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清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多,她感觉脑袋就要炸开,忍无可忍地斥了一声“噤声!”
真的没有声音了。
不对劲。
她费了好大力气睁开眼睛,才发现四周许多人在看她。
“允青,你又睡觉!”
她前面有十一排蒲团,共同面向最前面的长者,是个一身威严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些许皱纹,他的目光锐利地像一杆枪,直直地刺向她。
却有个人微微侧身,替她挡住这杆枪,“父尊,是我说话扰了允青,您莫怪她。”
“你倒是惯会护着她。”
“曌岚,你倒是说说,你那北境,治理的如何了?”长者不再看他,闭上眼睛问道。他没有张口,声音却清晰如常。
“这次多亏了允青的帮忙,已将霜龙封印。”
“嗯,你二人在北边,互相照看也好。”
话毕,长者不再理会他们,名叫曌岚的男子悄悄转过身,朝允青眨了眨眼。
像朝阑,又不像朝阑。
每一方水土孕育一个神明,三十六神,是三十六方水土的孩子。曌岚掌管北境,而允青,治理北海。
父尊,是凌驾于三十六方水土之上的,神的主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都受他教导点化,所以敬称一声父尊。
画面一转,到了河边。
曌岚手边散落了许多碎片,烈日当下,却并无光彩反射。
“你在做什么呀?”昀清听见自己问。
“洗镜子啊。”曌岚答。
“可是这个镜子已经碎了呀。”
“可是我总觉得,它不是面普通的镜子,你也这么觉得,不是吗?”
可是又为什么说它是一面镜子呢?
允青走近了些,低下头,看到那些碎片中有她的模样。
不止允青自己的模样,昀清甚至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和允青长得一模一样的她的影子,重合在镜子里。
这确实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允青却只以为是镜子不好,把自己照出了重影。
“这镜子是不是只是做工不好啊,都有重影了。”
可是曌岚拿起他手中的那一片,看了半天,并无异样。
“哪有啊,你是不是睡多了,眼花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镜子递到允青手中,这次只有允青自己的影子了。
“可能是吧,我再回去睡会儿。”
“允青,你会不会做梦啊?梦里有没有我?”曌岚半开玩笑地问她。
允青当真停下脚步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好像,从来没做过梦。”
又不知在北境过了多少年,允青做了一个梦。
父尊陨落,神界坍塌,三十六神献祭。
而曌岚,在最后关头,亲手刺穿了她的心脏,使她陷入永眠。
“你就当是,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吧。”
于是她成了天地间最后的神明。
她自己感受着天地重新运转,孕育新的生灵,草长莺飞,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而属于她的,只有无尽的孤独。
她从噩梦中惊醒,匆匆赶往神宫,亲眼看着父尊一点一点消散,像她梦里那样。
然后她的身体被一股磅礴的力量席卷,父尊的传承,终于完完整整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允青早在万年前,就已经被选为传承者。从那时起,她身上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天地无时无刻不在给她身上注入新的力量,所以她每日都要耗上大半时间吸收那些力量,所以她嗜睡。
她将父尊的传承接下,于是她成为新一代的主神,比父尊更为强大的主神。
曌岚把那面粘的乱七八糟的镜子送给她了。
北境只剩下曌岚自己守着了,好在妖邪已尽数肃清。
事情就像她梦里的一样,一点一点的发生,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她把神力全部倾注于神山的屏障之上,以更为强大的力量来支撑。
可日日运转如此庞大的神力,她根本吃不消。
曌岚再见到她时,她甚至起身都有些费力,只坐在那里麻木地运转着神力。
另一股温柔的神力安抚般地游走在允青的身体上,她终于稍微放松下来,看着曌岚,泣不成声。
“怎么办啊曌岚,我找不到办法,怎么办啊……”
“我不要你们死,我不想你们死。”
曌岚什么也没问,只抱着她哭得颤抖不已的身体,轻拍她的背。
那天之后,加固神界屏障的就变成了允青和曌岚。
再到后来,三十六神轮番值守。
终于,天外之物落在神山之上,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屏障。
这一方在天上悬挂着的山形孤岛,终于还是不堪重负,缓缓坠落。
一旦神山彻底降落,整个三界都将一起倾覆,重归混沌,等待一个新的创世神。
那将是万万年的未知的等待。
而三十六神献祭,将神山彻底粉碎于天界,是最佳的选择。
曌岚如梦中一样,刺穿了允青的胸膛。他知道她不会死,她也知道。
“你就当是,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吧。”
时间戛然而止。
从神宫之中飞出来一面破破烂烂的镜子,穿过人群,直直飞到允青身下,接住了她。
鲜红的心脏从允青心口跳跃出来,落在镜子里面。
意识消失之前,允青看到那面镜子华光大放,它的光芒所抚过的地方,皆被收入镜中。
连同那些三十五神即将消散的元神。
她隐约:听到父尊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声。
“允青,你又睡觉!”
她好想告诉她的父尊,她不是故意要睡觉的。再顺便告诉曌岚,她自己一个人真的很无聊。
昀清和允青,一起闭上了眼睛。
镜中的时空不断变化,有一会儿停在两个蛋诞生的时候。
一大一小两只白泽,小的那个生来只有一只角。
再次流转,到了一只犰狳出生的时候。
它长得像一只兔子。
再次停顿,她看到九阴的陨落。
镜中见万生。
她被星光包裹,亦成为万千生灵。
这是天大的造化。
若她还是允青,从中参悟,必将成为超越天地的存在。
可惜她现在是无法修炼的昀清。
她只能尽全力将自己的精神力扩大,扩大,再扩大。
第一次随自己意愿变成一株小草的时候,恰是东海最后一战。她隐约感觉到什么,却不敢细想。
那次她回到镜中,奉舟已经坐在那等了一会了。他见到昀清一点也不意外,还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到那里。
“之前碰你那个镯子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
“与其说我‘吃’掉了朝阑的部分元神,不如说,他本来就元神不全。”
“三十六神献祭,他将你推出去,自己一个人补了两人的份,元神消耗得比我们快得多。”
“他缺掉的,是替你补上的那一块。”
“不过他想必也是欢喜的。”
“只是望水,还得麻烦你再照顾她一会儿了。”
他说罢便消失了,好似不曾存在过,徒留昀清一人呆呆地坐在那。
曾经一次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黑影一点点清晰起来,和万万年前一样,遥不可及,肃穆如松,只是那双眼睛已经不再锐利。
“这么久过去了,您怎么还是这么严肃啊,父尊。”昀清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
他在她身边坐下,拍拍她的头,“你做得很好了,我的好孩子。”
“托你的福,现在我还能和你聊聊天儿。”
“哼,您当年可不少说我呢。”
“哈哈,是啊,你和曌岚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对你们的期望总是高一点儿。”
他抬手轻轻抹掉了她的泪,“怎么还学会哭鼻子了?”
“好孩子,你带着他们都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了,这就很好了。”
“做你的父尊,教导你长大,我很高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陪我看会儿吧,看够了我再告诉你。”
一片片碎片在他们眼前划过,闪过许多陌生的画面,男人那双刚染上一些柔情的眼睛却悄悄阖上了。
昀清不知看了多少,终于还是等不及转身,“父尊……”后面的话噎在喉头,因为男人像数万年前一样,化作点点星光,又消散在她面前。
她愣神之后,却突然明白父尊的意思了,镜中见万生,她亦可作这万生。
她的父尊,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加速了自己的陨落,让她成了主神,这样她才有足够的力量,撑到现在,这样万生镜才有足够的力量,容纳诸多元神。
唯一真正陨落的,只有她的父尊。
两百年,她可以从这面镜子的万万生灵中,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将这面镜子利用到极致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化身成为镜中生灵,改变其轨迹。
她曾变成一只小狼,给了那只犰狳一些饭菜。
她也曾变成一朵朝阑鲜血落成的花,被他带回月宫,她教那株桃树修炼,望她早日化形,替她照看望水。她还给那小桃树起了名字,应娆。万生与春,应是妖娆。
她是一阵风,一场雨,吹在朝阑脸上,落在朝阑身上。
悄悄陪着他。
两百年,她终于用自己原来的模样,走出了万生镜,来到朝阑面前。
她张开双臂,朝他笑,鲜艳的红色撞了她满怀,她破天荒地朝他甜腻腻地撒娇,“朝阑,我好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