀,以防他再次冷不丁就偷袭。
见她仍不明所以,繁星继续道:“我是说,你若是中意他,以后保不齐是要常常忍受他需花费每日的大量时间与文书为伍的。虽然你见他现在休闲自在,他的属地是要定期巡视的。”
许衡还和她居住在清宁居时,他每日在做些什么,杜若并不太注意,只是当她出来打理院内花草时,就会见到许衡已在院子里的某一处静静地待着,翻阅着他的那些大本大本的书册,有些她走过时无意中看到过上面的字,是一本一本的地方志。
第一次见许衡和阿懒时,她曾说要阿懒留意许衡的举动,其实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她与水君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对于杜若来说并无用处。当然,此时搁浅也因为阿懒不会说话。
现在,繁星和杜若都没有待在客栈的房间里,而是出现在客栈的屋脊上,杜若屁股往外挪了挪,好和繁星拉开点距离,“你说什么呢?”
“你不欢喜他么?”繁星对这件事似乎很是惊讶,锲而不舍地追问。
杜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你莫要再问他了,什么都没有。若是你在旁边看着有什么逾越,那大概也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熟悉。”杜若搜肠刮肚地找寻合适的词语,终于找到了一个。
“熟悉?”
“嗯。开始时并不在意,有次同他去探访故友,并肩行走在两边都是白墙黛瓦的街巷时,觉得内心能得到安定。这种安定不是无事发生,一潭死水的平静,而是即使周遭杂念万千,也有一份沉静安然的自在从容摆在心中。唉,具体是种什么感觉,我说不上来。”
“但是回来之后,后知后觉,和卫阿青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样的。”
“所以你是觉得许衡就是卫阿青吗?”繁星云里雾里听了许久,突然问。
杜若缓慢地摇头,迟疑道:“我也不知道,从前的梦也开始变得似是而非了,我又开始遗忘了,你说我到最后会不会把你们也给忘了?”她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无措愈加沉重。
繁星被她说得十分不忍心,难免也跟着她伤春悲秋地伤怀起来,“唉,杜杜,不会的。”
“大概是有事忙起来,这段时间我睡着后都没有再做梦了,可是今早被阿懒吵醒之前,我又做了一个梦。”
“哦?你看见了什么?”
杜若回忆着道:“偶尔我是剧中人,偶尔我又是站开一旁的看客。”
“所以你究竟想起了什么?”听了她说的,繁星开始有些着急。
“不知是哪朝哪代,有一臣子将发妻献予天子,不过月余,又略有悔意。”
“臣子披甲佩剑只身入宫廷,立于龙榻前举剑欲行刺君王。发妻适时从梦中醒来,惊起睡榻一边的天子。”
繁星从一听到人物就开始皱眉,越是到后面,他的眉头就越是隆起,最后他的整张脸都像一颗苦瓜一样挤在了一起,皱巴巴的,看着就苦。
一直好好待着的阿懒险些从她的膝头摔下去,挓挲着翅膀才勉强狼狈地稳住身形。
这番情形之下,繁星急于开口插话,却先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这个,这个应该不是你的过往。”猛咳了好几声,繁星终于缓了过来。
杜若也没有纠结这个,默默赞同,“我也觉得。”
“咳咳!不过,我觉得倒是可以添个结尾,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繁星兴致盎然地说起来,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天子和臣子对峙,在相持不下之时,发妻以床头的匕首深深刺入臣子后心,臣子当场毙命。最终发妻因臣子丧命时回头相视的一眼,梦魇缠身,癔症发作,此后再不肯进食,在死前仍紧紧攥着刺死臣子的匕首不肯松开。事发之后,天子一手压下臣子犯上之事,将两人分葬,厚葬了发妻。”
繁星内心怕她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用话岔开了话题,末了,对自己补缀的故事十分满意,甚是舒心地笑了。
“哧——”
屋檐下一响起这声音,繁星立即双手捂住脸,警惕地就将身体尽可能往后仰去。
“啾!”
杜若忙扯起自己的衣袖要蒙盖在他脸上,奈何还是迟了一步,那颗小亮点已升上了天空,迅速炸开一朵绚烂的橘色的烟花。
烟花映亮了一小片天空,繁星突然想起点什么,对杜若说:“其实当时谢暄还给我工钱来着,但是我用所有的钱买了两大箱烟花。”
“为什么?”
饭都没得吃了,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买什么烟花爆竹?
繁星含糊了一下,然后说:“啊,家里的人估计都没见过,想让他们也开开眼界。谁知道刚把烟花送到我家附近,我和谢暄就被迫散伙了,最后落得个人财两失。唉……”
他说得垂头丧气的,杜若也沉默了。
“咦?你们这里好吃好住的,要不我就跟着你们算了?”
“啊?”杜若还在想那两箱子烟花的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别担心,”繁星拍拍胸脯,骄傲自豪地说:“小爷有一技压身,去到哪里都能赚到银子,带上我,算起来你们也不怎么吃亏。”
然后他又小声地说与自己听:“不过,有许衡在,照理说也用不上我。”
“……”
“哎呀,晓得晓得,许衡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人家管着的诸绳啊,盛产金玉。”
繁星忽又八卦地凑上前来低声说:“今日来的他那个属下,那个不会说笑的石头脸,他就是一大块青碧美玉化的精怪,从身上随随便便切一小块儿下来,都能值不少钱呢!”
一提到能换银两,财迷的繁星就两眼直放光。
“啊嚏!”
那日,青碧站在许衡房间里桌子旁边,正一门心思研着磨,无来由地打了个大喷嚏。
动静之大,连埋头苦读的许衡都被惊动了,抬起头看向他:“青碧,是来时吹风受了凉吗?”
青碧放下捂着嘴的手肘衣袖,缓缓道:“不是,应该是有人想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