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玄幻言情 海的故国之出尘

第一章 相识

海的故国之出尘 涂山希未 14006 2024-07-06 23:39

  第一章、相识

  天旋地转。

  没有意识地飞速坠落,沉坠,沉坠。

  原来赴死,饶是如此简单。

  就连绝望,也来不及多想。疼痛,都丧失了深度。

  天上若有神仙,会不会在无辜之人枉死之时眯着眼睛看一看?

  她是睁不开眼睛了,浮云掠影,也比一身残躯的她自由千万倍,脑海里一片混沌,没有任何物体一丝清晰的轮廓。

  惟一的清楚,就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跟大海亲密无间接触,瞬间化为齑粉了。

  就在她将要撞击到海面之际,一道白影破浪而出,扶摇而上,以水天为背景,似敛尽人间浮华。

  那白影将将略过,与红袖相接。

  她突然感觉自己身子直直的沉坠变奏了。

  白影待落体速度减弱,遂又翻身与之平行,很自然地将那缕红色揽入怀中。

  他抱着她,明明是两个人的重量,可是仿佛空气都变轻了。

  两道身影一同沉坠,很缓很慢,落入海中之时,恰如放生的游鱼。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神情涣散。因为不明所以,更因为体力耗尽。

  她看到了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她,在深海沉坠,海碧色的眸子在幽暗与波澜之间回旋,如同星河掩映,星轨流转。

  “小家伙,我们,又见面了。”

  她惶惑,用尽闭识前最后的力气问道:“你是谁?”

  “长羡。”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微微启唇,这是她丧失意识以前最后听到的两个字。

  见她昏迷,他忙俯身为她渡气。

  他恍惚了一瞬,好似抓到了曾以为熟悉又陌生的那股气息。

  一种温润的触感。

  海碧色的眸子在他眼眶里转了转,露出了和她此前同样的神情。

  惶惑。

  只是片刻,他便腾出手来,将一串东西挂在她身上。通体光泽的红晶玉珠,无言诉说着大海深处的秘密。

  他将她抱进海堡。入宫门时,拘梦见状,上前帮忙,结果抓了个寂寞。他甚至都没叫拘梦碰到她一丝一毫。

  “大司祭,”拘梦福了一礼,赶忙将药台上的器具端起,给长羡递了过去,“可需圣女前来?”

  长羡似是没有听到拘梦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女子轻轻放在卧榻之上,然后便从拘梦端来的东西中拿出了他惯用的杵针。在他挥动那亮闪闪的黄铜器械以前,淡淡道了句:“你出去吧。”

  “......”拘梦懵了,以往他都在一旁候着啊,特别是大司祭救人的时候。

  “男女授......”长羡刚想解释什么,忽然发觉这话不合适,“非礼勿视。”

  “......”大司祭啊,您在说什么?拘梦满脸问号。

  男女授受不亲?您都抱着人来了,再说了,咱又不是没救过落难女子。

  非礼勿视?我吗?我帮着救人还于礼不合了?

  拘梦的脚没有挪动,手无处安放。

  长羡感觉拘梦还没走,于是回过头来,很认真道:“不是叫你出去么?”

  “出......”出哪里?拘梦看着一本正经的大司祭,脸抽了抽,“喏。”他往殿门口转去,临走前偷偷瞥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姑娘,又惊了好一阵,红晶玉珠啊......他想了想,迈步前往圣女所在的复生营。

  这些日子,圣女都在复生营忙碌,又多了不少人,还有小孩,最小的看起来像是出生不久的婴孩。

  一个又一个连接在一起的白色营帐,连翩起伏,远远望去,好似繁育海果的基地。拘梦每次来,都有一种想要顺手采摘的冲动,若不是那营垒里面盛满了伤员的话。

  拘梦在营外等候,侍女传了消息进去。里面伤弱病残满员,来人需要通禀。而且他也不知道圣女此刻在哪个营帐中。大约等了一刻钟时间,他才见到圣女从营里出来。

  “见过圣女。”拘梦鞠礼。

  澜漾微微一笑:“拘梦,可是大司祭那里有需?”

  拘梦扶了扶额头,还是咬牙说了一下今天所见的奇闻。他倒不是来圣女这里打小报告的,而是他被惊吓到了,无处诉说的震惊,只好说给圣女听。

  “想来是个特别的人儿。”澜漾这样想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波澜,转瞬即逝,“我把营里的事情安排好,随后过去看看。”

  拘梦点点头,继续候着。直到圣女又从营里出来。两人一同往海堡走去。到了门口,澜漾叫拘梦在殿外候着,她想一个人先看看情况。

  “羡哥哥,你,还好吗?”当澜漾走进殿中时,看到的是靠在梁柱上的大司祭,细细看去,就连眉心都在落汗。

  长羡的脊背微微僵了一下,他缓了口气,转过头来:“伤情比我想象得要复杂些,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部分毒素刮出。”

  澜漾往床榻上望去,见一姑娘满身裹着白布,恐怕大司祭用杵针之时,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伤口。“好在她暂时丧失了意识,否则这些痛楚,非常人所能忍。”

  “余毒难清,虽然如我所料,但我没想到,她受到的反噬会这么厉害,毒入骨髓的地步,太深了,经络受阻的状况,也很严重。”长羡皱眉,生出一丝莫名的悔意。

  可是,那句“今天明天没区别”,是真的没区别。他不是神仙,那日远观她的伤情时,他就知道救不了了,能做的就是尽力。

  长羡的冰眸里露出了一丝暖意,如同漫天的雾霭被风吹散,停留着迷蒙的气息。

  大司祭神情的变化,澜漾尽收眼底。只怕,他都没有感觉到,没有觉察到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她。良久,她似闲聊般问道:“羡哥哥如此费心,想来她必有大用,不知羡哥哥打算如何安排此女?”

  澜漾一语点醒了长羡,他突然发觉自己方才恍了神,很快,那抹迷惘的神情从他面容上消失,一切恢复如常:“早上收到消息,永隆帝似乎有意迎娶小公主。”

  “什么?”澜漾闻言,瞪大了眼睛,先是惊讶,而后疑惑:“已有银姬,为何还要......”

  “说是银姬嫁入中原,多年无所出,为了稳定两国邦交,有朝臣提议迎娶新妃。”长羡当然知道,这个所谓朝臣,定是永隆帝授意的。

  “胡说八道,银姬多年无所出,还不是他们所害?难道不是他们有意为之?他们怎么可能允许海国的子嗣......”他们怎么可能允许海国的子嗣,出生在中原朝堂?澜漾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看着长羡,想要听他的意思。

  “这背后定有原因,只是目前尚未明了,我们的人已经在探察了。不过我想,此事事涉秘辛,恐难查到线索。”长羡看到澜漾的神色变了变,略有惶急,于是忙安慰道:“王上与我会想法子周旋。”

  “倘若中原那边执意如此呢?”澜漾知道,永隆帝决定的事情,不是随便可以被改变的。她忽然有些害怕,银姬跟沐鱼,她都担心。“银姬在那深宫之中,会不会生变?”

  长羡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带澜漾踱步至书阁。他从木匣里抽出一封密信,拿给澜漾。她打开来看,见是一件法器图案,类似长柄玉如意。

  “这是何物?”澜漾仔细瞧了瞧,没有看出门道,寻思着可能是中原那边制出来的新东西。

  “滤魂。”长羡做了个探察的手势,“大夏法师的手笔,用来感知鲛族动向,如今置于宫中。”

  澜漾闻言,心头微微一惊:“莫不是他们察觉了什么?羡哥哥此行可有险阻?”

  “我与长公主单线联系,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岂会轻易放我归来?”长羡将澜漾手中的密信折好,重新放回木匣之中,“他们炼制这件东西,用了很多——我们族人的尸骨......”

  澜漾大惊失色,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所以,这是他们早就在进行的事情了,炼制了很久,恰在此时,祭了出来。”长羡知道,尽管银姬的贴身女侍已然被幽禁很久,可是他们还在怀疑,宫中有鲛族细作在替银姬传递消息。

  “羡哥哥可有破解之法?”澜漾抬首,发髻上的凤钗随之一动。

  长羡看那凤钗并未插紧,心想大概是她来时才将将戴上,他挥手正要帮她戴紧那发饰,手却在当空停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把这个动作掩盖过去。“我与你共祭惑心术,可助我掩盖身上最后一缕鲛族气息。他们的法师无法追踪,滤魂同样无法感知。”

  好在澜漾并未留意,看着他讲话间从容的神情,得了稍许心安。想来他们大夏知道大司祭的存在,却不知大司祭的厉害之处。

  只是......“只是这样一来,羡哥哥催动惑心术之时,修为会大有损耗。”她又想了想,还是吐露出了自己的担忧。

  “无妨,必要时偶尔一用,我自当慎之又慎。”长羡安慰道:“我与长公主分开之时,那群人的心思仍都落在江南这摊子事上。从传回的线报上看,如今江宁变局初定,他们伸出的手恐怕又要回拢了。”

  “那银姬......”澜漾晓得银姬所受之苦,在那深宫之中如履薄冰,日子很不好过。每每燕妃腾出手来,便会刁难于她。

  长羡负手,叹道:“还是老样子,在明里隐藏,只要不出大的差错,自保尚可。至于和亲的提出会不会对星云宫生出变数,要看燕妃的立场。如果她与永隆帝在此事上达成了默契,便不会事端横生;如果她不希望银姬在后宫得到助力,便会设法阻挠。”

  “我们能否利用燕妃,破坏和亲,阻止沐鱼前往中原?”澜漾自知在大事面前,不当有此私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沐鱼嫁入宫中,自然能够帮到银姬,也能够助势海国,只是如此一来,又折了一位公主进去。

  “其实从王上个人的立场上来讲,他也不愿沐鱼前往中原。毕竟她是桀王惟一的血脉。”长羡洞察到澜漾的心思,顺着她的话锋接叙。

  澜漾听到这样冷静的话语,不由脱口而问:“那么你呢?”

  长羡秉持自己的一贯作风,抛出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曾想过沐鱼的感受?她性子纯良,被保护得太好,出去之后,失去屏障......”如何是好?

  “王上与我都在考量。”沐鱼的安危,自然是此事的重中之重,虽然海国仍受制于大夏,但今时不同往日那般完全处于劣势,被迫让银姬在毫无保护力量的情况下远嫁中原深宫。

  澜漾闻言,难掩失望之情,虽然她并不想拂了大司祭的意,可是还是忍不住道:“这便是羡哥哥所言周旋?”

  “我们尚且受制于大夏,成事仍需时机。”长羡没有生气,语气仍旧平淡。

  罢了,澜漾心中长叹一声,如此相逼于大司祭又是何苦?他已然在竭尽全力守护海国。身为女子,虽不能如大丈夫那般参加战斗打前哨,在后方做些牺牲,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是皇室子女。

  “玄紫的药可找齐了?”她岔开了话锋,询问跟自己所负责的事宜相关的问题。

  “种植园深处有秘密基地。最后三味药材里,两味已确认栽种之地,”长羡语滞了一瞬,“还有一味目前没有线索。”

  关于鲛人骨毒清偿余毒需用的煎服药材,是大司祭每次前往中原都要进行深入探查的事情。六大种植园常年重兵把守,内部改造得天翻地覆,设有重重机关,擅闯之人无一生还。

  长羡能够在如此险境与紧迫的时间安排下,将缓解余毒的配方里所列的药材一一找出,并确认最核心的三味解药里两味药材的秘密基地,并且全身而退,实在是奇迹。

  放眼整个海国,也就只有大司祭能够做到。

  “她来得及吗?”澜漾露出关切的神情。

  “什么?”长羡顿了顿,马上反应过来,澜漾所问的是躺在隔壁床榻上的女子。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你知道的,药毒损伤一旦没能当即遏制,后续无论如何治疗,内里都难以修复。没有办法根治,意味着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

  澜漾轻声含糊了一声,“我也只是希望,能够尽最大努力减轻中毒者的痛苦,毕竟复生营里,还有那些你和玄紫暂时救下的,那么多伤员。如果清偿余毒的药方能够配齐,再面临药毒损伤之时,伤员的伤情就能够得到及时控制跟救治,我们就不必一直受制于人。”

  “他也在制毒研毒吧?”长羡突然这么一问,倒叫澜漾不知如何回答。

  海国的秘事,并非只交由大司祭一人进行。有些是王上安排给他,有些是王上安排给别人。比如玄紫,从投效海国之后,王上就没有让大司祭与之单独接触。药方是经过澜漾转递给长羡的。

  澜漾想,许是因为大司祭曾饱受骨毒之苦,对药毒深恶痛绝,未必会同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上用药毒还击的潜在筹谋。

  “既已猜出,何须此问?”她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身为海国圣女,按理说,应当全心全意栽培良善之果,力行救济之事。可是究竟何为神圣,这些年来的遭际,早就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困惑。

  长羡苦笑,没有继续追问。他出了书阁,前去观察那女子的情况。澜漾没有跟去,而是留在原地,陷入了怅惘之中。

  “大司祭,”拘梦福了一福,看向那卧榻上的女子,问道:“是否需要预备催眠?”

  其实这话是废话,只是拘梦觉得大司祭今日的表现似乎有些奇怪,于是跟着冒出了反常的发问。

  长羡近前察看了女子的伤势,“她的状况,恐怕要昏迷上一阵子。将排出来的毒素取样,请圣女转交到玄紫药师那里。人族身上种下的骨毒,有待研究。”

  拘梦“喏”了一声,下意识接道:“那催眠呢?”

  “......你怎么比我还急?”长羡木了一下,不明所以,转头望着拘梦。

  拘梦被大司祭的眼神给看方了,大司祭,按照惯例,对待人族,催眠术越早使用越好啊,这以前不是您说过的吗?能够调动复生者最深的恐惧,召唤复生者最深的仇恨。

  这样的复生者,最忠心,不是吗?

  见拘梦没有回话,长羡略微思忖,“她闭识之前,撑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那日收到洛邑传来的线报,我折返回宫处理政务。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她竟用这种方式强行陈情。药粉给她续了力气,也叫她最后一丝精血枯竭了。”

  “她......”拘梦听着大司祭难得的出言解释,犹豫道:“很特别吗?”

  “确实挺特别。”

  “......”我就说嘛大司祭,怪不得呦!拘梦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情不自禁脑补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景。

  “能够想出这种法子,惨烈得特别。”长羡低头,看回床榻上的女子,眼神变得有些微怔。

  “......”拘梦脸上的坏笑瞬间凝固。敢情您说的特别,指的是她挂得特别。

  “沉画,好名字。”长羡看着昏迷中的她,喃喃自语。

  拘梦第一次从大司祭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沉画,跟大司祭的名字好搭啊!

  长羡,沉画!

  拘梦继续他的春梦,脸上的笑容从静止浮动开来,大司祭没有回头看他,他便脑补得欢快。

  “这样的人,大有用处。”长羡平静得一如既往。

  拘梦点点头,他想:是啊是啊,特别符合大司祭,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适合炼为利器,能用到哪种程度,要看她伤情的变化了。”长羡接着对拘梦说。

  “......”大司祭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拘梦美好的想象,他心里哀叹,出戏了出戏了,复生就是为了复仇啊!他抹了抹鼻子,然后把自己方才编排的谈情说爱情节从脑海里抹去。

  “大司祭打算如何安排,这个,这个特别的女子?”拘梦问出了跟澜漾同样的问题。

  “我自有打算,等她醒来,你就知道了。”长羡没有过多解释,他起身走向祭台,从台下的柜阁中拿出一株深海沉桦,递给拘梦,“一并煎了吧。”

  “......煎、煎了吧?”拘梦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看着手中火焰色的植株,一缕缕红里透白的细蕊仿佛凝聚着仙露,晶蓝色的叶托,重瓣交错如同荟萃了万物之灵气。他感觉,能够捧着这仙花也是好的,这可是六十年才长成的沉桦啊!

  “嗯?”长羡看着拘梦讶异的表情,也露出了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煎到给她的配药中吗?”拘梦觉得,这个问题这般问出,简直不可思议,平日里他连想都不会想。深海沉桦一直放在祭台之内,比送进宫中的贡品还要珍稀。

  “这东西不就是用来补充能量的吗?不煎入药中,如何物尽其用?”长羡不得其意,反问拘梦。

  拘梦发觉大司祭跟自己的脑回路完全不在同一条线上,他咽了口吐沫,心想:按惯例,对于重伤的伤员,会用上一些好药,但是,从未用过深海沉桦啊!

  “我这里有三株,应该够她用上一段时间了。”长羡思忖着说道。

  “......”拘梦的下巴又掉了一层,合着您用一株还不够,还打算把三株全用上?这些年您统共才收集到了三株啊!怎么从您口中说得好像这仙花跟芍药似的!

  “这两日我再去采补一番,预备后效的药物。至于引梦,缓两天,无妨。”长羡以为拘梦还在想着催眠一事,便随口解释。“待她清醒以前,都得用药滋补。她这个身子,也受不住法力。”

  拘梦的下巴径直掉到了板岩上,合着您还打算耗费自己的修为给她输送功力?

  “愣着做甚?还不快去?”长羡看着没头没脑的拘梦:“你何时变得这么呆滞了?”

  “......”拘梦看着大司祭认真且严肃的样子,赶忙收拢了自己坠落的下巴,皮笑肉不笑,迎着大司祭白皙的脸庞:“喏,大司祭。”他苦哈哈地走向煎药房,捧着手里年纪比自己还大上三轮的沉桦,心痛不已。

  对不住了,大仙,小生有意,奈何司祭无情啊!

  从前是侍弄仙花仙草,现在翻身做主人了,改拈花惹草了,啧啧。

  拘梦煎好了药,盛入碗中,回到殿内,见大司祭还在那里守着,不由得又是一惊。

  “给我吧。”长羡闻见药味,知是拘梦来了,连头也没回,仍端坐在床榻之前,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准备接药。

  ......嗯嗯嗯?大司祭什么时候连喂药的活计也给包揽了?

  拘梦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到大司祭手上,刚想说“小心烫”,话都还没出口,便见大司祭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吹开了。

  真是贴心啊!

  长羡将汤匙递到沉画嘴边,叹了口气,他想:待你醒来,“虞”这个姓氏,往后还是少提起罢。

  沉画,就好。

  和我一样,长羡。

  他第一次给人族少女喂药,有些不知所措,见药渍顺着她的口淌了下来,他赶忙放下药碗,从怀中掏出纱巾,为她擦拭。

  拘梦在一旁望着,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天啊,大司祭,您不是有洁癖吗?这纱巾是打算不要了么?

  可是,您用习惯了的东西,轻易不换不是吗?

  拘梦看看大司祭,又看看床榻上的女子,看看沉画,又看看长羡,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此女何止特别,这分明就是特殊待遇好吗!

  差别对待啊差别对待!拘梦捶胸顿足,我跟您了这么多年,都没享受过这种殊荣,欸!

  “拘梦,你今日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动来动去,不嫌吵么?”长羡正思考要如何把整整一碗苦药喂进沉画的口腹之中,听到拘梦噌噌哧哧的声音,不禁有些烦闷。

  拘梦闻言,更是郁闷,眼看着大司祭笨拙的动作,他心里发出了猪叫。“其实,把她的嘴撬开,不就方便多了吗?”他下意识开口,说完便后悔得不行,因为他转瞬就看到大司祭恼火的眼神瞪了过来。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表示进入禁言状态。

  长羡把头扭回去,很是不屑道:“用得着你提醒吗?你不知道这样很无礼吗?”

  这这这......拘梦委屈得不行,他腹诽道:比起剧痛难耐地刮骨排毒,撬撬嘴巴,这动作简直就是温柔如水啊!他再次看向大司祭,见大司祭轻轻捧起那女子的脸,当即便像触电了似的弹了回来。他汗颜,又连忙用另一只手,把自己的眼睛也给捂上了。

  不忍直视啊!简直了,天啊,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机密,会不会被灭口啊!拘梦边捂脸边向后退了个小碎步,大气都不敢喘。

  长羡若有所思,再次伸出手指,抬了抬沉画的下巴,然后用很轻的动作捏了捏她的脸蛋,把她的嘴巴微微开了口,随后催动法术,并拢食指和中指,将药水引流,缓缓注入她口中。

  唔,我的娘亲啊!

  太周到了吧!拘梦没有把自己捂严实,透过指缝看见了这一幕,心中再次慨叹:啧啧,人与人,就是这么的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拘梦蓦地发觉:原来我家大司祭也有萌点!

  大司祭果然说到做到,就在拘梦悄悄退出殿内不久,便见一缕白烟飞出了殿门。这速度,简直是海底风火轮啊!拘梦想着,这伤情急不得,这寻药也大可不必如此惶急。走之前都不用交待一番吗?唔咳咳,比方说,这个,谁替她换药?

  他想到这里,抬起了一只脚,轻轻踏进门里,“嗖”地钻回殿内,似笑非笑地走向卧榻,正准备凑近细瞧,蓦地“吧唧”一下,整个身体被弹出十尺开外,直直撞到水晶壁上。

  “啊,啊啊!”拘梦痛得龇牙咧嘴,但顾不得许多,强行翻了个身单膝伏跪,“大司祭,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只是想瞧瞧此女究竟有何特别,所以才会冒、无意冒犯啊......”他跪了半天,大气不敢喘一声,眼睛一直往下瞥,却迟迟没有等到大司祭劈头盖脸来一顿,于是他抬起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知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他扶了扶额头,却不忍捶胸顿足,因为感觉身子骨已经快摔散架了。

  禁制啊禁制!出门采个药还要给殿里设禁!大司祭,您不知道这样只会误伤自己人么?

  拘梦撑着腰身,爬起来,“我的老腰啊!”他憋痛道,然后还是没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隐形的禁制之外,他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感到隔着屏幕的热感,“敢情您还整了层暖罩,啧啧,仙花都没这个待遇,人是金屋藏娇,大司祭是温室养刀。”

  养什么刀啊!真是的。

  郁闷了很久,拘梦负气地望了望里面那个被唤作“沉画”的女子,继续吃痛,索性踮起脚尖,离开了殿中。

  看来圣女已经知道大司祭出门了。否则不会连声招呼都没打,也跟着不见了。拘梦摇头晃脑,跟个拨浪鼓似的,晃回自己的房间,拿出压箱底的宝物,迷你回音螺。

  这玩意他一般不用,所以通常压箱底。

  回音螺只有海国极少数法力高强的灵修才能共祭,大司祭与圣女就是如此。本来,拘梦的程度远没有达到,但是,澜漾担忧一旦出现长羡遇困不能及时催动回音螺的情况,恐不能及时救援,于是执意要求倔察与拘梦共祭,以大司祭和圣女的灵力加持。

  拘梦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压了这么久的箱底,拿出来使用,竟然是为了跟陆上的倔察兄弟聊八卦:

  喂,唉,倔察是么,我拘梦啊!我跟你说啊——哦,不——你跟我说说大司祭跟那个叫沉画的女子是怎么一回事?

  回音螺传递的音信再快也办不到实时,有个时间差。趁着等消息的功夫,拘梦挺着老腰,走到存档密室,就在最外沿近手边,翻看关于大夏最新的情报,尤其是这个江宁惊变里的人物谱录。

  哈?正在海港城待命的倔察,听到裤腰带里甚久都未打开过的香囊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满脸蒙圈。他想了想,把大司祭如何顺手捞、如何松手扔、怎么甩都甩不掉,像个黏皮糖似的黏住了大司祭的虞沉画在江宁的初遇讲了讲,越说越起劲,说着说着就难免添油加醋了起来:“我跟你说啊,后来啊再遇的时候,大司祭就变成主动托了,将她从江里推了上去......本来呢,我也没太在意,可是呢,当时我想把她给灭了来着,结果大司祭却把我给抛了光,我那个觉得亏啊!”

  天哪!拘梦听到回音螺里传来了这句话,放下了手中翻过的案牒,果断去了厨房,煮起了青柠汤:唔,好酸呐!他拎起大勺,舀起果子,叹道:长得真像硕大的酸梅啊!

  一锅酸汤煮好,又传来后面的回音:我跟你说啊,当时我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真是想不到啊,就是大司祭去了趟洛邑然后又折返回来的时间,那小姑娘前后的际遇真可谓是云泥之别啊!最后看到她时,那凄厉的程度,我觉得她疯了。其实我还暗戳戳大司祭叫他及时出手救救她,然而大司祭表示没得救了,不过他说......

  倔察一边举起壶嘴准备喝茶,一边学着大司祭的口气,一本正经道:削骨以成利刃,封之藏之,伺机而动,脱鞘之时,务求一击必中!咳咳,然后大司祭下海了一趟,没多久那小姑娘就跟着跳海了,我当时望懵了,这这这,我想救也救不了啊,毕竟有毒沟在啊!我只能跑到悬崖边往底下扒拉着看——结果你猜怎么着!大司祭破海而出,一个英雄救美,便将那虞沉画抱进了水中!

  唔,我的眼睛啊!

  “倔察——”倔察兴奋不已,还想着反过来询问拘梦那边关于两人相拥入水的后续情景,忽然觉得有人靠近,但,似乎在这以先,还有个声音在叫自己,他抬头,看到眼前人脸都绿了。

  “大,大司祭......”倔察惊得啪嗒摔掉了茶壶,下意识握紧了香囊,布吉一下,掐断了讯号。“您,您怎么来了?”

  “采补。”长羡嘣出两个字,将手里的药囊撂倒茶桌上,又补了俩字:“补药。”他瞪着倔察,却见倔察面色瞬间翻红,径直红到脖子根。

  “......补药续命!”长羡微有怒容,幽幽道:“要是不打算跟着本座了,我可以考虑把你扔进海里!”

  “......大司祭,卑职错了。”

  “错哪儿了?”

  卑职,卑职不该跟拘梦说悄悄话,关于您和她的小九九......

  “嗯?”长羡露出凶神恶煞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倔察。

  “卑职,呜呜呜......”倔察抖啊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觉得大司祭的眼神能杀人,这个时候要开溜啊!“大司祭,拘梦大人问属下关于江宁的一些秘事,我俩聊起了那个虞沉画......”

  倔察想破脑袋,只能这么说了,“没想到聊着聊着,就提到了您英雄救美的事情。卑职真不该私下讲起,您定是希望做好事不留名的!”

  “谁说本座不留名?我对她说了啊,长羡。”

  “......”听着大司祭的反问,倔察心里发出了哀嚎。不过,似乎好像,大司祭这么一说,切换了问题的重点,就连语气都变得有些亲切了呢。

  倔察两眼放光,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向大司祭,看到的是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面容。他舒了口气,心想:总比方才好多了!“大司祭,您的名字真好听,应该留名,千古长青!”

  “......”长羡抬手,一巴掌拍向倔察,“谁叫你油嘴滑舌了!”

  倔察讪笑,“卑职所言俱是肺腑之言呐!”

  “罚、你。”长羡面无表情地吐出俩字。

  “啊?还罚呐?”倔察惊得一批,又慌了一批。

  “去星渊湖,挖药!”

  听闻长羡的勒令,倔察如晴天霹雳,他悲乎哀哉:“天呐!大,大司祭,那地儿是禁地啊!”

  长羡看着倔察哭丧着脸,继续狠心道:“自个儿想办法。”

  见大司祭如此强硬的态度,倔察自知逃不过,捂脸装哭:“属下遵命,大司祭保重!要是小的性命不保,大司祭千万别为倔察伤心啊!”

  “放心,本座一定不会流泪。”长羡故意拆穿他的假哭。

  大司祭,您逗我玩呢,边逗我玩又边玩真的啊!“......大司祭,真的,要我去吗?”倔察在做最后的确认,因为他真的不想去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今夜我得回去照看她,所以你去。”长羡一语道出了缘由,又补了一句:“她身边离不开人。”

  “......”哪儿是离不开人呐,分明是离不开您吧!

  倔察当然知道大司祭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就是那个中了骨毒、身负血海深仇、含冤坠海自尽的虞沉画。他想,看样子大司祭是打算在替她排毒治疗的时候都守着了。

  只是,几日不见,这画风怎么就变了呢?倔察若有所思,于是抹抹眼睛,摆出一副痛定思痛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大司祭,您,有几分把握?”

  长羡的面容闪过一丝阴翳,他知道倔察想问什么。“她中毒太深了,损伤内里已至不可逆的地步,便是配齐了清毒的方子,也解不了了。”药毒就是这样,假如能在毒发第一时间内解毒,或许还稍有希望。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机,或者从一开始就无可救治,那么伤情就会持续加重。这就意味着,临死前的每时每刻都将备受损伤折磨,生不如死。

  着实可惜,倔察还是那个想法。不过似乎,您上心了,他想。

  长羡伸出一只手,比了个数字。“我用杵针刮骨,接下来还会定期做此治疗,从今次所做的情形来看,我能替她排出的药毒,大概也只有三四分,倘若加上最好的续命药材,勉强但也撑不过六分。这样的人,活着,反而是更加残忍。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治疗结果了。所以当时返回,看到那样的她,我便犹豫了。”

  倔察有些疑惑:“可您不是说,削骨以成利刃吗?”

  “如果她能撑得住的话,我必将她锻造成利刃。”长羡掷地有声,“本座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去救她——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救以前,我们有的选,可是救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的命就显得金贵了,她得对得起本座的这份救恩。”

  “大司祭,属下该当如何做?”倔察被大司祭所言感动到了,鞠礼伏跪,表示唯命是从。

  长羡扫了一眼倔察,一本正经道:“去星渊湖,吃土。”

  “......”

  “星渊湖,我后来曾去探察过,并非整座湖泊里面都布满了药毒,毕竟它扼守着整个东江水系。所以,当初他们只是定点投毒,然而我族士兵并不知情,恐怕桀王也不知道。折掉的,都是里面没能突围出来的族人。那些下给我们的毒物,在战后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清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长羡陷入了怅惘的若有所思中。

  “会不会是他们觉得陆上的鲛族对大夏已经没有威胁了?”倔察把自认为可能的原因脱口说出。

  结果大司祭压根没理睬他,自顾自言:“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还没有理清楚头绪,星渊湖那里,需要再查查。龙珠的失踪,桀王的遇难,星海城陷落,全军覆没,未等到援军,当年战况惨烈是惨烈,可这些合起来,都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倔察闻言,觉得自己方才所问真的是没头没脑,于是他很有觉悟道:“属下定然倾尽全力,肝脑涂地,替大司祭分忧解难。”

  “......又不是叫你以命换命,上刀山下火海,你如此捶胸顿足做甚?”长羡从怀中拿出一份地图,在星渊湖和星海城做了几处标注。“本座画圈的地方,表示相对安全,你可以在那里停留或者寻找。”

  倔察接过地图,拜别大司祭,正准备出门,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星渊湖深塘里,有她可以用的药,清玄莲心,状如琥珀,镇静止痛。

  “喏,大司祭,请您放心,属下定为沉画姑娘多多续命!”一溜烟的功夫,倔察消失在了海港城。

  长羡拎起药囊,里面装着他上岸以前,在海岛寻觅的上好药材,他本想快速前往星渊湖,可是考虑到今夜她还需要有人照顾,于是便改变了主意,来到海港城找倔察,没想到还没进门,便听到那厮竟对着回音螺开吹,那好咯,就倔察自个儿先去吧。

  他飘至海边,一个清灵的翻身,跃进海中。

  拘梦的酸汤煮过了,有点多,为了减少浪费,他硬是喝得把肚皮都给撑起来了。

  长羡看到拘梦在厨房挺肚子,弹指一挥,一道灵力径直捶向他腹部。“诶呦,谁啊这是!”拘梦的肚子瞬间变成了蹴鞠。他抬眸,看到了大司祭,又被惊吓到了:“我的大司祭啊!您什么时候这么爱神出鬼没了?”

  “备碗姜汤,然后出去。”长羡随口吩咐了一句,“如果不想叫本座治你私下里嚼舌根之罪的话,就给我快进快出!”他说完,便往殿中走去。

  走到床榻前,长羡念咒收回了禁制。他坐到仍在昏迷的沉画身边,把了把脉象,察看了她的伤情。“该换药了,小家伙。”他轻轻揭掉沉画身上的纱布,一边取旧的,一边贴新的,以免她的肌体暴露。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做这件事情,并且尽可能避开自己可能看向她面部的眼神。

  拘梦端着姜汤,刚迈进去,远远看到大司祭似乎是在给那个沉画换药,那动作又轻又快,反而显得相当亲密。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啊!他一巴掌拍到自己眼睛上,表示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悄悄走进大司祭身后,轻轻放下姜汤。

  长羡扭过头来,看着拘梦捂住眼睛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这是做甚?掩耳盗铃么?”

  “......不不不,睁眼装瞎。”

  “......”长羡抬袖,直接把拘梦给扔出了殿中。然后他拍了拍手,端起了姜汤碗,因为担心她换药的时候着凉,他便提前准备了驱寒的法子,除了用灵力种暖云这种法术,还有喂她喝御寒温汤。

  他像之前给她喂药那般,捏捏她的小脸,把嘴巴鼓圆了,然后催动法力,引细流到她口中。然后,他便一直守在她身边,因为她刚换了伤药,而且仍在昏迷中。

  直到后半夜,确认她的状况无异之后,他才起身。他看着她,有些于心不忍,如果她醒来,还像那时那样,备受折磨,生不如死,真不知将如何是好。

  他能做的,就是多替她预备些摄魂丸,可助她止痛镇静、缓解剧痛,还有醒脑丸,可助她强忍折磨、强行做事。

  他去到药房,一个人,看着满目的药柜药盒,很自然地抽出需用的药材,然后捣药,磨药,和药,注模,炼制,凝药,一道又一道繁琐的工序,他都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烦闷。

  制好了现有药材所做的药丸,他便将它们一一收入瓶中。以后,恐怕得经常准备这些药物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得不依靠能够让她意识模糊的药剂减缓重度疼痛的冲击,只要她有任务,就不得不依靠能够让她强忍硬撑的药剂增加气力做事。

  长羡突然觉得,虽然他与她都是骨毒的受害者,可是自己却比她幸运太多了。好几个人精心照顾自己,用尽全力帮自己排毒,找出珍贵药材为自己清毒,虽然治疗的过程痛苦万分,好在最后恢复了。

  那么现在,有一个人族小姑娘,也中了骨毒——那就让我守护她吧。

  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挺她。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