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是我不好
初来时,他只奢求能够活下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上魔尊之位。
那时魔界已无主多年,魔道陨落,众人皆痴迷魔蛊术法,渴望获得无上之力,免去漫长修道的煎熬。
长此以往,几大魔族氏族也随波逐流,不修魔道,反而出了不少大蛊师。
他们企图以魔蛊统治魔域,于是合谋出了一个主意:以魔蛊术为竞争内容,不论生死,谁赢谁是新的魔尊。
他们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不论是哪一个坐上这位子,血魄堂定会炉火通明,熔炉山也会添几个冤魂,彼时魔域将重回千年前的炼狱,再无宁日。
于是乎,在苦晏的反复劝说下,他便顺从了民心所向,苦练魔蛊术,最后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们被自己的蛊术反噬——成王败寇,他顺利截了那些人的胡。
魔族向来慕强,他虽是外族,但那几个蛊师平日作恶不少,而他却赏赐大方、体恤民情,大家都分得清好赖,渐渐地也都接受了。
除掉了几大作恶的蛊师,如今魔域的确没有能与他抗衡之人,但几大氏族对他也是怀恨在心,只因忌惮没有动手,在暗处伺机而动,找他的错处。
奚岄不答,低头思索着什么,突然反问道:“当年,你摔掉的那玉盏,本就是空的,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听得出在极力压抑着某些情绪,带着轻微的颤抖,她没有抬头,紧绷的唇线却难掩哀痛。
北溟熠怔住片刻,没想到她突然问到这个问题,迟疑不决了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
她继续追问:“你和我说的话,也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那些说利用她的话,让她每每想起,就连呼吸都会心痛的话,已经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她终于抬起一双泛红的眼,心酸地看向他,语气带了点不甘:
“为什么要骗我……
又为什么当初,不来找我?”
溪玉仙子是她告发的,她屠杀了那么多生灵,也该自食恶果;小馒利用了他的善心与同族情谊,他也该是受害者。
明明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却因为他毫无反抗之力,就得平白无故承受这些……
而他,哪怕是被追杀逃亡,几度濒死,却也只对她道一声“安好勿念”,好让她安心。
看她咬着唇,双眼通红,快要落下泪来,北溟熠有些着急了,无措地上前一步,手却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是我不好……我不该不与你商量就——”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唇上忽然触到一片温热的柔软,有香甜的气息缠绕在鼻尖。
奚岄仰起脸,闭上有些发涩的双眼,然后以吻封唇,堵住了他那些自责的话语。
荒原寒凉,他的唇瓣亦微凉,显然,他没有料想到她的举动,错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只是片刻之后,她便被拉入怀中,一双大手环绕着,将她纤细的腰肢禁锢住。
他像是捧着一块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将自己推开,只是轻柔地缠绵着,沉溺这来之不易的须臾甜蜜。
方才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在此刻,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她闭着眼,脸上附上温热的指腹,失去温度的泪水被轻轻拭去。
这一个吻,隔了太久太久,又隔得太远太远。
都道当局者迷,的确如此,她这些年迟迟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究竟是在为谁而痛着。
是与空桑师弟的同门情谊和亏欠愧疚更多一些,还是他在心中的分量,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因此心痛于被他欺瞒利用,亦或是后悔那时没有选择信他,没有护住他……
最后,她倒在他的怀中,仿佛化成一滩水般,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小声喊道:“北溟熠。”
“嗯。”他应道着,嗓子有些发哑,眼中似乎浮起一团水汽,垂眸深深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她迫使自己看上去从容一些,扯起一个笑容:
“我们……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过去种种恩怨,今日就此了结吧……
我祝你往后修行之路顺利无阻,祝你能得偿所愿,早日将魔域这炼狱之地,变成一片新的净土。”
怪她太过于迟钝,花了足足一百年,才看清自己的心,而如今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成了这魔界之主,而她是仙门弟子,更是肩负重责的神女后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时间,更是仙魔二界无法跨越的渊源。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北溟熠牵住她的手不舍放开,神色悲切,认真道:“待你听完,我只求你的一个答案。”
见她点头,北溟熠目光切切地看向她,眼尾微泛红:“我自知在你心中,区区一个我比不上这四界苍生。
但如果,我能做个寻常小仙,在天境与你一起修行——你可否容得下我这一点凡俗小爱?”
他一字一句道,无半句不是发自肺腑,昔日故作狠绝的伪装,在此时也尽数卸下,仿佛时光又回到在天境的那些年,他不过是只一心渴求修仙道的灵兽,在她面前永远只需做自己。
她仔细地听完,却沉默着没有开口,良久,就当对面的人垂下头去时,她轻点下巴,如从前一般,习惯性地伸手掐了把他的脸蛋:“容得下。”
“只不过,我希望你此生都不入仙门。”她话锋一转,冷静道,“你答应我,好吗?”
过去的种种已经能说明一切,又何必要为了她重蹈覆辙呢?她不愿看到,也不忍心看到他,为了自己回到那个充满他不好回忆的地方。
北溟熠沉默了许久,眼底深处藏着说不清的情绪,缓缓地点头:“好……”
天境,神殿早已恢复往日的模样,此时只有三两人影,大殿中央,是一道水蓝色的身影。
“这都几日了,奚岄仙子怎么还跪着呢?”从她身后经过的瞥她一眼,与同伴低声议论。
“嘘,咱们还是别管了——”后者使了个眼神,拉着忙不迭就走了。
他们扭头往外去,却一人迎着与其相反的方向,大摇大摆地往大殿里走去。
她脚步停下,背着手看向眼前跪在地上的人。
自从仙灵大会后,她便向长老请罪,自请在此罚跪,来赎丢失圣果之罪,今日已经是第五日。
她挑了挑眉,继续迈步向前走,对面觉察到动静,只用余光淡淡扫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继续转悠了一会儿,忍不住先开口了:“你,究竟与我兄长是什么关系?”
奚岄这才有些疲累地抬眸看她,嘴角微扬起:“你叫——北溟瑶,是吧?”她细细打量着,确认了几分。
她的嗓音柔和,但长相却带着些英气,面部线条流畅,一双丹凤眼,是毫无攻击性的眼神。
“你与你兄长,倒是长得一点也不像。”她淡定得出一个结论,可这傻里傻气的气场倒是像个七八成,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北溟瑶瘪嘴:“谁要和他长得像,况且我们只是同族,又不是一个娘胎,怎么……哎,你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与我兄长——”
看着她一屁股坐在自己身侧,盘着腿挪了挪,双眼发光,奚岄忍不住弯唇一笑,意味不明反问道:“你觉得我与他该是怎么关系?”
此言一出,对面的人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脸上是控制不住的欣喜:“我就说我猜得没错!这地方我是来对了,你本人可比画像好看多了!”
“画像?”她疑惑道。
“对啊——”北溟瑶狡黠地笑笑,凑近了一些,“偷偷告诉你,我兄长那可藏着不少你的画像。”
见她感兴趣,北溟瑶隐隐兴奋起来,继续道:“全是他自己画的!他画技原本还不如我,可为了画得像些,有时候同一副会画十几遍,那叫一个精益求精。
这些年下来,他的画技长了不少,改天要是他这个魔尊做不成了,直接去街口卖画谋生也不成问题——”
她边说边笑着,拍着自己的大腿,性子看着比寻常女子豪爽许多,也不在乎形象如何。
奚岄听着这些,微微皱起眉,听者有心,她从未想过,北溟熠这些年是如何独自熬过来的,又是怎样,独自在阴寒的魔域之中,反复地画着那些画像。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和他不过有段师徒情分,从前无可能,今后怕是也无缘了。”她不想给人一些缥缈的希望,最后也只会是失望,与其这样,倒不如说清楚。
北溟瑶却神色不变,笑了:“我才不信,不然你为什么要自己跪在这,一跪就是好几天?不就是唱苦肉计吗,以免长老们追责下来,去为难我兄长,我说的对吧?”
奚岄重新看了她几眼,收回目光:“你不用修炼吗?在这猜来猜去,我在神殿跪了也有五日了,这五日可是第一次见你。”
北溟瑶烦躁地挠了挠头,面露不快:“你和我兄长一样啰嗦。”
她自觉无趣地起身,走出几步,奚岄突然又叫住她:“等等。”
“干嘛?我不用修炼吗?”虽是这么说,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回去,“还有什么事?”
这才说了几句,便这般不高兴了,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奚岄没在意,想了想道:“你可知北溟族长与夫人在何处,也被你兄长接去了魔域吗?”
只一瞬,北溟瑶的脸色僵了几分:“他们……兄长没与你提过吗?他们自百年前便失踪了,兄长寻过无数地方,也派了不少人,可始终了无音讯。”
“怎会如此?”她有些意外,当年在北溟府见到他留下的信号,她以为至少他们一家该是团聚了,共同避难去了,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提到这事,北溟瑶也伤怀起来:“对啊,这些年兄长很少笑过了,只有在看着你的画像时,才会难得露出笑脸来,你此行去魔域,他定然是欣喜的。”
——
人已经走了好几天,北溟熠有些恍惚,每日都去熔炉山书院转转,那两个小孩仍然捧着各自的小蛇追来追去,每次看着他们嬉闹,他的脑海中就会不自觉浮现出那日,她分明害怕得不得了,却还故作镇定的模样。
他正出神之时,苦晏走到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开口道:“尊上,她传信来报,溪氏所在的紫星宫内,并无可以藏匿之地,那日见了您后,他们也没有什么异动。”
他敛了眸,眼底布满寒霜:“哦?那这么一出戏,白演了?”
不可能与溪氏无关,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察觉了,并忌惮如今的他,才迟迟没有动作。
他思索了一会,开口道:“你告诉她,今后不仅盯着溪氏,也将奚岄仙子的消息传给我。”
苦晏愣住,一时没有回答。
“听见了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她这才应声,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两个小孩凑过来,仰起小脸看他,女孩声音甜甜:“怎么只有你,那个漂亮仙女姐姐去哪了,她怎么好几日都不来了?”
“是不是被我们的小蛇吓到了?我阿娘昨日给我抓了只小兔,我带来给她看来着。”
另一个孩子真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的兔子,宝贝得很。
北溟熠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了几分,蹲下身与他们平视:“仙女姐姐自然是得回到天上的,哪能天天待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