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涉案
华殿之内,当苏合全替皇帝屏退众人,银姬才意识到此事并非所绡服作伪这么简单。当千娇、百媚伏跪在皇帝面前,泫然欲泣却又表现得不敢透露半分实情时,永隆帝神色微凛,苏合全拂尘一挥,燕妃马上心领神会,带着层秋跟彩蝶,看了一眼银姬,便鞠礼后退,银姬与幻云也随之退下。
众人退去之后,永隆帝只是淡淡吐出“说吧”二字,千娇的腿便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是提前感应到什么不好的结局似的,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硬着头皮开口道:“请圣上为民女做主!”
皇帝没有回应,苏合全在一旁想:做什么主?你也知道自己不过一民女,有什么资格叫陛下为你做主,真是可笑之极!
良久,皇帝淡淡道:“有什么冤屈,说来听听,若是值得朕听,朕赦你无罪,若是不值得,妖言惑众者,斩立决。”
皇帝的话威而不怒,千娇私以为这是圣上容禀实情的允诺,只要自己不说假话,如实陈情便好。百媚却知这是皇帝在警告她二人,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有些话即便该说,也不能说,有些话即便是大实话,也可以造谣罪论刑。
于是千娇继续开口,而百媚保持缄默。
“民女要揭发海协同行不轨之事,犯奸污之罪,求圣上为民女的受害做主。”
“哦,”皇帝挑眉,“细细说来听听罢。”
千娇闻得后半句,更以为这是圣上决意为民做主的善言,百媚却觉圣上口中的语气词略显嘲弄。
“海协同是亲自前往扬州府接民女等人进京,那晚海协同与知府大人同席,知府大人邀我与百媚作陪,当夜……”说到这,千娇停顿了,眼眶红得厉害。
“你们喝了很多酒?”皇帝饶有兴致地询问,千娇太过专注沉浸在自己的冤案当中,一时竟未察觉这语气中戏谑的成分。“民女不胜酒力,自是不敢多喝。”
“那海黎呢?”皇帝接着千娇的话风发问。
“协同大人…”千娇的语调出现了两分不确定,“…似也不胜酒力,晚膳时瞧着是醉了,但是之后,民女不知。”
“既然醉了,你二人为何不径直离开,或者在客房小住?”
“天色已晚,知府大人确实是为安全考虑,留民女与妹妹住在了客房,而且是同一间。可是海协同也在旁边的客房,半夜不知怎的,他便闯了进来…”眼泪从千娇的眼睛夺眶而出,“…对我们用了强。”
“你姐妹二人醒着,对付不了一个醉醺醺的男子么?就算对付不了,总可以喊叫吧?”
“当时民女惊吓过度,一时失了声,百媚随后反应过来,惊叫了一声,便被海协同打了一巴掌,民女体弱,正要呼救,海协同反手就制住了,民女还被他用丝绢堵住嘴巴。然后,然后他便撕扯民女衣服,妹妹她,她见状,许是情急,顾不得疼痛,想要先救我,没来得及喊人,直接上前阻止,又被他用力推倒,不小心撞到了柱角,晕了过去,额头还流了血,也因此逃过一劫,可是民女没能逃过去……”千娇哽咽,逐渐哭出了声响,那声音自肺腑发出,自是悲痛,百媚听到千娇的哭声,也跟着小声啜泣,不过并非附和,而是显得很有分寸,欲大哭却又硬生生止下,欲动情却又强撑着忍住,四分疼痛三分娇柔两分妩媚一分嗔痴,合起来竟着人怜爱,惹得皇帝不禁侧首看她。
永隆帝也不着急,苏合全送上茶盏,他喝了一口,又放到苏合全手里,等着台下两女子哭完,待她们的啜泣声几乎消失时,才重新开口:“然后呢?”
“然后……可能,海大人实在生猛,民女也曾用手反抗,但是后来反抗着也失去了力气、没了意识,再醒来时,身上一丝不挂,而海大人已没了踪影。”千娇这段话说得很缓慢,生怕讲错了什么。
“关键是……”皇帝起身,“证据呢?”
千娇见皇帝动了身,感到更加紧张,“民女知道海大人胸前有一黑斑,他脱衣时露出的。此外还有人证,不知证人是否愿意作证,又是否敢于作证。”
“谁?”
“扬州知府储大人,次日是他安抚我姐妹二人,叫我们先不要声张,先休息半日,再赶上舞团。”
“当时为何不报官?”
“陛下,民女一届舞女,海协同是储大人的客,也是储大人的同僚,当时民女怎敢忤逆储大人的意思,叫储大人为难,叫海协同难堪?”
“所以现在就敢么?”
“因为有陛下在,民女相信陛下愿为我姐妹二人做主。”
皇帝没有发声,只是细细思忖了一下。他看着千娇,听她失了身之后,此前看到她雪肤的刹那情欲消失殆尽。至于海黎,殿前进献时,看着倒像正人君子,若是千娇所言都为真话,想来不过是一酒后狂徒尔。再看看旁边的百媚,能够逃脱,保全了女子的名节,话又不多,如此含蓄,有江南女子的风范。其中的风情,倒适合留在宫中的舞乐坊。
“此事……”皇帝顿了顿,“朕会查一查,朕现在想问问,你身上的舞服,可是冰丝绡服?”
千娇想起自己与百媚从扬州知府府上出来返回时,哭了一路,路上遇见一商人模样的男子,拦住了自己,询问了一番,自己当时隐约透露了几分真相,只不过没有敢说出大官人的具体名字,可那男子仿佛洞察了一切,领着自己与百媚去到一个巷子拐角并且嘱咐自己侯上一个半时辰,随后拿来了特制的舞服作为行李,说只要换上一些,定能引宫中贵人觉察,到时就有机会单独面圣,陈明冤情了。
“嗯?”见千娇没有回音,皇帝哼了一声。
“回陛下,奴婢不知,但听说似乎是的。”
“你们是何时拿到舞服的?”
“民女等是在前往京都的画船上。”
“苏合全,先带她下去吧,到司里。”
“是。”苏合全听得很准,知道皇帝指的是千娇一人,至于司里,自然是宫中的典刑司。千娇自然不知皇帝是如何想的,只担忧皇帝不信两人的指证,怕是要将自己与百媚分开羁押。
苏合全唤了侍卫进来将千娇带走,自己重新退回皇帝身后,实时保护陛下。
“说说吧,方才朕见你都不怎么说话,沉默是对朕的沉默,还是对你姐姐的沉默?又或者只是对此事的沉默?”
“民女深知断不能因为姐姐与自己的事情打扰陛下,可是民女答应姐姐,一起向圣上陈情。”
“瞧瞧,会说话的,和不会说话的,就是不一样啊!”皇帝开玩笑似地对着苏合全道,苏合全附和着皇帝,露出一个适度的笑容。“可是你们还是打扰到朕…打扰到朕清净,打扰到朕心情,打扰到朕的后宫……”皇帝越说,百媚的脸色就越凝重,她赶忙想法子应对。
“陛下!”百媚声泪俱下,“求陛下开恩,都怪民女没能护住姐姐,实在不忍心她白白被害,姐姐她是无辜的,因为她早已有属意的心上人,两人甚至私定了终身,如今出了这个事情,也不知道那郎君是否还会对姐姐如初时。”她抬眼,眸子里流敛着委屈与无奈,眼角是残留的泪水。
皇帝瞥着她倔强的眼神,生出了一分怜惜:“你二人是何时决定向朕陈情的?”
“进宫时。”
“进宫时?”
“本以为此事姐姐白白被害,而民女也只能吃哑巴亏,可是进了宫,见到宫里的贵人们,都对民女们和颜悦色,姐姐与我便商议直接向贵人们陈情申冤。”百媚挺身陈言,言毕又伏下身子,请求恩典之意不言而喻。
皇帝越看她越觉得顺眼,私下询问,还能这么有分寸。见此事已与百媚没有什么关系,皇帝示意苏合全,“好了,朕知道了,带她下去更衣吧。”
苏合全鞠礼,领百媚退出殿内。回来时,顺道得了内侍与嬷嬷的回报,进殿后向皇帝陈述道:“陛下,方才内务司来报,此次进献,登记的绡服确为冰丝鲛绡,经查证,十二套舞服里有六套掺了假,取了大半普通纱作底辅以增亮剂调整色泽,外表看来,与纯正的冰丝鲛绡无太大出入,只是行家能够辨认出区别,两者的手感也是不同的。”
苏合全观察皇帝的反应,皇帝示意他继续说。“十二舞姬的存档已调入宫人司,入宫觐见前,她们的身份是仔细确认过的,底细也都有详察,舞团名单选定时,那十二人必是处子之身。方才嬷嬷说了,千娇确实失了身。海黎大人身上的胎记,正着人暗中察看。另外,密查司已往江南递了消息,江宁与扬州的具体情况,相信不久便会传回。”
皇帝点了点头,像是谈家常似地问道:“海黎涉奸污一事,你怎么看?”
“回陛下,老奴觉得…”苏合全顿了音,继续道:“…此事似有蹊跷。”
“说说看。”皇帝这话说得很随意。
苏合全听到圣上的语调,便知这是要叫自己毫无保留说出心中所疑。“先是舞女声称海协同奸污她一事的疑点。倘若海协同存心奸污,等到舞团返回即可,大可不必冒着风险在献舞之前,甚至是在扬州府内,万一出了岔子,这不是叫人诟病,还可能耽误宫宴大事吗?一旦事发,别说海协同自己前途不保,还会牵连整个海府。除非他非常喜欢千娇、百媚这二人,迫不及待想要占有,害怕来了京都,这两女子被京中的达官贵人看上,没了机会。又或者,他们本就是逢场作戏,过了火,假戏真做,事后谈判未成,千娇此女倒打一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这样一来,此女在殿前告发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
皇帝又点了点头,待苏合全说出结论。“所以奴才以为,即便奸污是真,海协同很可能也是酒后乱性。”皇帝抬眼看了他一眼,苏合全连忙跪下,“老奴无意替海协同开脱,只是设身处地进行揣测,请陛下恕罪。”
“设身处地?”皇帝似笑非笑,苏合全知道圣上是在调笑自己,便连忙也跟着附和:“老奴着实可怜啊,皇上!虽然净了身,好歹也会想想的。”
“你啊,瞧你可怜见的模样,得嘞,回头朕给你指个对食,看上哪个宫的宫女,直接告诉朕。”皇帝在坐榻上扣了扣手,幽幽道:“朕殿里的除外。”
“谢陛下圣恩!”苏合全喜笑颜开。
“不过你可得给朕记住了,你不能有软肋,否则朕可不保你善终。”皇帝好似在说玩笑话,但却实实在在发出了警告。
“皇上,老奴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要说老奴过去、现在和将来,惟一的软肋就是圣上您啊!”苏合全叩首跪恩。
“会说话的老东西,有你跟在朕身边,朕还舍不得你早走。继续说吧,说说绡服造假这事。”
“是。”苏合全起身,开口道:“再便是这绡服一事。奴才以为,此次进献,宝珠与舞姬为贡品,自然宝珠的裹巾与舞姬的舞服也在贡品之列,海府断不至于在这点贡品上故意掺假。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赝品?恐怕要看这绡服究竟经谁人之手了。”见皇帝没有吱声,苏合全继续道:“奴才以为,旁的世家大族年轻公子有时穿穿,看不出纯正的冰丝绡服与赝品的区别也便罢了,行家总是能看出端倪来,正如银姬与曹内侍。海织造本就是皇商出身,不可能在进献时公然拿出掺假之物。所以要么是海织造并未经手此事,全权交与只知读书不懂经商的海协同,海协同被织造绡服的商户给诓骗了;要么是海织造经手了,但是绡服在他经手之后被掉包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千娇这舞女为了引宫中贵人们的注意,找时机向陛下陈情,刻意为之。只是这样,需要提前拿到舞服的设计图样,还需要找时机制作,如此一来,似乎不是她能完成的事情。”苏合全看出皇帝区别对待千娇与百媚,故而话里也暗暗将百媚撇清。
皇帝“嘶”了一声,抬了抬手指,“那有没有可能……”
“奴才愚钝,请陛下赐教。”苏合全赶忙俯首聆听圣意。
“有没有可能是她二人与制作绡服的商户联手构陷海氏?”
“陛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皇商是块大肥肉,江南大族谁人不想分杯羹?倘若此事得到朝廷深究,总是能够查出些名堂的。”苏合全言下之意自然是指海氏这样的大族可能有做一些不法之事。
“好像也不对,朕记得去年江宁府进献的时候,其中有件皇袍,朕当时还夸其设计独特,你不是替朕问过内务司,说是设计图样的,乃是织造府的亲家商户虞氏吗?朕当时还嘉奖了。若说这次的织造,物件虽小,但是送入宫里的东西,没道理不找信得住的商户啊,如果这样,难道虞家连自己的亲家也要害?”皇帝难得说了一连串推断,这桩事情仿佛瞬间变成了值得推理的公案,苏合全知道圣上起了兴致,不是为含冤者,而是想要搞清楚某些东西的兴致。
苏合全思忖了好一会儿,想好怎样圆了圣上前后矛盾的话,顺着皇帝的思路,缓缓陈述出自己的猜测:“或者,这虞家不知道是宫廷献舞,想着只是常规绡服,于是顺手在一些地方做了假?方才据传,曹内侍看了,绡服并不是整体都掺假,在一些明显部位还是以纯鲛纱为主,比如胸部跟腰部,服饰整体勾连之处都用了替代品,如此一来,一件绡服可省下五到七成的成本,合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奴才这就去叫江南的人查查,虞家织造的其他货品,还有确认此次织造的参与对象,毕竟只有六件赝品,另六件为真品,可能是出自两家商户之手。也许是另一家出了纰漏。”
“查查吧。”皇帝吐出这三字,便起驾回宫了。
于是,内务司、宫人司、密查司连带着典刑司等宫中各司纷纷介入此案。
当日下午,内务司有一婢女跟着宫中采办出了宫,不过那婢女并没有一直紧跟在采办身边,而是托口买些私人物品,混入了集市之中。
是夜,银姬就寝前,照旧在窗边望了望殿外。幻云知道,这是主子的习惯,窗外的火树银花仿佛海国的城堡布景,但她总觉得,既然上面那位给自己下了死令看住银姬,那么这位主子的每个举动她都需要仔细留意,哪怕再惯常的举动。
银姬关上窗户,假意扣上窗扣,然后吹了自己近身的灯盏,进了床帐,幻云也即刻吹灭寝殿的其他烛火,在内殿外侧候着。次日醒来,幻云觉得昨夜休息得甚好,因为大多数时候她是易醒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立马便能反应过来。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昏昏欲睡时,一道白影飘然而至,往窗里送入一股青烟,没有掩鼻的她很快便沉睡了过去。大司祭进入内殿,用银姬床前的海沙饰盘勾画海文,与银姬互通了消息。
早朝下朝后,永隆帝接见了西域的使节。二皇子生母早逝,西域汗王一直希望再结和亲之好,但是没有适龄的嫡亲公主,这两年索性便派人来求娶汗妃了。永隆帝的要求很高,宫中的和亲嫔妃必须为异族嫡亲,要么王姬长公主,要么国王嫡女姬,但若远嫁异族,非王后之位,则不予考虑皇家嫡女。西域汗王王后尚在,永隆帝自然不愿皇女塞外和亲。
西域使节在永隆帝面前又一次扑了空,而且还不得在朝中面见二皇子,以免落人口实,于是只得速速离宫侯旨,再过些日子,待中原皇帝想起来什么赏赐,或者给个什么空头允诺,才好启程返回塞外交差。
使节出宫时,二皇子只是在朝阳殿侧的阶梯上望了望,便转身离开了。他到御花园里,闲庭信步,好似什么都不知道般,看着园里的花花草草,不经意间停在西南角的假山后,唤女侍霖樱呈了一舀香茗。他轻轻拂袖,将那香茗倾洒在层峦的山石间。
傍晚,幻云随银姬到御花园里散步,围着园子从东走到西。银姬看到假山上散落的香茗,心里默默念了一个字:乡。
她知道,他思乡了。
他知道,他的乡不在这里。
他曾说,幼时,母妃带他去过西域,后来,他也望过东海。
他对她说:大漠与大海,都比这中原要纯粹。
鸿胪寺的礼宾宅邸既住有来朝的使节,又住有觐见的外吏,主簿恰巧将进献的官吏与西域的使节安排得很近。海黎在机缘巧合之下便与凉国使节长官图木尔相识并且熟络起来。平日里都在宅邸等待宫中诏令,有时间便相约着一起在都城内的坊市里逛逛,穿着便服,也不引人注目,仿佛是世家公子与西域胡商。
几日下来,海黎已然适应了京都的衣食住行,却迟迟未见帝令传来,当日进献时皇帝曾留他单独聊了一炷香时间,因有要事急需处理,便叫他先出宫候着,说是随后召见。他自认为皇帝对他印象很好,否则也不会如此说。海黎不知道的是,内务司海氏的眼线,一个名唤庭雀的婢女曾经前往鸿胪寺试图给他传递消息,他恰好不在宅邸,庭雀只得买通驿站的信差,往鸿胪寺递了一封江宁家中写给海协同的信,内容很简单,似是家中妇人来信,信的末尾是一句疑问:江南女子更娇还是江北女子更俏?
庭雀眼见信笺递进了鸿胪寺,然后迅速离开,她又通过与海氏关联的商铺将另一封密信发往江南,事关重大为以防万一,她依然选择了含糊不清的表述,在信的末尾以一首律诗的方式藏了八字:“速联千夫,细辨绡材”。然而这信却被半道拦截了,庭雀自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密查司的监视之下,她更不知道的是,就连宫人司透露给她的消息也是有人故意放出,从而引她贸然出宫传递消息。
便是在这几日之内,扬州城有一则惊天秘闻传遍了大街小巷,说是前些日子江南往朝廷送了一批舞女,出自扬州城小秦淮,献舞的领舞千娇在临行前遭遇了奸污,奸污犯乃江宁织造海清的儿子知府协同海黎。
千娇离开扬州前曾经红着眼眶见过她的情郎阮文玉,说离开扬州之后每到一座城市落脚,都会按时寄信给他。她将一个清荷香包送给阮文玉,便跟着百媚赶路了。
百媚知道千娇在香包里塞了一封小信,陈述了她出事的经过,并且表明了她想要面圣申冤,如果此行遭遇不测,郎君千万安好,如若郎君愿意同她共同面对,那就等她回家,如若不愿,便离开自己。
这一点恰好又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在千娇抵达京都几日之后,扬州城内的茶楼、酒肆、驿站,商铺甚至风月场所,还有市集等地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谈起了那个传闻,而且描绘得越发显得真实。
因为千娇的情郎失踪了。
于是就连路边小饭棚里坐着的食客也开始谈论:千娇临行前曾经留给她的情郎书生阮文玉一份绝笔信,叫他在自己赴京时一旦失去联系便拆开来看。据说千娇在那信上写明被海氏奸污一事,决意申冤,如果申冤顺利,请郎君自行决定去留;如果申冤过程中遭到海氏报复,她将宁死不屈;如若失去音信则代表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请郎君将她的遗言公布。
食客甲:“啧啧,好刚烈的江南女子啊……欸,可惜了,失了名节,人怕是也保不住了。”
食客乙:“我惊讶的是没想到那阮文玉竟然真的替她做了,而且做得更加刚烈,不仅将真相公之于众,而且还写了严惩凶犯的檄文。一夜之间,城门,站口,衙门,菜市口等重要地点的告示栏全部贴满了千娇绝笔信和阮文玉文章的复拓本,这几日下来传得沸沸扬扬,扬州府已经传遍了,江宁府恐怕也是,那么整个江南人尽皆知是早晚的事情,再下来可就是传回京都了,如果这样,海氏真就难办了。”
食客丙:“欸,该说那阮文玉是专情呢还是大胆呢?一个想要考取功名的书生能做到这般,简直是不要自己的前途了,他这么一闹,开罪了海氏,怎么在江南立足啊,朝廷恐怕也混不了。”
食客丁:“学涯前途尽毁是肯定的,现在更可怕的是,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八成是被——”他放下筷子,做出了一个斜切的动作,“一个舞女跟一个书生的命在朝中权贵看来算什么呢?只是此事还是要看上面怎么处理,要是严查,海氏肯定是戴罪之身,否则千娇和阮文玉断不至于都失去了音信,若是不查,怕是又要变成无头冤案了……”
事情的确很快就传遍江南,并往更北和更南的方向传去。然而那所谓的绝笔信与檄文,却并非出自千娇与阮文玉之手。扬州城最先知道千娇被奸污一事的百姓都是从告示栏上看到的,人们称那一夜为“告示栏之夜”,就在那夜之后,有阮文玉的邻里传言说次日上午见他收拾行李匆匆离家了,人们怀疑他是暂避风头,可是几日下来又都不见他现身,于是开始有人怀疑他可能被灭了口。
原本是一温润书生的阮文玉,此时此刻正扮作乞丐的模样,寻找溜出扬州城的时机。那日上午带着行李离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在城郊跑货运的同胞哥哥阮文青。兄长得了消息前去通知他,来得慌张还跌了一跤弄得满身泥泞,于是更换了服饰并且顺道收拾了此前落在他家中的衣物。兄长劝他速速离开扬州,这事恐怕不单是千娇受辱这么简单,否则怎会有人打着他的名义贴出千娇的绝笔信跟他的檄文?如此看来更像是有人要借机做大此事,那么真实的知情人,命恐危在旦夕。
阮文青带着行李出门,被邻里看到背影,误以为是阮文玉,而且他离去的方向正是城郊。阮文玉听了兄长的劝,收拾好盘缠准备离开,却听到某些动静,于是连忙换上兄长的破旧衣服,从侧边的狗洞逃走了。再之后,他便打扮做要饭的乞儿,打听到“阮文玉”失踪了的消息,他偷偷到市集里兄长常去运货的两个点,都未再看见其身影。
阮文玉心知不妙,想到那日上午家中的动静,看来自己与兄长早就被盯梢了。很可能是哥哥被认作自己,出门之后被此事的幕后之人追杀,所以不知所踪。阮文玉知道自己必须得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待到将来如若自己还能活着回来扬州,再去寻找兄长的下落,尽管他可能已然遇害。
晚间,阮文玉边向城门的方向靠近,边将这些天的所有细节全部串联起来,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思路:先是千娇遭人暗算,被奸污;然后是千娇临行前给自己留下荷包,里面做了简单的解释,并未要求自己替她继续申冤;随后,有人假借千娇与自己的名义将此事公布,目标直指海氏。旁人不知情,自然一时看不出门道,可是自己知道声讨海氏的檄文不是自己写的。虽然自己是文人但是也不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檄文一出传到京都,官家必定大怒,自己根本不敢轻易写出,除非到了不得不以死谏的地步。
幕后之人既然明言是“声讨海氏”,其所针对的必然就是海氏整个家族,回过头来再去深思,千娇一事的时机怎会这样巧合?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那位海协同与千娇都被人算计了!
至于千娇临行前送出的那只荷包,目前看来应该只有百媚知道,可是明明是告知信怎么就变成了伪造的绝笔信了?
阮文玉抚了抚怀中的荷包,拳了拳手,心道:所以要想查清此事,必须要尽快找到百媚。
死里逃生的他只能躲在暗处伺机行事,恐怕从今往后很长时间里都需要躲躲藏藏、亡命天涯了,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那地方现在有他需要找到的人,所以他也选择逃往京都。
千娇与阮文玉一事自然是先传到江宁,海氏族人竭尽全力利用江南的关系想要压下此事,但是密查司的快信早已传回了京都。
最近这几日,海清为了儿子的事情成日在外奔走,儿子的清白他肯定是相信无疑,他认为此事更像是那舞女千娇与其情夫阮文玉串通一气构陷海黎。只是他不明白,那二人究竟图的是什么?一个女子通过自毁清白的方式索要清白?一个书生通过惹怒官家的檄文名闻天下么?若是如此,那可实在太荒唐了!
他也一直在留意京都方面的消息,但是迟迟没能收到线报,他开始怀疑后面可能有更大的事情。虞夫人因为海黎的事情,最终下定决心将此前她与义兄的一些推测说了出来,但是考虑知道那些秘闻可能会被灭口,她只能把话说得很隐晦,告知亲家这些年来大夏朝三番五次的吏政之变,最后倒下的恰恰都是原初的地方大族,他们有没有罪,或许是有的,但也可能是莫须有之罪,一批大族倒台,另一批家族取而代之,最终获益者是谁?明面看不出来的事情,背面去看呢?他们的族人难道就没有一个活口?难道就没有一个喊冤?最后负责处理他们的是谁?喊冤的活口是不是都已经没了性命?
虞夫人与海清在书房密谈时,窗檐边有一妇人在偷听,她是朱为莺的贴身女嬷嬷,出自王氏,因她双眼下眼睑各有一颗肤色结节长在正中间,所以通常被唤为“王睑”,如此貌相自是凶恶。别家都是男打女,只有她家是女揍男,最后丈夫实在忍不住宁可拼了性命也要跟她和离,于是她就出来替朱为莺办事了。跟在朱为莺身边时间久了,她就学会将歹毒藏在心间,平日里有专门的小婢女给她上慈眉善目的妆容。
王睑听完了全部对话,立马前往客房向朱为莺汇报。
“她真是这么说?”朱为莺端坐在桌前,正在吃茶,听到王睑的汇报,感到有些吃惊。
王睑点点头,连带着下眼睑也动了动,“是啊,总召,那虞家的妇人就是这样说的,提醒海清要提防咱们!这是她最后着重说的话。您说,她究竟是怎个意思?莫不是虞家知道了什么?难道是鲛绡的事情?”
朱为莺放下茶杯,杯具发出一声脆响。
“如果是鲛绡的事情,虞家织场恐怕现在就得即刻退掉订单,然后关门清货了。派去盯梢的人回复,虞老爷尚未发现端倪。至于虞夫人是如何怀疑我们的问题,想来还是因为那日我们追查的医师邓棋,自打他潜入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现身过了,前几日派人夜间探察,也没有发现邓棋的身影,我怀疑,那人恐怕已经离开江宁了。”
“那人究竟知道些什么?为何能够如此警觉?竟然在我们刚查到他就立刻嗅出了危险气息?原以为他只是躲藏,现在却下落不明。他到底跟虞家说了什么,才让虞夫人如此与海清说?”王睑将自己的疑惑尽数道来,下眼睑中央的肤色节点颤啊颤。
朱为莺随手拿了桌上一块芙蓉糕,掰了一半,将其中一半放在手心一点点捏碎,捏碎了一半,散在手掌间,王睑赶紧拿了渣斗盛着,朱为莺又开始捏另一半,仍是一点点捏碎,整个过程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不过却说出了一大段话来:“单从农夫柴氏那日在医堂里复述邓棋询问他经过、为他所做治疗来看,邓棋确实知道他中毒了所以在为他排毒,可是邓棋是如何觉察出有人在用毒,要知道我们医堂的毒药,脉象与体表甚至血液都一时难以查验。再从刚才你说虞夫人对海清的提醒来看,一个商户家不问世事的持家妇人,与我几乎没有正面交锋、与托圾也几乎没有可以关联到的地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假如她早就对我有所提防,那么一开始她就一定会竭力阻止我入住海府。由此可见,必定是前些日子失踪的邓棋告知了她一些自己的揣测,让她对我的到来、对托圾分号的开幕产生了怀疑。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邓棋猜到了几分,些许也只是因为过往的诊疗经历加上我们的动向而自相关联。我想,以邓棋的水平,虽然未必能够破毒,但是只要他活着,就有法子缓解这毒。如果他遇见更多中此毒者,顺着中毒者的饮食起居查下去,早晚都会更进一步查到我们内部的某些机密。传我令,各分号全部密切注意江南籍医师,并将邓棋的画像发往各地的暗探,细细查找,宁可错杀也绝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王睑小心翼翼将另一半渣滓收进了渣斗,点头表示得令,然后又开口问道:“那虞家呢?”
“为了以防万一,跟邓棋相关的人都要杀掉。既然虞凌氏乃邓棋义妹,虞家必灭。”朱为莺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残留的糕点碎屑。“从现在开始,暗中用药,到大案掀开之时,虞家想开口也没有活口可开了。”
王睑领命出门,朱为莺对着关闭的房门自言自语般淡淡道:“我们不知道他们知道我们有多深,哪怕是分毫,只要我们知道他们知道了,那就绝不能留有任何活口。”
她绕有深意地看向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将手边的烛光吹灭。“杀光为止。”
虞夫人回到家中之后,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拿给两个女儿,叫她们改扮装束,从密道出去,连夜离开江宁府。虞沉音却拒绝了,她决不相信海黎会做奸污之事,她认为事出有因,其因为诈。她已经先后写了三封家书紧急寄往京都,不到万不得已,她都要等他回来。虞沉画见阿姊不走,于是也便拒绝独自离开家中,坚持要走一起走。虞夫人无奈,只好央求自己的夫君虞老爷尽快结清此次供货,为避难早做准备。同时,她写信给海港那边的奶娘,叫奶娘带着珠儿住在靠近码头的地方,如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带着老家的钱财立刻登船出海,无论北上南下,只要离开江南就好。
此夜无眠,挑夜灯的可不止江宁的海府与虞家,远在京都上阳皇宫的永隆帝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仔细想想究竟应该怎样处理此事,怎样处理一件越闹越大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还牵涉出造假与走私的大案,这可是欺上瞒下,欺君罔上而又欺诈百姓的大罪啊,如若案情全部属实,首谋者皆为海氏,那么海清海黎这对父子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这些日子的调查结果纷纷汇总,呈到皇帝的寝殿。在龙宸殿的前堂处理政务,是永隆帝的习惯,既无人能够打扰,又方便随时休息。
苏合全点燃了一只香炉,那是西域进宫的双耳盘龙炉,设计得别致,用起来也一举两得,随着淡淡的香气飘出,微微的暖气也生了出来。
皇帝看着案几上的牒文,一样一样察看下来,神情越来越严肃。“海氏在江南的势力,在京都的经营,朕都可以理解,但是在朕的行宫里竟还敢安插暗探!”
“陛下息怒,典刑司已将那婢女索拿,听候发落。”苏合察鞠礼奉茶。
“瞧瞧写给海黎的信,如此明显地提醒他千娇一事,看来此事并非虚言。呵,江南的女子更娇还是江北的女子更俏?”皇帝看一眼苏合全,就是这一眼让苏合全都不由得赶紧屏息。“苏合全,你怎么看?”
他知道皇帝这看似开玩笑的发问实则掩藏了很深的怒意,皇帝此时所说的,比起控告海氏最严重的欺君罪、走私罪、造假罪,已是最轻的罪名了。就连苏合全自己都吓得不轻,不过数日之间密查司便搜集了海氏如此多的罪行,每一项都罪证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