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溪桥镇,哪怕是黄口小儿都知道,每年的四月初八可是顶顶重要的日子。在这一日,家家户户晨起便沐浴净身,带上贡品,徒步登上镇北方的净灵山,去山中的寒山寺参拜。传说净灵山上有佛光,若是能得佛光普照,就能驱邪避凶,心愿得偿。即使是那穷凶极恶之徒也会沾染一丝佛性,了然开悟,一心向善。更兼寒山寺后的梨花林美景远近闻名,故而每年四月初,溪桥镇便吸引了各方游客前来游玩。
四月初七,是夜。
“驾~”,一声轻喝远远传来,一个素衣少年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远远地从镇外的官道上朝着这边赶来,还未及收摊的商贩只远远瞧了一眼就转身自顾自的忙去了,每年这个时候,镇上的外乡人来来往往,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那人御马行来却也不见落脚,而是直奔北方净灵山去了。
枫越赶了几日的路终于赶在了约定的日子赶到了净灵山,在山脚下的落马石前栓了马,徒步上山。
夜里的寒山寺,寺门紧闭,不似白日里的宝相庄严,倒有种别样的温柔。
枫越在寺门前轻轻扣响了门扉,等待值夜的弟子回应,只是如此几次也无人应答,不由得失笑,想来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守夜的弟子也睡得熟了。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委托人只是嘱托要在浴佛节法事开始之前将物品送至寒山寺主持手中,现下距离天亮也不过几个时辰,赶在香客上山之前将东西送到便好。
月光如练,此时夜色深深,倒也更显清幽。枫越一时起了兴致。早便听说净灵山寒山寺后有一片梨花林,枝繁叶茂,足有数里。左右现在无事,山上也并无旁人,倒叫自己独赏了这美景。
行至后山,远远的就瞧见一大片洁白绵延,端的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枫越心道,果然果然是被奉为佛门圣地的净灵山,连山上的梨花林都处处透着禅意。这一整片梨花树就那么任意生长着,没有丝毫人为栽种的痕迹,倒似天生地养一般。那枝头的大片梨花在月色下好似散发着圣洁的光,花朵茂密洁白,满目皆是,远远望去倒像是没有尽处一般。
枫越在梨花林里信步而行,体会着此刻难得的宁静。月色幽幽,花香淡淡。枫越不由得起了兴头,抽出腰间的萧,随意的倚在一株梨花树下缓缓吹奏了起来。
洛水汤汤,共此衷肠。
曲子吹至一半,却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倒像是有人在看自己,可四周环视了一下,却并未见到什么人,正在疑惑之间,却见到了那一幕。那个他用往后余生来铭记心头的一幕。
夜空中飞来了一个女子,他不知她何时出现的,也不知她从何处来。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她背对月光而来,到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瞧得清她一袭极简约的白色的衣衫,裙摆飘动间漫出隐约的鹅黄,就那么漫步在树影花海中,映衬着泠泠的月色,好似肌肤都透着冷光。
她飞坐在方才他倚靠的梨花树枝上,略微疑惑的看了过来。枫越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她一头长发未束,就那么随意的散在肩头,眉心微蹙,雪肤乌发间,更衬得她唇色浅淡近无,眸光淡漠如烟。枫越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呼吸,只觉她好似夜间的精灵,叫人不忍心打扰。
一眼万年
梨清不防与枫越对视了个正着,不由得一愣。在少年的眼神里踌躇着问道:“你看的见我?”
枫越没料到她会与他说话,微怔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了语调答道:“然。”
“你竟不怕我么?”梨清又问。
“为何要怕?”枫越不解。
“你不怕我是这山里的妖怪么。”梨清淡淡地说。
枫越看着女子一双清澈的双眸,微微摇了摇头。
梨清见他摇头,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撑了树枝落了下来。对着枫越说:“你方才吹的曲子从何处习得?”
“游历洛水之时,偶然听闻,不知名目。”
“何人所奏?”梨清追问。
“那人隔水而奏,未见形容。”枫越顿了顿,“姑娘听过此曲?”
梨清眼睛望着远处的梨花林深处仿若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是啊,她曾不止一次的听过。
“姑娘?”
“公子可能再吹奏一次?”梨清转身面对着枫越。
看着女子眼中的追思,枫越想那一定是段十分怅然的往事。
萧声缓缓飘扬在林中。梨清听着这熟悉的曲调,仿佛回到了那些时光掩映着的从前,一时间神色有些忧伤。
二人好似都沉浸这泠泠的月色中,也不知究竟吹奏了多久。只知道那漫天的梨花一直在飘扬着,未曾停歇。
曲终,两人相视而立,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此时任何言语都是多余。
直到天边第一束光照在大地上,梨清才缓缓开口说着:“我该走了。此物赠君,权当谢礼。”只见她微微抬手,掌间赫然漂浮着一朵梨花,正随着她的动作飘向对面的男子。
枫越感觉有什么冲进了自己眉心,再一睁眼,眼前只有大片不见边际的花树,却再无佳人芳踪。轻抚着眉心,一时竟不知是梦是真。
寒山寺。住持禅房。
“住持有礼。在下受人之托,将此物送来贵寺。”枫越道明来意。
“有劳施主不辞辛劳将师兄舍利送归。”住持接过木盒,“师兄当年下山弘扬佛法,到如今已有数十年,如今身皈我佛,将其舍利请回寺里,也算能得始终了。”
“大师还请节哀。”枫越也有些叹惋。
“师兄圆寂之后,得入涅槃,脱离俗世,未尝不是一种新生。”
“大师超然。”
“施主若不弃,不如在寺中修整几日再赶路吧。”
“多谢大师,如此就劳烦了。”枫越回礼。
“施主客气了。”正在言语间,住持不经意看见了枫越眉心隐约的印记一愣,随即问道:“施主昨夜去过后山梨花林么。”
“正是,大师如何得知?”
住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感叹道:“万事万物,皆为缘法。”
“大师此言何意?”枫越越发不解。
枫越想起昨夜林间的女子,难道与她有关么?
主持顿住了话头,到了一句佛号,而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的说:“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大师?”
从住持禅房出来,枫越还在想住持方才的话,还有昨夜遇见的那个女子,她或许并不是人吧。可是住持的言语中显然是有所保留的,难道是其中或许有些什么天机不能为外人道?枫越这样想着。
净灵山有佛光的传闻竟是真的。
那漫天的金光照下来的时候,枫越恍惚了一瞬,伴随而来的是眉心隐隐的疼痛,仿佛什么东西苦苦支撑着不要破碎一般。
那疼痛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消散了,枫越却突然有些不安,他想起了那个一面之缘的女子。
来到梨花林时,枫越没想到自己会看到那样一幕。强盛的金光下的梨花林寂静的厉害。一个被花瓣包裹着的巨大的光茧散发着冷光,在光芒万丈的佛光下那光显得极其微弱,好似随时都要寂灭却又顽强的支撑着。
终于,在过了好长时间之后,长的佛光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夜色氤氲了大地,那光茧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终于一声脆响,破碎开来,显露出里面的景象。
女子彷如睡着一般,静静的躺在花瓣铺作的床榻上,轻闭着双眸。
枫越走近时,女子已经睁开双眼坐起了身,正一脸新奇的查看自己此刻的样子。手掌张开来,握住,握住又张开。
“姑娘,你可还好?”
梨清将注意力从自己的人形上离开,将目光移到了枫越的脸上。“梨清,我的名字。”
枫越未料到她会突然与自己说这个,微一怔。连忙报出自己的名讳。
“在下枫越,枫树的枫,越人的越。”
梨清好似在听他说话,又好像没在听,她就那样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人,缓缓抬起手,“你在为我忧心。”极肯定的语气。
枫越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不然为何在女子的手抚上自己眉心的时候,什么东西全然想不起,心脏突然漏跳了一瞬。
“多谢你。”让我再次体会到这种被人关切的感觉,梨清没有说出口,自那人走后,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被人真切的放在心上。真是一种让人眷恋的感觉。
“不用谢,我只是……”说着却又没了下文。
好在梨清没有纠结他的答案,只是向他伸出了手,枫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手放在了她的手心,被她带着飞到了那棵初见时的梨花树上。她随意的坐在树枝上,然后看着他,好像是在招呼着让他也坐。枫越略微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在她略微催促的眼神中,在她身边坐下。
“洛水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女子低低喃道,像是在问身边的人又好像只是自说自话。
“旁人言洛水,都赞其气势磅礴,波澜壮阔,我却觉得它流淌着恬静婉约,独有一股风流。”枫越这样说着,唇角微噙着笑意。
“我却不曾见过。”
“姑娘……若有兴趣,不妨亲去看看,世间各处人文风物,皆有独到之处。”其实枫越本想说,若她想去看看,可以同自己一起下山,话到嘴边,却觉得唐突,临时转了话头。
“人族似你这般的多么?”梨清却有些迟疑。
“我?”枫越不太明白梨清的意思。
梨清指了指他的心口处,告诉他,“你的心。很特别。”
“我的心?”
“嗯,阿梨很喜欢。”她这样说着。
枫越一时间脸热辣辣的烧了起来,虽知她并无别的意思,但却好似有种隐秘的欢喜在胸怀里躁动着。
梨清有些不解,为何男子面上突然红了起来,但是却觉得这个样子很好看,像是她曾喝过的桃花酿一样的颜色。
第二日,枫越再次来到梨花林,却是来向梨清辞行的。
“你要走了么?”
“是,此前师门曾传信,我需得回去一趟。”枫越解释道。
梨清有些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可以,不走么,”说完好似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连忙低下头。
“你说什么?”枫越有些震惊。
“没,我也只是……一个人太久了”后面几个字轻的几乎叫人听不清。
枫越顿了顿,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姑娘或许可以和我一起下山。”
梨清没有说话,轻抚着那棵梨花树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我从没离开过这里,也从未同别的人族相处过。”事实上在修出形体之前,能看见自己的人也不过只有两个而已,一个是夭夭,一个,是他。
“阿梨……姑娘,相信我,这天地间的美好,绝不单指某处某物,你需得自己一一经历过,才能知晓自己真的归属是什么。”
“一一经历么。”梨清看着少年眼中的光,终于她坚定地回望了少年。
她说,好。
说来溪桥镇距离净灵山不过数里的距离,但是在梨清还是灵的岁月里,却一次也没能来看一看。
枫越似乎也是看出了她的遗憾,提议两人先在溪桥镇停留一日,第二天再赶路。梨清欣然应允。
夜里,溪桥镇的夜市很是热闹,大量游人在街上行走,叫卖各种小玩意儿,糕饼,点心的到处都是。
也有手艺人在街头表演杂耍与一些小戏法。梨清盯着一个喷火的大汉,震惊的目瞪口呆。枫越在灯火下看着她,到觉得这样的她格外可爱些,她合该是这般纯然烂漫的样子,那样怅然哀婉的样子并不适合她。
她疑惑地凑近了枫越小声问道:“人族也会法术么?”好似是碰到了什么百思不解的疑难。
枫越有些好笑,对着她耐心解释道:“那不是术法,只是一种小把戏,借助一些外物就能做到。”
“这样啊。”梨清知道了原因又有些兴致缺缺。
枫越见她情绪又低落了下来,便拉着她去买糖人。
卖糖人的摊子前簇拥了不少人,梨清有些不适,被枫越护着挤到了摊前。
“老板,两个糖人。”
“好嘞,四文钱。”
“给。”
枫越拿起了两个糖人,递了一个到梨清手上。含笑的看着她。“我曾听人说,不开心的时候吃些甜的东西,心情会变好许多,你试试。”
梨清闻言真的将糖人凑到唇边咬了一口,腻丝丝的,没尝过的味道,但是难得的味道不坏,这就是甜么,她这样轻喃着。
“你说什么?”,周围人声有些杂乱,枫越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得将头微低下来,稍微挨近了她一些,却没注意到女子被后方一个人冲撞的一个身形不稳就那么直直的撞到了他怀里。
女子很快就稳住了自己,退开了一步距离。但是枫越清楚地感受到,她轻擦过自己耳侧的唇还有拂过自己颈间的清浅的呼吸。
枫越觉得好像有一只欢快的兔子,蹦跳的撞进了自己心里。
梨清从枫越的怀里退出来时微微蹙了蹙眉,周围这许多的人,她并不喜欢。正想喊上还在怔楞的少年离开,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你的心,”梨清将手指点在少年的心口处说道:“在为我跳动。”然后在少年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耳朵贴在了他的心口处。
枫越觉得自己心跳的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女子一双小手环在自己腰间,整个人偎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全然信任的模样,就这么毫无准备的刻在了自己心里。
他听见她说。
真好。
溪桥镇的那夜过去后,好似有什么变得不一样的,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少年总是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女子身上。
有什么朦胧的心思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