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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沉渊

海的故国之云泥 涂山希未 12960 2024-07-06 23:48

  第十章、沉渊

  霖樱与二皇子回话时,只道了句:“好险。”

  二皇子知道银姬的族人有暗中在跟她联络,就怕这法器来得不是时候,派了霖樱提前去往星云宫附近,设法向银姬示警。

  当时,幻云被银姬支开,前去御膳房吩咐特制的食材。大司祭正与银姬互通有无,他查到东海有一批瑰宝是以走私的方式流入陆上,但在京城却是正规流通,那批东西在走货之时走得正是海氏旁支的商船。不仅如此,而且其中一半流入京中,一半不知所踪。他预计,剩下那半批货物,会出现在海氏的“私藏”中。海黎中了药毒,他也提前查到了。其实他本可以阻止,不过他觉得,他似乎没有什么立场破坏人族自相残杀的规矩,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们一贯如此。

  他知道,海氏就要彻底崩塌了。是时候返回江南,救下几个遗老遗少了。太老的,不行,干不动,还是得捡嫩的来。他这样想着,然后叮嘱银姬“朱氏歹毒,长公主千万小心”。说出此言之时,霖樱在星云宫外发出鹧鹰的响动,银姬赶忙叫大司祭离开。于是他就飘出了星云宫,与那法器滤魂将将错开。

  法师府制造并且祭出法器“滤魂”一事,很快也会随着鲛族在京中的消息网传到大司祭耳中,银姬听闻霖樱汇报之后,并无太过担忧。她知道大司祭自有法子应对,毕竟他那体质与寻常鲛类有异。

  大司祭踏上了返回江南的旅程。与此同时,虞沉画潜入了凌霄的府上。海黎去世的讯息尚未传到南方,查抄海氏的旨意也未下到江宁。但是凌霄的管家已经收到自家主人寄来的那件玩物几日了,他曾经想要前往虞家送信,可却还没来得及便听闻噩耗。

  管家更没想到隔日便在自家门前撞见了逃难的虞家小姐。虞沉画拿着凌霄寄回的那个小玩意,“游鱼飞鸟”,“鸟头鱼身”,她寻思了半天,说出了一个字:逃。

  她知道,凌霄是在跟自己报信,只是这信,来晚了。看来,京中,姐夫的情况恐怕也不妙。她这样想着,在凌霄家中做了补给,歇了歇脚,跟管家道了谢,拿着那个小玩意,便离开了。

  她要尽快赶往海港,接回珠儿。珠儿,等着小姨。

  珠儿是等不到她的娘亲了,就连她的小姨都没能等到。乳娘本带着珠儿在近海的地方呆着,却不知老东家是得罪了什么势力,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婴孩。别人家的小孩,他们不抢,五大三粗的男子竟然来抢虞家的独苗。乳娘自然拼死护着婴孩,争执中孩子却不慎落了水,当时水流湍急,便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婴就没了踪影。

  乳娘惊得痛哭,那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贩竟然跳水去追孩子,也失去了踪迹。她寻思着,孩子就算被追上,恐怕也没了气息,毕竟是不会水的小婴孩啊!她本想留在附近等等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既没法跟老东家交差,又没法应对人贩,更不敢报案。于是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临走前在市集请说书先生写了封书信,放到老宅外围的青石板夹层中。她溜了。

  乳娘的衣物没了,可是珠儿曾经的衣物还在。

  朱为莺看着前来汇报的家丁,怒斥:“一群废物!”

  大的跟丢了,小的也弄没了。就剩几件旧衣裳。能不叫人动怒吗?

  王睑看着那婴儿的衣饰,转了转眼球,晃了晃眼睑:“总召大人,属下有个法子,不妨我们找个女婴,裹上这些衣物,在海府与医堂附近转转,说不定海兰还在城中观察海府的情况,也在找您的下落。”

  “找我的下落?那可千万别,否则那天真的小姑娘可就真要欲哭无泪了。”朱为莺怒中含笑,似笑非笑。

  王睑解释道:“她未必知道些什么,只是想来她那样信任您,出了事可能会投奔您。”

  投奔?自投罗网罢!朱为莺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斜睨了王睑一眼,“你说的法子,可以试试。另外,把海府给我盯紧了。清查了虞家,了结了海黎,整个海府的倾覆不过就是一两日的事情,朝中的旨意恐怕快到了。咱们那位圣上,可容不得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王睑派去盯梢海府的小厮回了信,说是密查司仍然在暗中监视海氏动向,尚未对海府的日常往来加以干涉。近日,海氏旁支接连有人登门造访,商议要事,但都做在明面上,密查司应是记了档。

  一位老嬷嬷的口信通过这种往来传到了海清那里,是族人的一家商铺传来的。老嬷嬷昔年照料过自己和自己一双儿女,早两年得了海府的谢金,年纪大了、在城外安享晚年了。

  海清知道,那是女儿海兰设法传递的讯息,他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命令管家和仆人们仔仔细细搜寻府内每个隐蔽的角落,尤其是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要放过。他还设法给族中各家传话,千万做好防范跟检查。

  再一次的自查工作又进行了许久,此前主要是查账本,现在主要是查隐秘。

  海府内外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密查司的眼线。闫从年一面监视着海氏,一面留意着京中消息。时间过得明明很快,可却如年月漫长。待他收到密信时,正值深夜,信中有陛下亲谕,查抄海府。他没敢耽搁,生怕一个又生出其他幺蛾子,带了人马与盯梢的暗卫一同闯进了海府。

  当是时,海清并未查到府内有何可疑之物,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甚是不安,尤其是两三日前,心口剧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那种疼痛不是病症的痛苦,而是什么东西重压,将心房压塌了之后,又有铲子把心里的东西都铲空了。

  他倒酒小酌,微醺以助眠,看着酒坛子,他忽然想起有个地方没有留意,那就是府内地下窖藏。他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打开房门,往地窖方向走去。

  夜半三更,他一个人,进去了。

  他点了火折子,手里的烛光昏暗。他往里面探了探,感觉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除了酒缸子以外,还有箱子。

  什么时候摆了箱子进来?

  他继续往里走,走到箱子面前,发觉有的箱子看起来落了灰,有的箱子看起来还挺新,但是款式是同样的。他掀开最干净的那个箱子,瞬间,整个窖藏明晃晃地增亮了。

  海清大惊,“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禀大人,在这里!”就在海清迷怔之时,听闻窖外有人高呼。这声高呼叫他登时清醒。

  只是来不及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该怎样言行,密查司的人就都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闫从年。

  闫从年看了看海清方才打开的箱子,满箱都是宝物,看成色,似是东海瑰宝。

  “这,这……”海清想要解释什么,一把被闫从年蛮横地拉开。

  闫从年连着查看了窖内三只铁皮箱,俱是金银珠宝细软,这些不仅是民脂民膏,更是圣上的国库啊!

  “闫大人,这些东西不是海府的,老夫也是将将发现,正在疑惑,想要报官呐!”海清颤着身子解释,看着那些东西,他的额头连连冒出冷汗。

  “报官?”闫从年冷笑,“自己举报自己贪污、受贿、造假、走私吗?”

  海清愣住了,听着罪名一个比一个重,“万,万万不是啊!”

  “海清接旨!”闫从年没有再给海清解释的机会,直接宣读圣旨。海清连忙跪下,听了圣旨之后,先是浑身瘫软,然后呼吸变紧,转瞬便晕了过去。

  海清是被拖入密查司的暗狱中去的。大案祸首,要由圣上裁决,至于其他人,地方大吏进行纠察,密查司暗中配合便是。

  闫从年叫地方官一同参与此事,是因为他行事的风格就是既不抢功也不做绝。毕竟还要在江南地界混,功劳苦劳、讨欢心的得罪人的,大家一起干,日后若是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是他一人担。他们封了海府,查抄所有赃物,并且派遣下属严查海氏族人。一夜之间,整个江南海氏,查封的查封,下狱的下狱,无一幸免,除了极少数此前已经嗅到不祥迹象先行避难的脱逃者。

  原本在郊外等候家中消息的海兰,没有等来父亲安定、哥哥归来,等到的却是海府的抄家灭族。她扮作男装,用艾草灰拌上胭脂涂黯了肤色,在江宁周边徘徊。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族人纷纷下狱,甚至有些死在被拖进大牢的路上。

  她终于确信,这一切都有幕后之人预先设计好了,只等海氏败亡。因为京中那位已然下了旨意,而海氏能够解释的机会都因案情步步发展被断绝了,如此便不会再有人替自家求情了。

  没有人在乎海氏族人落难的真相是怎样的,人们只是知道,江南第一皇商,就这样顷刻之间瓦解了。没有人在乎海氏族人被捕的过程是怎样的,人们只是知道,这个世家大族,树倒猢狲散、都散到狱中去了。

  有分量的族中大人非死即残,而且还死得有理,残得有由。比如有的暴毙在家中,被称“畏罪自尽”,有的惨死在狱中,被称“认罪伏诛”,有的瘫痪在家中,被称“犯了晕厥”,有的疯傻在狱中,被称“得了癔症”。

  倘若虞沉画见此情景,定会问句:你说人自己死了,我说人是被逼死的,你凭什么觉得你对而我错?你说病理是精气神,我说病因是药毒所致,明明被害了,你还非要叫受害者背锅,受害者不但身体背锅,精神也得背锅,恁是如此无耻逻辑!谁说下狱的都是坏人?这世上害人无数而未被严惩的伪善之徒大把,没犯罪却被诬陷入狱的无辜之人也有大把,惨遭横祸为报家仇与肇事者同归于尽而进了监狱的人又或者除暴安良为民除害反而落得不得好死的人同样大把大把。

  公道在人心,可人心,却分外容易被蛊惑。

  可惜就算虞沉画在,也没有力气管这么多了,因为她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快,程度越来越深,待她硬撑着抵达海港城时,已经精疲力竭,全身剧痛没有片刻停歇的迹象,没有办法缓息,就连她给自己下针都不知道从何入手,因为哪哪儿都是痛的,更何况,四肢越来越瘫软,脚踝不稳,手腕无力,怎能动得了医器?

  正值秋日,阴雨连绵,更是加重了虞沉画的伤情。她躺在客栈房间里,齿间挂着烤馍,大半夜磨牙,不为果腹,单为镇痛。

  破旧的纱窗灌进寒风,可虞沉画却因为疼痛满头大汗,既冷又热,毒入骨髓,冷风一袭,便如刀锋刮身,剧痛之下,全身发汗,叫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火之中。

  她感到自己的身心都变得僵硬,脑袋就像刚刚熔铸冷淬之后的铁器,不可擅动。那是因为疼痛从四肢钻心,心部涌出热流冲撞脑部,而人体在承受巨大内伤的状况下丧失了防御机制,自然如门户洞开般迎接外界刺激。

  就这样,虞沉画整整熬了一宿,天明之时,待感到一丝暖意,她才微微抬起了手臂。活动了手指之后,她拿出银针,艰难地将皮内针嵌入对耳轮、对耳轮上脚、对耳轮下脚还有耳舟等耳穴区域,暂时调动耳部全息控制自己的躯体状况。随后,她又拿探棒往自己的指间探去,按压手部全息进行止痛。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已经磨掉了烤馍的她,只能咬着唇心中默默数着按压穴位的次数,一炷香的时间才是效果最好的时候。

  就这样,继听了一夜雨之后,她鼓着眼睛盯着潮秽的地板,双手轮换着互掐指节与手背,待到晌午时分,她勉强下了床,有些肢体不协调地朝虞家老宅附近走去。

  旁人看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个小叫花子,甚至有路人慨叹:啧啧,这么小的流浪儿,好可怜啊,还是个残废。好心人走上前来,说是可以引她去正骨医堂看看。

  她婉拒了。

  因为虞沉画自己知道,她这不是病,是伤。人体自身所患疾病,尚且有法可治,然药毒内伤至深,根本无法治愈。

  就算遇到什么世外高人,能叫自己续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残生无论长短,都将日日夜夜备受凄惨折磨。

  她只是静静祈祷,希望阿姊的余毒尽褪,能够免受余生荼毒之苦。

  许是这叫花子的落魄模样,她走进民巷也被人们误以为是在讨饭。索性,她便一家一家缓缓经过。到了虞家老宅时,她敲敲门,没有人回应,隔了一会,她又敲敲门,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拖着笨拙的脚步,走到旁边人家询问,有个老太婆说那家一段时间以前住进了一个妇人,带着女婴,白日里经常抱着孩子去码头附近逗留,可是前几日,孩子却被人贩子光天化日之下抢夺,妇人与人贩子发生争执,女婴被甩了出去,落了水,被激流卷走了。

  虞沉画闻言,久久不能置信,她木讷地拖着双脚,又走回虞家老宅,下意识寻找些什么。一会后,她发现了青石板夹层中的信笺。她拆来读了,读毕,信纸从手中滑落。

  她的双手手腕,颓然无力。良久,她开始痛哭流涕,她跌坐在老树根下,悲恸哀绝。

  珠儿没了?

  珠儿没了!

  虞沉画不知道自己是拖着怎样沉重的步伐,恍恍惚惚跌跌撞撞走入的市集。

  她只是个婴孩,为什么都不放过!

  虞沉画不停地掉着眼泪,眼睛都哭肿了。她就这样走啊走,忍痛前行,却不知应当去往何处。走着走着,终于支撑不住,瘫在了路边。

  街边馄饨铺的店小二见状,将她搀起来,扶坐到餐凳上。她神情茫然地看了看小二,然后从怀里掏出零碎的银钱。

  小二连着做了几碗馄饨,对桌也来了两个客人,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本虞沉画是无心听旁人说话的,可他二人的对话却叫她不得不听。

  “海氏就这么完了,欸,没想到咱们江南的世家也这么经不起风雨。”身着蓝布衣的食客甲慨叹。

  甲对面穿着灰袍的食客乙回应道:“那哪是风雨啊,简直就是惊雷落地把整个海氏都给炸了。”

  食客甲搓搓手,给自己御寒:“也是,这么多案子牵扯进去,哪个世家经得起这样查,何况还是皇商,经商的,哪个没点不干净的地方?”

  食客乙笑呵呵道:“他们也真是点背,先是那个海黎奸污,然后还有那个虞家造假,接下来整个海氏一门又被查出走私了那么多奇珍异宝,据说查抄的那些东西,都抵得上今年江南的贡赋了!”

  “我听说的是抵得上三年的江南贡赋呢!”食客甲继续评论道:“犯了这么大的案子,难怪那个海黎会折戟自戕,我要是他,也得自尽,否则入了天牢,哪里受得住大刑啊!”

  哐当一声,邻桌的勺子坠了地。对桌看了看,是个小流浪儿,便没有在意,接着对话。

  “我这儿还听到另一个小道版本,据说海黎自尽是因为拒捕,可是为什么要拒捕呢?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冤枉,他有口难辨,只得以死谏自证清白。”食客乙压低了声音,“别看那些舞姬精挑细选,个个都貌似清白之身,也有人说那千娇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够蛊惑一个书生写出那么义愤填膺的檄文,倒更像是故意将事情闹大,想借此闻名天下罢!自己是个婊子,还要给自己立个牌坊。江宁城还是有些大户人家知道的,海黎跟妻子虞氏恩爱有加,平日里老实本分,为何偏偏强奸一个都已经有未婚夫君的舞女?”

  食客甲先是品评了一番此等流言,末了道了句:“有冤就申诉呗,何苦含冤寻死啊!”

  ……

  有冤就申诉。虞沉画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离开了馄饨铺。姐夫,我不相信,你会如此冲动,便真逃不过一死,人在京都,怎可能连句喊冤的话都不留下?

  除非,你跟爹娘,还有我,一样,有话说不得,受害来不及说出就要死了。

  不,还有一点点不一样,我还没有死,我还有最后一口气,我要喊冤,不喊是死,喊了也是死,既然都是死,临死前拼上最后一口气,也要喊出“冤”这个字。

  虞沉画走向了边民纠察司。儿时,母亲曾带她与阿姊在海港城小住过一段时间,她知道,这里有个特殊的衙门。作为大夏与海国交界的港口城市,商业往来频繁,人员流动复杂,皇帝曾下令特设一官署在海港城处理大小事务,署名“边民纠察司”,便宜行事。

  她摇摇摆摆地走进了纠察司,衙役以为她是个走不稳的东西。旁人自然不知她内伤严重,明明被害却无法证明。她知时日无多,被动地接受着那些异样的目光,世人观事大都浅显,知了内情又如何,充当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引来此事幕后之人与既得利益者好把自己灭了口?

  她浅然一笑,站到一官差面前。

  “官爷,”虞沉画轻呼,“我要报案。”

  官差看了她一眼,感觉没什么油水,于是没好气道:“什么案子啊?”

  “前些日子,码头边,有人公然强抢婴孩。”虞沉画暂且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尽管自己时间不多了,可还是不能莽撞,无多的时日里也要走一步看三步。这是娘用性命教会她的。到最后一刻,为诉冤情,再暴露自己的身份,掐着时候赴黄泉之路便是。

  “哦。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官差骨碌了一下眼睛,“瞧你这副模样,像个小叫花子似的,你怕不是刚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罢!”

  “……”虞沉画听着眼前人嘲讽,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他。

  官差被看毛了,“真晦气!那是你家的孩子么?”

  虞沉画点点头,想那乳娘比自己的亲阿姊大不了几岁,她道:“抱孩子的妇人,是姐姐。匪徒与姐姐争夺孩子,孩子不慎落入水中……”

  “孩子死了?”官差打断她。

  “下落不明,姐姐也失踪了。”虞沉画抬眸,“我怀疑姐姐也被那匪徒绑了,所以要立案,请求官爷调查此事。”

  “你在现场?”官差吹胡子瞪眼问道。

  虞沉画摇摇头,“我发觉姐姐和孩子不见了,然后询问邻里,才得知此事。”

  “会写字吗?”官差趾高气扬:“会的话,就把事发经过详细写下来,我们派人调查之后,过两日你来拿结果。”

  那官差压根就没觉得这小叫花子会写字,笔墨都没推到她面前。虞沉画径直走到旁边的登记台,抖着手写下了案件详情,交给了官差。

  官差看了看详情记录,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叫花子还是个读过书的,他哼了一声,将卷宗放到后面,“你可以走了。”

  虞沉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愣了片刻,调转了身子,离开了纠察司。

  她想,不知道此时此刻,阿姊跟海兰是个什么状况。阿姊若是不出门,可能还好,若是能单独出行了,必然能够听到街上的传闻,姐夫没了,家族倾覆,如今就连珠儿也没了,很快,自己也会没了,叫阿姊一个人孤苦伶仃如何苟活下去?至于海兰,跟自己从前一样,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女,傍身的技艺都没有,而且还很任性……

  海兰是真的很任性,没有听虞沉画规劝,逃离是非,非但没有离开,而且还主动找上门。

  当蒋麟在义庄仔仔细细检查那具坠亡的尸体时,他结合现场勘察的情况,对逝者生前的行动做了一个细描。

  死者由于某种原因,通过某种手段,潜进托圾医堂江宁分号,趁人不备,取走了一些东西,比如药剂,因为她指甲缝里有药物残留。随后,被人发现,起了争执。情急之下,她将东西吞服,因为死者牙缝间有药粉残渣。

  银针没有变色,狗吞了也没有当场死亡,无法验证药毒。

  蒋麟知道,这桩案子有很大的隐情,因为新任协同大人以死者患有癫狂之症、意外坠亡将要结案了,仵作的验尸案牒不是他主笔的,他只是辅助调查,而且在当下这个多事之秋,断不能多说一句话,否则自己可能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只得打个时间差,趁着同僚休息之时,自己悄悄重验,并且察看死者生前遗物。

  蒋麟发觉,她的衣裳有古怪之处。从外来看,倒看不出什么,但是亵衣有些问题。他替死者蒙上头盖,然后拿剪刀裁开了她的里衣。

  果然,内有乾坤。里面竟然放着一封密信。他迅速将证物收到怀间,然后将里衣翻整,掩作外衬。

  他从停尸间出来,走到后山丘隐蔽处,打了个火折子,查看信里的具体内容。当他一眼看到信尾落着海清的印鉴时,他才意识到,死者竟是海氏族人。

  难道是,海清大人的妹妹……

  海兰!

  海兰从江宁分号三楼的内阁跌落,直直砸在大堂之上,正值医堂傍晚清查交接之时。

  人已经死了,可是朱为莺却有些忧心,因为海兰临死前潜入是为寻找药毒证据的,不知她从哪里拿到的通行符,但肯定是知晓了某些内情,否则怎可能冒着生命危险隐进密阁之中偷盗药物?

  虞家,八成是通过虞家后人泄露出去的。

  朱为莺下了命令叫手下抓紧寻找虞家脱逃的两个女儿。

  “总召大人可放心,此案马上就能结案了,事发之时,没几个人看见,仵作也不知海兰的真实身份,协同大人那边说了,给她安排了个假身份、患有脑疾与癫狂之症,发疯闹事、阻挠行医,随后自行坠亡。”王睑笑着对朱为莺说:“一个脑袋一直都不正常的人,临死前的言行怎可能正常?”

  朱为莺瞥了王睑一眼,脑海中不禁浮现海兰临死前的那一幕。

  当时,堂倌正在清查货品,她与王睑在阁中密谈,商议返京之前如何将剩余的药物出货,毕竟诬陷海府的那笔亏空需要尽快补上。以解药续命是他们最便捷也是最得心应手的回本方式。没想到海兰那个小妮子竟来偷药,妄图拿到他们的罪证。

  王睑死死掐住海兰的手腕,海兰凄厉地哭喊“放手”。

  她走到海兰面前,将王睑的手拿下,幽幽道:“我们动手了吗?你们谁看见了?”

  周围小厮都摇摇头。

  她噙着笑意:“我们可没动手啊孩子,你这是诋毁我们济世的荣耀啊!”

  海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上面是王睑的掐痕。

  她的笑意更深了,命人拿了一盒舒痕膏,往海兰手腕边缘涂抹,很快红印就消失了。她说:“孩子啊,可惜了。便是没有消失,谁能证明掐痕不是你自己掐得?”

  海兰崩溃,放声痛哭。“你们,你们究竟害了多少无辜生灵!”

  她看着海兰用衣袖努力掩藏盗取的药剂。

  真是不懂药理的小朋友啊,她没有理会海兰的小动作,只是淡淡道:“孩子啊,你可知砒霜是毒物,却也能入药,能杀人,能救人,也能叫人半死不活。一钱砒霜注入脏腑,能毒死十个正常人,稀释之后灌注人体五官,能叫千百个正常人变成残废而且有苦说不出、日日夜夜备受药毒损伤之摧残、生不如死却不能证明自己是被人投毒所害。”

  是以,他们的药毒,配方巧,下药的方式更是别具一格,叫寻常人根本就查不出来,便是知道又能奈何?

  海兰迷惘、绝望而无措,喃喃自语道:“大家都被你们欺骗了……”

  “孩子,你知道的太多了,今日,不死也得死。”朱为莺下了绝杀令。

  海兰惊呼,连连后退,边退边将手中的药剂全部塞入口中,“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害人的!”

  “咚”地一声,人没了。

  她没有露出任何惊慌,只是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到大厅的血泊里,一掌便将海兰吞下的药丸逼仄出来。“孩子,也是朱姨的错,在你临死之前,我教会了你什么叫作伪善,你死之后,我再教会你另一个道理:证据不是用来保留的,是用来毁灭的,还有就是,有些罪证在你这样一个弱者手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致命武器,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想要平反,含冤者也得能强大才行,模样如你,受死倒显轻松,不死才最沉重。”

  若不是随后突然来了两个求诊之人,她大可以着手下擦了地板,以运货的名义将海兰丢在乱葬岗。因为海兰的死状叫外人看见了,所以不得不做做样子假意报官,那两个人也被衙门当作证人扣下了,不久之后释放,他二人都将无声无息地被消失。

  “是啊,一个精气神都有问题的脑疾患者,怎可能有正常的言行。”朱为莺回过神来,“相信我们新上任的协同大人处理此事必然游刃有余。”

  王睑心道:那是自然,毕竟是我们暗中培养的人才。

  “等了结了最后这点事情,我们也该启程回京了。”朱为莺言外之意是叫王睑做好准备。王睑“喏”了一声,退下了。

  次日晨时,王睑差人前往衙门取了结案记录。下属将卷宗拓本呈递给她,她在房间里看完全部记录,笑评新任协同:算是个能人。她放下卷宗,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到黄绿色的落叶被外面的秋风裹挟着上下翻飞,再怎样翻腾却都翻不出强风的掌控。见此情景,她更感舒心,转身拿过卷宗,喜滋滋前去跟朱为莺汇报。

  就这样,海兰非但没能拿到证据,申诉冤情,就连自己的性命都白白搭上。

  蒋麟看着所谓的调查结果,更加确认了死者身份,因为她的真实身份被故意隐瞒了,安上了一个与她年纪不符的癫狂脑疾民妇身份。他替海氏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在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告知虞沉画。他知道,按照行程,虞姑娘现下应是在海港城,逗留着。

  在与虞沉画道别前,他曾叮嘱她,到了海港城接上小外甥女,记得来信给他,报个平安。两人约定了互通讯息的方式。可这两日他都没有等到虞沉画的消息,他隐隐生出了几分担忧。如今的江南,局势瞬息万变,相关人等随时都可能被抓被查,甚至秘密被害。

  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信一封,以便及时了解她的处境,并将江宁的形势说与她听。

  此时此刻的虞沉画,正强忍着巨大折磨,在海港城边民纠察司里询问珠儿一案的调查情况。她看着白纸黑字的记录,“婴儿溺亡,妇人与匪徒俱不知所踪,故不予立案”,瞬间气血上行,急火攻心,差点吐血。“你们,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哟,你这小叫花子,讲话语气还怪冲啊!”那个把她视为小叫花子的官差,见她如此质疑其办案水平,立刻拍板甩脸。

  虞沉画白了他一眼,“不予立案不就是不调查、不处理吗?”

  官差看着记录,眼睛骨碌一转,幽幽道:“倒是可以把‘不予立案’改作‘就此结案’。”

  虞沉画气得全身发抖,“要你这种……”“饭桶”二字将要出口,却被她生生压回。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

  “怎的,难不成你还想在我们官府闹事,小兔崽子,爷肯理会你,已经是我们官家莫大的恩德了!”官差朝天举手负拳,示意自己代表天家行事。“别给脸不要脸,小心爷把你当人贩子的同伙给拘了。”

  虞沉画气极,抬起右手食指指着他:“你,你……你凭什么代表官家?你又施了何等恩德?”

  官差一拳捶开了她的手,怒斥:“你若是再嚷嚷,我们可以打击你!”他示意站在两侧的衙役,衙役挥舞着棍棒上前来。

  虞沉画就这样被赶出了边民纠察司,一瘸一拐地回到客栈。

  绝望,很深很深的绝望。命尚且朝不保夕,如何再有气力继续申冤跟上诉?便是拖着这最后一口气强行申诉,又怎知撞见的不是这种官爷?就算遇见了清官廉吏,怎能保证自己在陈情之时不会被奸人加害?

  良师授业解惑,却唯独没有告诉世人,若是遭遇冤案,该如何做。

  良医治病救危,却留不下传世秘法,面对药毒损伤,无能为力。

  她从怀中拿出母亲留下的骨梳,双手捧着,篦节都在晃动。古人常说,这世间只有自己渡自己,可是当你身中剧毒、经络重创,便是绝世神医,也没有一双妙手能够回春吧?

  她放下骨梳,颤颤巍巍抽出银针,往自己的耳部摸索着捅去,耳垂的内耳穴,三角窝的神门穴,耳舟的风溪穴等等,这些都是镇静止痛的全息点。

  然而对于她目前的伤情,效果都太微弱了。扎着扎着,她不由得哀恸起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越哭,就越没有力气。

  她挣扎着抹掉脸上的泪痕,然后继续施针,往四肢与脊柱的对应穴位扎去。就这样,她靠在床边,戴针戴了一整夜。看着太阳落下又升起,才缓缓拔了针,重新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地往驿站方向走去,想看看有没有江宁最新的消息。当她看完蒋麟所寄快信的内容后,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瘫倒在地。

  阿兰,你怎么这样傻?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明明可以逃过此劫啊!为什么要自己调查那些人间渣滓!

  她想起与海兰分别前,她无心所言。

  对不起,阿兰……

  那些药毒根本就检验不出来,有些是混合调制的,有些是以特定方式注入人体不同部位的,有些是利用环境跟时间积累出毒素的……

  她瘫靠在驿站外的木桩处,全身痛到几近麻痹以至于仿佛丧失了知觉。直到泥泞漫过,她才意识到风雨的存在。

  不知何时,乌云大作,瓢泼大雨来袭。

  她的衣服早已淋湿,鞋子已然湿透,裤脚都是尘泥。再这样下去,她会耗死在这里。不得已,她强行挪动了身子,往驿站旁可以挡雨的横梁爬去。

  待爬至屋檐下,虞沉画的衣袖都已经磨破了,因为骨毒侵蚀了她的躯体,重伤了她的经络,所以她的全身既痛又软,没有支撑力量,全然匍匐在地,一番爬行,污泥加身。

  她分不清自己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看着自己脏污的双手,无论如何是擦不了了。她扶住墙木,喘息了许久。而后,她仰面,带着一抹清亮的笑意:

  自己这样,倒真像一条狗,而且还是条残废的流浪狗,没剩几天日子了。

  不过,有些人面上是人,里子却连畜生都不如。

  她笑,穷途末路般狂笑。这是自她家出事以来,惟一一次放声大笑。

  大限将至,何须苟延残喘?

  她的笑容,在飘摇的风雨中,竟似绽开的虞姬牡丹,赤如烈焰。

  那笑声在大雨喧嚣中若隐若现,不过鲛人却听得清楚,就在不远处的丛林间,站着一对鲛族主仆。

  “大司祭,没想到咱们之前无意间救下的小女孩,竟然成为咱们的培养目标了。”虞家后人、海氏遗少还有落难的其他人等,都成为此次“江宁惊变”中大司祭的收容对象。倔察倒是没有料到,曾经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居然是此等身份。他暗叹世事无常,昔日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如今跌落尘泥,身负千古奇冤还被害得生不如死,有苦难言。不过想来,她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白衣仙客的袍角烈风而起,却没有沾染上尘埃,他只是挥手揽了数十枫叶,略施术法,叶子便围转成圈,将他和倔察从雨中剥离。

  见大司祭静静看着前方,倔察也跟着看,好一会儿后,他还是忍不住道:“这笑得,怪瘆人。怕不是疯了吧?咱们还不出手么?”

  白衣仙客淡淡回应:“她的伤情不急于一时。”

  “急不得?”倔察惶惑,都那样了还不急?

  白衣仙客解惑道:“她今天这样,明天还是如此,所以今天明天没区别。”

  “哦。”倔察点点头,又说了句废话:“大司祭,我估摸着,咱们现在搭把手不也挺好吗?”

  白衣仙客回头瞥了瞥他,“总要看看她能扛的极限在哪里。”

  倔察“嘶”地一声,替她喘了口气,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小女孩他曾经接触过,感觉是个好苗子。他怜香惜玉道:“那咱们要不然先暂时救一下她?”他把“暂时”二字咬得很重。

  “救?”白衣仙客的重点跟倔察截然不同,他反问,然后自问自答:“没得救了。”

  “……”倔察汗颜。白衣仙客白了他一眼,露出了言外之意:你当你家大司祭还真能逆天改命?那是神做之事。

  倔察尬笑道:“大司祭,所以,她……”他没有说出后文,因为他知道,大司祭说“没救了”意味着什么,“欸,可惜了。”他垂头,难免沮丧的神情。

  “是很残忍,但是这恰恰就是人类的法则。”海国大司祭语无波澜,明明是局中人,可又好似天外仙,仿佛一切既在他可控范围内,又与他无关。

  “欸,要吃很大的苦,受无尽的痛了。”倔察不由得替她担心,“万一撑不住可怎么办才好?”

  白衣仙客没有理睬倔察,继续看着那小女孩,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大笑过后,全身痉挛,顶着抽搐却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抽出银针往耳尖戳。

  放血。

  她仍在自救,虽不知她打算再做些什么,但最起码她还在硬撑。

  良久,海国大司祭回道:“削骨以成利刃,封之藏之,伺机而动,脱鞘之时,务求一击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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