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骇浪
邓棋在七里屯的小树林搭了简易的营帐,方便水源取样并实时观察小鼠状况,一夜一天之后,第一只小鼠全身浮肿,第二只小鼠头部下沉,第三只小鼠呈病怏之状,第四只小鼠变化不大。按照人类的体量比照,加上老汉描述的状况,其毒发速度奇快也就解释得通了。他推测,这药毒应该是十余天前,有专人进行定点定量投放。根据实验结果和既往经验,正常情况下,每日少量接触隐性毒源,毒素在人体内累积到量变大约要两到三个月,体表之症得到激发、病情发展要在随后一到三个月。距投毒三到六个月之后,将会有毒源地的百姓陆续求医,届时,托圾江宁分号恐怕将要人满为患、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之首。
黄昏时分,邓棋翻出食袋,就剩最后一口口粮了,他随便扒拉着吃了,打算观察到明早,再去集市补给东西,他想把实验做得再精确一些。他离开营帐,往屯田里走,还没迈出两步,便隐约瞧见远处似有官差。他凑近旁听,只见官差拿着画像询问村民情况。他细看那画像,大吃一惊,官差似乎觉察到近处的变化,抬起头来瞧他:“你认识这人?”
邓棋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他连忙摆手道:“小的不认识,但觉得这人眼熟,不知官爷找他有何贵干?”
官差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会,继续往七里屯深处探询。邓棋拉住方才的村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老柴啊?”村民摇摇头,叹了一声,“真是世事无常啊,昨儿我还看见他往城中去,今儿人可就没了,听说是夜间酒醉、倒在中心河里,淹死了。”
“酒醉?淹死?去城里喝酒?”邓棋不禁一连发问,似是自言自语。
“谁知道呢,这些天他好像身体不太好,老往城里去看病,许是借酒浇愁,寻个快意。”村民胡乱猜度。
邓棋当然知道那老汉不可能在重病之时继续饮酒,直接跳过村民的推断,继续问道:“既然是酒醉溺亡,官差来问甚?”
“刚才那两个官爷问的都是他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矛盾或者有和谁接触得比较多,我寻思着这案子里会不会有隐情?”村民又开始自顾自揣测。
邓棋心道:糟了!那老汉昨天来时说是有人介绍,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要到我这里。邓棋踉跄着奔到营帐,迅速处理掉样品,将快死的小鼠埋了,将还坚挺的小鼠扔了,然后飞速往回赶。邓棋的大脑也在飞速回旋,老汉为什么会酒醉而死?他肯定不是自己喝醉出意外的,但是事实就是酒醉溺亡,那么惟一的可能性便是他被谋害,佯装酒醉意外落水。可是,一个重症老汉,为何会被突然杀害,要么他此前与人结仇,仇家趁人之危,要么他的存在可能会暴露某个秘密,于是被人灭口。
一路上,邓棋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列组合了一番,得出最糟糕的结论就是假如那老汉撞见了用毒者,假如用毒者发觉那老汉毒发如此之快、中毒如此之深,甚至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假如用毒者担心老汉到处寻医被人看出了端倪,更假如老汉对用毒者说出了前些天在渠边所见的场景……那么,这种百分之一的几率就会变成老汉被灭口的百分之百。如果这些假设成立,那么接下来,凶手就会寻找老汉生前最后接触的人,假如用毒者知道老汉曾经找过自己,就算用毒者一时半会不认为自己已经觉察真相,也可能会派人进行盯梢;假如用毒者不仅知道老汉曾经找自己而且还知道自己曾经问他的问题,以及了解自己给老汉走穴的方式,那么用毒者就必然能够根据大致的配穴方案推断出自己是在为老汉做排毒治疗,那么自己也就彻底暴露了,用毒者势必认定自己揣测出某些内情,自己自然会成为下一个目标。而官府也在排查老汉生前的一些疑点,假如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了老汉耳后的皮内针,假如官差问到老汉生前曾要去自己的铺子里看诊,那么自己……如果这些假设都成立,现在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溜之大吉!
快到铺子前,邓棋随手抓了一把土抹在自己脸上,稍作修容,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探进红瓦屋里。进屋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好行头。最要紧的是两本书册及其复写本,一本是这些年记录的核心医案,里面有关于人族的也有关于鲛族的,另一本是这些年撰写的行医心得,里面有关于外治的也有关于用药的。次要紧的是当年医药市场某些珍稀药材禁药之后,师父凌柏方紧急封锁库存,留存至今尚有少量关键草药,危急之时可用来保命。还有就是一些行医时使用的特殊工具,有些是师父留下来的,有些是自己改进的。以及,自己配制的一些丹药和药膏,能够用来应对突发状况和危险局势。邓棋携着这些物品出门,裹在肩头好似行李。当然,这些东西平日里就被他藏在屋内药柜下的暗格中,如若不仔细搜查,断是难以发现。他临去前,铺子里保留的仍是普通药师房的样貌。
邓棋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红瓦屋时,便被人盯上了。当他窜进虞家大院时,也被人记下了。
虞夫人将邓棋拿来的复写书册藏在院内地窖深处的土凹槽中,又将他带来的部分药品放在自己的医箱中。她一边在等派出去打探府衙消息的小厮回话,一边替义兄收拾行装,备齐银两。邓棋则用脂粉和药膏的混合制剂给自己进行改头换面的工程,为以防万一,今夜他就会离开江宁,在离开以前,他还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确认老汉身体的毒发部位。
小厮回来传话,得知那柴老汉在府衙的案卷刚以酒后溺亡结案,他的尸体目前停在义庄,仵作暂时看管,按照规矩应由亲属领认,但他是孤家寡人,所以最终会由义庄的差役带到郊外公墓埋了。虞夫人知道这只是衙门美化的说法,无人认领的遗体,去处自然就是乱葬岗。
邓棋易容成老妪的模样,这是他替自己选定的行头,因为担心自己在江宁府的范围内随时都有可能被认出,所以干脆男扮女装,直到彻底远离江宁。他将要离开虞家时,仍不忘千叮咛万嘱咐叫凌清然尽快带着孩子们先到海港待上一段时间,规避隐藏在暗中的风险。
即便扮作老妪,邓棋也格外小心,他知道虞家是商户,往来人多眼杂,谨慎起见,他还是选择从密道出行。当年凌清然嫁入虞家时,便修了直通两坊之外的暗道,留作备用。
密道入口就在后院墙根,待邓棋屈身遁地之后,虞夫人就前往书房与夫君商议举家前往海港暂住,理由是想带孩子们散散心。因为织场最近新制了一批鲛绡,即将交货,交货之后需要核纳尾款,虞老爷便叫虞夫人晚几天再走。
虞沉画带着海兰在坊里闲逛,逛着逛着瞄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装束却令她吃惊不已。她忙跟海兰说自己有急事,先溜了,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海兰愣在原地。
就这样,邓老妪身后冷不丁冒出一条小尾巴。跟着跟着,虞沉画发觉这路甚是熟悉,正是前些日子姐夫带自己去义庄时所经之道。
义庄之内,蒋麟将自己撰写的关于柴氏尸检的第二份勘验案牒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库房深处,案牒内夹着两枚小银针。柴氏的验尸结果,酒醉溺亡无误,但却有疑点。根据前去问询的衙役反馈,柴氏这些日子疑似染了重病,正在求医,这样一个农夫为何会在中心河附近大醉且深夜落水?而且,在柴氏的耳后有嵌针,形状极为细小,如此作用有何深意?
自从认识了虞沉画,蒋麟对待尸体的态度比从前细致了十倍,他已经养成了将义庄之内所有尸体都细细排查的习惯,哪怕是其他仵作负责的案子,他也会在收尾之时探察一番。柴氏耳后的嵌针就是这样被蒋麟发现的,他想要探个究竟,却发觉柴氏一案似乎背后有人插手,因为就在他犹豫是否应该上报案情之时,府衙派了人来叫义庄尽快将柴氏入葬。这是一种催促,不同寻常的催促,似是想要遮掩什么东西。
蒋麟是个孤儿,自小被仵作师父养大,跟在师父身边多年,知道人世黑暗,师父临终前对他最后的人生警告就是“莫要多管闲事”。所以,他奉行的一贯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究,沉默的真相最好永远沉默,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知情人、办案者与旁观者都不会受到牵连。
见到上头有人前来催促,他本能地嗅到此事不简单,就是因为嗅到危险的气息,所以他下意识选择避开,暗中记录了疑点、保留了证据,继续缄默。这案牒他倒不担心,因为府衙是不会查到这里的,卷宗都封存在府库,旁人就更不会来到义庄库房了。他想如有机会,最好能查查针的主人。如果是为了谋害柴氏,为何不把针拔掉,难道不担心仵作发现吗?所以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针法出自江宁某医师之手,柴氏身亡前所见之人。
夕阳已沉,夜幕将至,值此之时,义庄的仆役抬着近几日无人认领的尸体前往乱葬岗埋尸,两地距离不算太远,傍晚运尸较为方便。
邓棋以灌木丛掩护自己,暗中观望仆役所抬的尸首,根据身形推测柴老汉应在其中,于是便跟着前往乱葬岗。虞沉画虽然晚间在外游玩也不是第一次了,策马追人这种事情也干过,但是那都是有人烟的地方,而这里实在阴森,她感到有些害怕,本能地紧跟着她的老师傅。直到邓棋有所察觉,突然扭头,看到她,原本应是被跟的人大叫,可是虞沉画却差点发出了尖叫,幸亏邓棋眼疾手快,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我的小祖宗呦,你跟来这里坏什么事啊!”邓棋小声叹息。
“那还不是老头你、你大白天搞什么男扮女装……”虞沉画用更小的声音回答。
“现在是大黑天……”
“……”虞沉画还没来得及发出回音,就被邓棋拉到路旁的小土堆下躲着。仆役已经选定了地点,就在乱葬岗外缘挖起了尸坑。很快,他们就将几具尸体扔了进去,埋了土之后就迅速离开了。
邓棋等待片刻之后确定周遭无人,便叫虞沉画负责观察,自己开始挖坑,挖刚才的尸坑。刚埋的土非常松软,邓棋一个人不算费力就叫尸体露了头。他扒拉出柴老汉的尸首,打了个火折子插在前方土块里,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开始剖尸。
在一旁环顾的虞沉画不经意间回望,吓了一跳,“老师傅,你,你这是做甚?”
“看看这人咋死的。”邓棋语气平静,面对尸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虞沉画满腹疑惑,“咋死的?仵作没有验尸吗?”
“验尸的结果只是表面现象,你说一个人被病痛活生生折磨自尽了,验尸结果是自尽,这个结果能告诉你他生前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吗?一个人明明是被谋杀结果伪造成自尽,验尸结果也是自尽,这个结果能告诉你他究竟是如何被害吗?”邓棋想着,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临行前再给小妮子上堂“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的课。他已然想好要去哪里了,因为他决定沿着程如礼的步伐追查下去。
“……这人有何特别,需要你男扮女装亲自前来验尸?”虞沉画似是没有抓住她老师傅的重点。
“我……”邓棋有些无语,持刀的手颤了颤,“你老师傅我验尸跟我这身装扮无关,验完尸之后我立马就撤,离开江宁,有什么疑问回去找你娘亲。但是你得记住了,如果将来大街上你见有人拿着我的画像问起我,无论是谁询问,都别说你跟我很熟!”
虞沉画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但那也众目睽睽之下啊,而且是与仵作在义庄一同验尸,不是大晚上在乱葬岗悄悄刨施再旁观剖尸。眼见剖尸画面越来越血腥,她连忙侧首。邓棋以匕首刺尸体四肢骨髓,拿银针验之,未见变色,于是收刀,再以匕首刺尸体肺腑肝肾,拿银针验之,未见变色,于是收刀。他思忖了一下,将匕首抬至尸首,刺其颅骨与颅腔,拿银针验之,终于,验针的末梢微微变了颜色,出现乌青。
这是他根据骨毒做出的推测,毒入骨髓而未见于体表,既然他们能够制造骨毒,那就有可能造出脏腑之毒,颅内之毒,经络之毒。
“丫头,回去告诉你娘,这次的毒素聚集在颅内,要万分小心日常饮食,尽快撤离。”言罢,邓棋将火折子推倒在尸首处,又拾了干木助燃,反正乱葬岗鬼火旺。他需要做到万无一失,确保此次剖尸不被发现,那就只能再次毁尸灭迹了。
虞沉画先是震惊进而惊惶:“老师傅,啥意思,你真要离开?”
“难不成我还跟你开玩笑吗?”邓棋哼笑,将血匕首在泥土里刺了几下,又将匕首上的血泥蹭掉,收了工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虞沉画感觉自己的腿变沉了,仿佛要陷进泥里。
“快回去找你娘吧,老夫先撤,从这里正好离开江宁境内。”
“喂!”虞沉画见邓棋拾掇好一切,转身要走,连忙尖叫。“老头,你这是要把我抛在这鸟不拉……不敢拉屎的地方么?”
“鸟敢不敢我不知道,你不敢我实是知道,你要练练胆量!”邓棋抬手指天,“我瞧着天还没有全黑,你走得回去。”
“……”虞沉画“哀求”无果,就差抱住老师傅大腿,然而这次邓老头很是强硬,似乎存了心叫她一人面对环境,一人克服恐惧。
看着邓棋没有回头、走得毅然决然的背影,虞沉画忽然觉得好像在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支楞了片刻之后,眼见邓棋离江宁府的方向越来越远,虞沉画只好强行拔开了腿脚,背向而行。
荒无人烟的地方她自然是怕的,阴森可怖的乱葬岗她自然是更怕的,她连跑带跳地一路狂奔,仿佛只要不停下就可以减轻恐惧。就这样,她一口气奔到了义庄,见义庄尚有灯光亮着,她便舒了心,上气不接下气地歇息了一阵,然后她朝内喊道:“蒋麟,你在吗?”
蒋麟今夜并不当值,只是因为思索柴氏的案子走得迟了些,当他听到虞沉画的喊叫时,他一度以为是错觉,听到三声之后才确定真是海协同的小姨子来了。这么晚怎会到此?他惶惑,不过上次虞沉画拿给他的验尸银器还没有归还于她,正好借此机会还了吧。他拿起案台上摆放的香囊,拆开之后拿出里面的银器,随即出了屋门。
“虞姑娘怎么在此?难道又是替你姐夫查案?”蒋麟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他去京都了,我这次是因为我老师傅……呃……没事就是白天去了郊外回来时候顺路经过想看看你在不在……”虞沉画回答得有些颠三倒四,因为有些话她不能轻易说出来。
“郊外……”蒋麟更加惶惑,“你说的是这边的郊外吗?”
那分明是乱葬岗的方向啊……
虞沉画打马虎眼,“是啊是啊,我以前经常往那里跑着耍,看看风景爬爬山什么的……”
看乱葬岗,爬坟堆么?
蒋麟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抬起手,想将银器归还。
“欸,我的探棒,上次忘在你那里了,我真是太笨了,东西走哪儿丢哪儿。”虞沉画伸手要拿,一个恍神突然道:“你不会也是要去刺尸吧?”问话脱口而出,说完她便后悔,赶忙紧闭牙关,抓住自己的探棒。
蒋麟一头雾水,什么叫作刺尸,什么叫作也是?见她闭紧了嘴,他便也不想自讨无趣,于是转而问道:“你管这个东西叫探棒,是为何?我从前倒是没见过这种东西。”
“啊,这个是我们家祖传的,可能是我外祖发明的,就是用来探穴的,你可千万别误会,它不是专门用来查验尸体的,是用来取穴配穴的,治疗用具。可以把它理解为铁杵的缩小版,银针的放大版。”虞沉画用手指比划着铁杵的缩小与银针的放大。
蒋麟不禁被她逗笑,道是:“我瞧着天色已晚,正要回家,虞姑娘想必也是,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让在下送姑娘一程?”
好好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蒋麟骑马载着虞沉画,听她讲了一路儿时的故事,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她外祖父的医术,似有独家秘技。单说那银制探棒,做功就甚是考究,棒身呈圆锥状,棒尾为大头圆弧,从尾部到头部逐渐变细,棒头却并非细刃,而似套入了一枚微珠,方便按压穴位。
进了坊里,蒋麟下马,牵马朝虞家宅门走去。“虞姑娘可知这江宁城里,谁人善用嵌针?”他扶虞沉画就地,顺着她讲述行医外治法门的话风毫不经意地询问。
晚风拂过虞沉画的腰间,散发随之扬起,只听她依旧像讲故事那般有些激动:“皮内嵌针吗?我老师傅就会。”
蒋麟思忖了一下,缓缓道:“在下可有机会观摩虞夫人的祖传行医器具?”
虞沉画以为蒋麟是对探棒等工具感兴趣,连忙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去把娘亲给我的医囊拿给你看看,可不要太吃惊哦!”她像个泥鳅般哧溜钻进了宅门,没多久便又跑了出来,身上多了一个斜挎的背带。只见她取下那背带,打开活结,将布囊平展开来,十余件器具便映入眼帘,有砭石刮痧板,有象牙梳篦,有杨枝净尘刷,有竹木爪杖,还有叫不出来名字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是什么?”蒋麟随手指了指中间一个椭圆小漏盒。
“扁艾盒,穴位灸专用。”虞沉画颇为自豪自家人的发明。
“这又是何物?”蒋麟又指了指右侧的玉片模样的东西。
“这个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其实是一种上好的松脂,琴弦铸固时便可使用。它在这里放着备用,如果需要在工具上嵌入某个东西的话。”虞沉画解释着,没留意蒋麟已将手指向了末端的银针,他没有看体针,而是拿起最短的小针,细细察看。
“这便是你祖传的皮内嵌针吗?”
虞沉画点点头。
“虞夫人平日里可会替人行医?”
虞沉画摇摇头。
“所以姑娘的老师傅一人行医?”
虞沉画点点头。
“在下最近在寻嵌针高手,想请教一番,敢问姑娘老师傅的名讳?”蒋麟抬首,波澜不惊,面色宁静。
“邓棋。”虞沉画下意识说出这个名字,转念又想老师傅今晚走得匆忙,于是补充道:“他可能、不能为你指点迷津了,因为他近期都在外地,不知何时能回江宁。”
蒋麟微微一怔,眼睛一合一睁间,眸子似又清亮了两分,“邓大夫可是今日才离开?”
“你怎么知道?”虞沉画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说漏嘴了什么东西,但是又不知道这算走漏了哪门子消息,思前想后只好想办法去圆前面的对话:“我老师傅性格不羁,大概适合做一逍遥游医,素来喜欢来去匆匆。”她停了停,调转了话风,“天色已晚,今日多谢小蒋哥哥专程护送,他日定当请谢。”言罢,虞沉画收了布囊,蒋麟手中的那枚小针也顾不上要回去了,赶着跟人道别,一溜烟钻进了院子里。
蒋麟想,一个姑娘家,大晚上,从距离义庄更远的郊外来到义庄,双脚泥泞,裤腿上还沾着坟场特有的九尾草灰,除了乱葬岗,还能是哪里?一个姑娘家,连夜赶路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只身待在乱葬岗,实在不合常理。只怕方才在义庄前她颠三倒四的回答与莫名其妙的发问,指的其实就是她与别人一同在乱葬岗做了某件不为人知的事情。如此看来,那人应是邓棋,那么所谓刺尸,便是剖尸查验。
是什么样的结果,会让一个民间大夫连夜跑路?
邓棋跑路的方向,就是出了江宁府,上了水道,沿西北朝京都。
是夜,洛邑皇城上阳宫内,灯火通明。燕妃携扬州舞姬为圣上献舞。《大夏至尊》乃合舞,以燕妃独舞开场,众舞姬相簇为中段,尾声则是舞姬四散开来,燕妃一人至上。编舞是提前预备的,三段舞曲燕妃也早已铭记在心,只待舞姬进宫。经过白日的排演之后,晚间献与圣上先行观看,得到圣上首肯跟点评,再作调整,为宫宴做序。秋至后宫宴,是永隆朝始成的规矩。参与宴饮的皆是后宫嫔妃与朝廷命妇,这是皇室笼络重臣的一种方式。
寝殿之内,只见燕妃着华服款款而来,舞步轻盈。弦乐声起,长袖应律而动,袖中人回首,纱服半遮面,清眸流转,舞姿摇曳。
合舞毕,燕妃一人于场中亭亭玉立,如同娇花鲜蕊,众舞姬在外缘撑腰俯首,好似花瓣盛放。见此情景,如梦似幻,帝赏余韵良久,遂拍手而叹言:“燕妃一舞名动天下!”
得到圣上如此评价,燕妃喜笑颜开。内侍苏合全很有眼力见地屏退了众人,寝宫之内独留皇帝与燕妃。
千娇退出殿门时略带惶意,手心还攥着汗,百媚面有喜色,心道明日大功将成。
曦光拂照,寝帐之内,燕妃睡眼惺忪,皇帝已然上了早朝,临走前特定叮嘱女侍莫要惊醒爱妃。
燕妃起身,唤了层秋近前伺候。“昨儿的进献,得了陛下的封赏,想必那海家的小子正在彩头上,夜里本宫同陛下说了今儿要去星云宫与银姬妹妹切磋舞艺,叫上千娇百媚,好戏开始了。”
“娘娘,绡服的事情备妥了,那龙珠?”层秋心思缜密,处处替燕妃着想。
燕妃将搭在层秋掌心的手翻转过来,扶握了两下,以示恩宠,“陛下只把它当个祥瑞罢了,说不准去银姬的寝宫时顺道拿给她瞧瞧,既然陛下没有向本宫刻意提起,想必也没有太当回事,只要鲛绡事发,原本锦上添花的吉祥,就会变成火上浇油的晦气。”
千娇、百媚两舞姬被彩蝶引到星云宫候着,燕妃乘步辇行至殿前,婢女幻云伏跪,银姬礼迎。
“银姬妹妹,姐姐今日带了两位江南舞女,想与妹妹切磋技艺,得了陛下恩准,陛下下了早朝,说不定就会驾临星云宫,妹妹可要仔细品评,好悦龙颜。”燕妃似笑非笑,面上和颜悦色,眸里透着狠厉。
“姐姐说笑了,这舞原是献与陛下与满朝贵妇,银姬怎敢僭越?还是莫要提前观望为好。”银姬知道其中有诈,以退为进。
“今日之舞并非我们排演的《大夏至尊》,只是走一些舞步,动一动身子,妹妹可与本宫一同起舞。”正说着,燕妃毫不客气地抓住银姬的衣袖,却装作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强拽着银姬在殿内扭起了身板,银姬本欲用力脱手,但又担心燕妃会假意摔倒,只好就着她的步伐顺势而动。
百媚左手牵着千娇的右手,向前行了两步,右手中指在袖间扣上了一尖利的指节,好似刀刃与箭簇。
便是那刹那间,百媚挟着千娇也动了起来,在两位宫中贵人面前伴起了舞,舞姿缭绕,身轻如燕。燕妃的舞步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快,晃动的披帛犹如乱坠的琅珰,银姬本就受制于她,紧追其速,应对已是吃力,看着这飞速流转的舞巾,顿感眩晕,下意识将要避开,冷不防燕妃骤然松手,银姬就这样失了平衡往侧方撞去。百媚从身后一手勾了千娇的肩头,另一手一个回转便将她抛了出去,恰好挡在将要倒下的银姬面前,银姬本能地伸手抓扶,两人一同倒地。因为有千娇在先,所以银姬并未直接着地,并无大碍,千娇虽然磕得吃痛,啊哼了两声,见百媚已然跪下请罪,她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连忙爬起跪在银姬面前。
“你何罪之有?反倒替本宫挡了着地的冲击。”银姬对着扶起自己的幻云道:“幻云,赏——”
“慢着。”燕妃走到银姬面前,从幻云手里接过银姬,“妹妹受惊了,都怪姐姐不好,一是贪欢,竟忘记你我四人步速不同,应当事先磨合才是。你二人怎不知提醒本宫,就这样没有规矩地挤了进来,搅乱了本宫与银姬的舞步!”燕妃这一席话直接将罪过推到了千娇与百媚身上,两舞女吓得连连告饶。
“如此惶急,只怕就是为了在主子们面前表现自己,却不想办了错事,叫银姬娘娘受了惊吓。罚都未罚,还敢讨赏!”千娇闻言,腿脚发软,打颤道:“民女知错,断不敢请赏,求娘娘开恩。”燕妃斜睨看向千娇,只见她肩头一道巨痕,是绡服撕裂的印迹。“真是不知羞耻的东西!若是圣上在此,难不成你还想以色魅上?”
千娇未敢再吱声,惶恐地看向百媚,百媚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右手则隐于袖间,暗中收起了那尖锐的指节。千娇俯首,便见自己右肩已然裸露,乳沟隐隐若现。她吓得大惊,不明所以,赶忙捂住自己的肩膀,根本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燕妃示意层秋,层秋上前:“依宫中规矩,婢女衣衫不整,当杖二十,有魅主上之嫌,当杖四十。”言罢,便唤宫人前来行刑。
银姬心道:好生歹毒,难不成要在星云宫了结了这舞女的性命?“且慢!”银姬拦下了掌刑宫人,对着燕妃求情:“燕妃姐姐,想来这舞女本意并非为此,依本宫看,其间恐有误会,功过相抵,实在不值得姐姐如此动怒,若姐姐执意要罚,略施小惩即可。”
“哦?”燕妃抬眸,眸光里藏着三分怒意:“银姬妹妹觉着本宫处事不公吗?”
银姬莞尔一笑,俯首轻抚了瘫软在地的千娇,但却并未叫她起身,反而走向一旁的百媚,“这位姑娘,说说你和你姐妹可有入宫为妃的心意?”
燕妃、层秋同时看向百媚,万万没想到银姬会来这么一出。百媚亦是吃了惊,甚至一时慌乱,以为银姬发现了什么,额头不禁渗出了冷汗,但见银姬并未朝自己身上探察,于是想明白了她只是想替千娇解围,心下便有了应对之策。
为迷惑千娇,不叫她看出破绽或者存了疑虑,百媚立刻摆出与千娇同一战线的姿态回话:“民女、民女与姐姐乃江南舞女出身,能得官人选拔赴京都献舞,已是皇恩浩荡,怎敢觊觎圣上恩宠?”说这话时,百媚只顾看着千娇,一副舍身取义为姐妹申辩的模样,不曾看到燕妃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层秋屏住呼吸,心想只怕这二人都难逃一罚。
银姬看这二人姐妹情深,也觉着似江湖儿女、心无城府、性情中人,便接着给她们台阶下:“秋宴之后,你二人有何打算,可愿在舞乐司谋职,又或者燕妃娘娘与本宫向圣上讨旨,替你二人寻门好亲事?”
没想到百媚还未答话,千娇便抢着说:“民女只愿献舞得到娘娘们的欣悦,献舞结束后、即刻返回江南,在江南传扬宫中贵人的美德。”千娇所言即是所想,尽管遭遇了那事,她依然只想守在情郎身边。
燕妃铁青着脸,暗骂道:岂容你这娼妇贱婢回到江南,败坏本宫的名声!
百媚抬眼看到燕妃脸色不好,误以为是二人的答复偏了今日的正题,于是赶忙想法子将火往身上回揽:“民女谢娘娘厚爱,姐姐这冰丝绡服已然毁坏,我们得想个法子赶在秋宴前再做一套一模一样的舞服才好,只是不知一同前来的海大人那里可随身带有画样?”
“这是冰丝绡服?”银姬大惊,“你二人身着的便是江宁府所献的舞服?”
那句“所献有诈,所图海氏”的玄机原来竟在这里!银姬怅惘,懂行者一看便知这不可能是纯天然的冰丝绡服啊!
所以打这二人一来,银姬就没想到她们身上穿的就是江宁府的手笔。她看着地上跪着的两舞女,见她们同样满脸讶异,似是不明白自己的问话。她想,定是有人暗中偷换了真品,以此嫁祸海氏。不好,圣上若来,今日之事便会演变成星云宫当众揭穿海氏作假。若是圣上怪罪下来,海氏就会被调查,一旦查了便是小错也是罪过,若是圣上没有怪罪海氏,袒护皇商,舞女只怕要被灭口。
银姬心善,自是不忍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这样轻易被权贵的计谋给摧折了,连忙调转话风,“燕姐姐,你也说妹妹方才受了惊吓,若是再看到舞女受罚,只怕会更加难受,还是着宫女替她二人更衣,再命内务司重做一套舞服,就此作罢如何?”银姬弯了弯腿,扶靠住婢女幻云,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表现出身体的不适。“妹妹乏了,需要休息。”送客之意溢于言表。
只是银姬实在没有想到她保的两个小姑娘,一个怀有异心,另一个心怀鬼胎,也怪没能与大司祭事先通气,知所献之物有诈,不知所献之人亦有诈,待银姬知晓真相,为时已晚。
“圣上驾到!”殿外传来通禀,银姬暗叹皇帝来得可真是时候,真叫人怀疑那苏合全是不是卖了人情给燕妃。
燕妃怒容瞬间消散,层秋俯首迎驾。千娇六神无主,百媚悄悄伸手扶了扶她,给她一个见机行事的眼色。
永隆帝入了殿内,扶起行礼的燕妃和银姬,低头见旁侧跪着身着昨夜献舞之服的女子,隐约认出是那十二舞姬为首的两位。苏合全替皇帝清道,千娇、百媚连忙蹭着膝盖往梁柱边靠拢。皇帝往殿中行去,余光瞥见一舞女裸露的雪肤。
“看来朕错过了一场好戏,说说吧,方才发生了什么?”燕妃和银姬自然知道,皇帝指的是跪在地上的舞女,尤其是千娇。
“回皇上,燕妃姐姐来与臣妾切磋舞艺,步速略有出入,臣妾一不小心差点跌倒,好在这舞女舍身护主,替臣妾挡了一把,只是臣妾失了平衡,抓破了她的衣裳,丢了仪容,还请皇上莫要治罪。”银姬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仅是为了救下她以为无辜的舞女,而且也为了引导事态发展避免再遭燕妃利用。可这段话听在皇帝心里,却反觉内有猫腻,因为他清楚,她向来是个不爱多言的人,若非真有什么,她倒不会轻易抢在燕妃先头。
燕妃笑意盈盈,银姬的解释正中她下怀,“是啊,皇上,臣妾正与银姬妹妹商量请内务司重做舞服,唤彩蝶去请曹内侍了。”
银姬猛然回首,不见那婢女彩蝶的身影,她方知自己又被燕妃算计了。内务司的人来了,必然能够瞧出这绡服有问题。
曹修转瞬便到了星云宫,入殿觐见。银姬甚至觉得自己还未来得及喘气,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臣妾以为,还是先带舞女更衣为好。”
皇帝点点头,苏合全示意两人退下。千娇、百媚本应迅速离开,脚底却似沾了胶,反应迟钝。两人且退且徊,与曹修擦肩而过时,百媚轻轻碰了千娇一下,这一动引得曹修侧首。曹修跪拜皇帝与妃嫔之后,领了旨意重做一套舞服,将要离去时,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就说,别在朕面前耍小心思。”皇帝呵斥,吓得曹修连忙又跪了下去,“奴才瞧着,方才那两位姑娘身上的舞服,不像是冰丝绡服啊!纯正的贡品很难撕破的,只怕……”
见曹修好似不敢进言,皇帝淡淡道:“继续说,朕赦你无罪。”
曹修得了皇帝的承诺,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用手扶正官帽,一言道出其中奥秘:“奴才觉得,那质地像是人工合成的仿鲛纱料。”
银姬震惊,宫里的太监何时变得这般不怕得罪人,海氏好歹是江南大族,在朝中也有几分势力,敢这么公然直指江宁织造作伪么?看来曹修果然是早已被燕妃收买。
“银姬,你说呢?”皇帝望向银姬,知她早已洞悉绡服暗藏天机。
银姬如实回答:“臣妾确实没有认出那是江宁府上贡的绡服,只以为是普通舞服。或许此次献舞,舞女出身江南民间,所用舞服并非贡品。”
“曹修,此次进献,内务司的档案可有记录?”皇帝又看向曹修,问讯道。
“回陛下,奴才记得海大人所献的存档,十二舞姬所用,确为冰丝绡服。况且,宫宴献舞,按宫中规矩,自然是要纯正的鲛绡。奴才寻思,许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曹修回答得滴水不漏,不卑不亢。
“先叫那两舞女来,问问清楚再说。”宫人得了帝令,便去追回千娇、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