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剑宗弟子众多,尘缘未了的,自然也有家眷亲属,但家中有人亡故,总不至于跑到天问山来出丧。
就算是内外门弟子有不幸夭折的,多半也是送回凡尘世间,要是本来就没有亲人,不免静悄悄地安葬了。
这等场景,在天问山还真是头一回见。
无尘君脸色一沉,压着声音喝道:“都看什么!坐好!”说罢驾着飞舟绕开山门,直飞到澄月堂前才落下。
众弟子向她施了礼,正要散去,见无尘君已经拉住了另外一位教授,询问山门前的事,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便远远地站住了。
两位教授对话声音极低,只隐约听到什么“下山历练”,什么“平白送了性命”之类,又见无尘君面色越来越是阴沉,谁还猜不到说的就是自己这一行人。
无尘君忽然转过头来,厉声叫道:“还不快点回去!”
一群人没奈何,只能低着头匆匆而去。无尘君却快步走到白筱筱面前,冷冷道:“你跟我来。”
白筱筱听她和人打听的意思,山门外多半是梅轻雪或是庞非的家人,想来天问剑宗讨个公道的。虽是人之常情,但此时离出事当日还不到十天工夫,这些人得到讯息,又操办着来天问山,却是太快了一些。
她想无尘君多半要找个证人,先向掌门和院长们禀报一番,谁知跟着走了一阵,竟是通往甘霖峰之路。
“此事你脱不了干系,我是带队教授,自然也有责任。”无尘君将她送至一处洞口便道,“该什么罪责,待我向苏院长禀明之后,再行论定。这段时间你便在此处,不可随意出入。”
白筱筱默默看了她一眼,便走入洞中。只见洞内阴暗,里面有一湾黑沉沉的潭水,还未近前,已觉得寒气刺骨。
无尘君走到她身后,指着潭水中心道:“过去。”
白筱筱不明所以,走近前才看出水面之中有一方平台,台面恰与水面平齐,另有一条窄窄的石径通向平台。便沿着小径走过去,站到平台之上。
“跪下!”
白筱筱眉梢一跳,看着无尘君的目光登时冷了下来。
天问剑宗的礼仪中,除了祭典大礼,平时就是弟子见了师长也不必下拜。这位无尘君平时看着宽容,没想到这时竟一句都不曾听她分辩,就认定是她有错。
无尘君见她不动,神色也是一变,冷硬道:“你若不服气,等见了苏院长,大可以向他申诉。”
白筱筱还想跟她再杠,又想到山门前那番情景,想来山上师长们也正烦心,要是这时多生了事端,说不定让人逮到漏洞,更要让门宗难为。只得长出了一口气,勉强跪了下去。
这一跪,潭水立刻浸到膝盖上来,白筱筱只觉得无数冰刺瞬息间钻入骨缝中,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昏倒。想赶紧再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冻得不听使唤,身体摇摇欲坠。
无尘君伸手在空中一拂,先收了她身上道袍,跟着掐了个法诀,口称:“敕!”
一道红光射入白筱筱的眉心,令她全身一僵,随即便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不要怪我,”她隐约听到无尘君叹着气道,“我也是为了你好……”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白筱筱已经无睱去想。她半边身子都泡在了潭水中,虽只有浅浅的一层,却几乎将她全部血液都凝结成冰。
不过片刻工夫,她已经觉得神智模糊,只有那种锐利的寒冷无休止地折磨着她。
怪不得无尘君要收去她护体道袍,还施法封住了她的修为,想必是要她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洞里。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连怨恨都恨不起来。
从重伤苏醒之后就盘绕在心头的懊悔与愧疚,就像这极寒的潭水一般,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她始终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梅轻雪。
也许,她应该把这条命偿还给他……
如果她的死能解决一切,就好了……
“你不会死。”
她听到识海中那个声音淡淡地说道,随即看到了一片光亮。
她并不晓得,这时她已经合上了眼帘,躺在水中平台上的身体,也宛若一具冰冷的雕塑。
光亮是出现在她识海中的。就像上一次,她受到剑气冲击而昏迷时一样,她又看到了那个清癯出尘的身影。
那是六十年前的陈青城,在她识海中的一道真识,此刻正凝望着她。
白筱筱发现,“自己”正走上前去,迎上她这位寡言而冷漠的老师。
他现在的神情并不冷漠,而是带着一种平静的抚慰。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伸手轻抚过她的头发。
“不是你的错。”他说。
白筱筱僵硬地摇了摇头。尽管只是神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仿佛那种寒意已经深入她的识海中了。
“我知道,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她艰涩地开口道,每吐出一个字,就像流失了一分力气,“可是,老师,我真的……受不住了……”
她只觉得自己无力地倒下去,但马上就被人接住了。然后她就被揽进一个怀抱之中,蜷缩着身体,被稳稳地护着。
白筱筱轻叹了一口气,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感受这个怀抱。
在迷离湖边,还有,在境界考核之后,她两次被绝鸣剑的剑气所伤时,都是这样的怀抱保护了她,为她修复着创伤。
第一次,是眼前这位老师,而第二次……
“对,在千凌洞中他为你疗伤,也是这般情景。”陈青城的真识察知她的思绪,便轻声答道。
“‘他’?”白筱筱迷迷糊糊地轻笑了一声,“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明明都是陈青城,然而这道真识,和九曜峰上的本尊,却似乎达成了共识,将彼此视作不同的人格。
这实在是一件极其微妙的事。
“他经历过生死。”陈青城的真识平淡地回答,但其背后的意思却令白筱筱蓦然心悸,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事。
“你是说……补天的时候……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