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已经不想再留在军营了,但他没有立刻走。
这只是源自一个好奇心,他很想知道,如果军中的怪病是因“妖”而起,那么“捉妖”之后,士兵们的病情是不是就会好转了呢?
永琪很困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用后续的事实证明什么,也不知道他留下见证结局的行为,到底是对懿泽的信任还是不信任。他不可能由军中怪病的发展方向判断出懿泽的真实身份,他常常觉得自己只是在较劲,自己跟自己较劲。
然而,军中境况的变化正如他的想象,原先的伤兵都在慢慢好转,从前用药都不能愈合的伤口,现在也都开始有愈合的趋势了,军营慢慢恢复了从前的状态,士兵们继续每日晨起点卯、练兵。
好像是懿泽离开之后,一切都变好了。这可能不是永琪想看到的结局,但他仍然期待所有人都会好起来。
云中子虽没有专程问过,却也猜的出,多半是瑛麟原先的投毒停止了,或者是暗暗投放了解毒之药。
坍塌的营帐被重新修整好,在懿泽住了几日的床上,还留下没做完的绣活儿,那是一个小小的肚兜,上面绣了五彩的凤凰,很是精致。瑛麟早就留意到,在永琪忙于查军中怪病一事时,懿泽每天不是嗜睡,就是忙于做针线,那么小的肚兜,显然是做给刚出生的孩子用的。
瑛麟推测懿泽是又有了身孕,但显然永琪还不知道,因此在懿泽刚离开军营的时候,在这个肚兜还没有被永琪看到之前,瑛麟就抢先一步收了起来,又趁无人时悄悄烧掉。
在茶余饭后,兵们闲聊的话题,多半与永琪有关,话题大约有两个:第一个是;永琪娶了一个妖怪做夫人;第二个是,这位夫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这些不堪的言论传到福灵安耳中,他深觉不妥,再次劝说永琪离开军营。永琪已经亲眼见证了“捉妖”之后的结局,实在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
于是,福灵安令下属备车,带永琪、瑛麟,以及荣王府其他随行的侍卫,一起回到了永北总兵府。
之前,永琪以为去永北总兵府不过是为了接上琅玦,然后一起回京。但现在,他不可能那么快回京了,他向福灵安借了些人手,每天早出晚归,只忙着一件事,那就是到处寻找懿泽。
懿泽和胡云川离开军营的太匆忙,没有收拾任何行装,连一匹代步的马都没有,走的很慢很慢。
严重受伤的懿泽,不仅法力尽失,连体力也一并没有了,且又失明,一路上只能靠胡云川背着。
对于胡云川来说,这简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他终于有机会陪伴在懿泽的身边,做那个唯一保护她、照顾她的人。
但这件事实在不轻松,连日赶路本身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何况背着一个人?
胡云川一开始的打算,当然是带懿泽看大夫,但懿泽这般伤势,哪是寻常大夫看得了的?懿泽告诉胡云川,云南的永北北边有一个地方叫做勒得海,在群山围绕之中。在这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叫做格姆山,她的伤只有到了格姆山才有治愈的可能。
勒得海是什么地方,胡云川从来没听过,他按照懿泽所描述的方向,加上沿路向当地人打听问路,总算大概有点眉目。但他这种第一次来云南的外地人,又是跟一个瞎子和同行,是很容易走错路的,偶尔再碰到了不靠谱的指路人,就更耽误时间。
为了能早点到格姆山,他们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主要靠着懿泽身上的几件首饰,换了些许银钱,买了一匹马。
剩余的钱,也许勉强够路上糊口。
如同他们先前去往军营时的那个夜晚一样,懿泽坐在马上,胡云川牵着马。不同的是,那时的懿泽衣着整齐、妆容标致,现在的懿泽肤色黑青、满身伤痕,上马要靠胡云川顶上去,下马也要靠胡云川接下来。
由于懿泽受伤后的模样有些吓人,只好蒙上了面纱,他们总是走在偏僻人少的路上。胡云川会将懿泽所需的食物和水从别处弄来,尽量不让懿泽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懿泽一向不爱说话,受伤之后更没有心情说话。然而胡云川还是话很多,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讲话,他讲的内容,要么是自己的往事、要么是对懿泽之事的疑问和感慨:
“我以前天天养马、贩卖马匹,可算得上是马的行家,现在去买马,他们竟然还想糊弄我,我说‘你们还嫩着呢’,给他们讲了一大堆,他们倒增长见识,还十分感激我,就把马便宜卖给我了!”
“喂马、洗马、训马,我都不怕麻烦,也不怕累,唯一让人难受的就是卖马,因为养马养的太久了,就养出感情来了,卖掉就变成了一件残忍的事。我爹说天长日久,习惯了就不会为这个难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卖马那么多年,我还是不习惯,每次卖马就是舍不得。后来我发誓,再也不干这个生意了!”
“我那时候牵马,一牵就是一群,再不听话的马,到了我这里都得老实。我妹妹比较胆小,不太敢放马,只能去放羊,她如果牵马啊,也就只牵一匹,就像我现在这样……我牵过无数次马,只有这一次感觉最充实……”
懿泽听罢,只是随和的笑笑,她现在倒挺愿意听他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而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还是因为这几天习惯了胡云川在耳边聒噪,不然漫漫长路也会显得特别无聊。
胡云川又说:“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我猜你大概不想告诉我,还是算了!”
懿泽总是惯性的闭着嘴,没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她总也不说话。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胡云川照旧扶懿泽下马,竟然感到有点吃力,感慨道:“真是奇怪,我们每天都吃的这么差、这么少,我都越来越瘦了,你怎么越来越重了?”
懿泽没有作答,被胡云川牵着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她能感觉到石头上垫了软绵绵的枯草,所以不会觉得凉。
胡云川就近找了些木柴生火,他们没有多余的钱住客栈,每个夜晚都是这么凑合的。
围着火堆,胡云川找出干粮,叉在树枝上烤,一面打量着懿泽,闷闷的说:“你肚子上好像长了赘肉,我记得以前没有的,你生孩子都没变形,怎么最近遭了难了,反而发福了?”
懿泽轻声答道:“那不是赘肉,是身孕。”
胡云川听到这句话,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就好像他突然失去了什么一样,不太敢相信的问:“你说什么?”
懿泽又重复了一遍:“我有身孕,现在出身了。”
“那……那应该有挺久了吧……四个月?”胡云川好像是有点好奇,又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心里酸溜溜的,想知道更多,又好像不想知道。
懿泽没有回答,安静的坐着。
“他……他知道吗?”胡云川继续打听着,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永琪。
懿泽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在军营的那几天,你应该有机会告诉他的。”
“每次想说的时候,总会有些原因让我不想开口。”
“哪有那么多阻碍你开口的原因呢?”胡云川望着懿泽的肚子,心里默默的难受着。
懿泽又不说话。
胡云川试探性的问:“是不是……因为怀孕是一件喜事,而你每次想公布喜讯的时候都会先想起绵脩,然后就无法开口去一起分享这个喜悦了?”
懿泽轻声的道了一句:“你好像很了解我。”
胡云川无奈的笑笑,轻叹道:“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只是不知不觉,就留心到了你的许多事,记住了你说话的样子、你看人的表情、你的每一个动作……不经意间,我已经在揣测你的心思了。我天生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但在你们王府时,却有一段时间,我总不愿意多说话,就像你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直想着你,久了,我就会变成你?”
懿泽默默无言,心中却是为胡云川这番话震撼的,她突然间感到她和永琪白做了多年夫妻。因为,无论是她对永琪的了解,还是永琪对她的了解,都达不到这种高度。她很疑惑,也许她不够爱永琪,永琪也不够爱她,他们的婚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胡云川陷入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失望之中,虽然他救懿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却不能不对此抱有幻想,他原本以为他终于有机会了,但是在听到懿泽有了身孕之后,他恍然又觉得自己没有机会了。他胡思乱想着,不是他不能接受懿泽腹中的孩子,而是他觉得,永琪就算放弃懿泽,也不会放弃亲生骨肉。这个孩子的存在,一定会把永琪和懿泽永远牢牢的拴在一起。
懿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问:“是不是有东西烤焦了?”
胡云川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正在烤馒头的,抬头一看,馒头已经快要成黑煤炭了,忙收了过来,轻轻一碰,烤久的树枝就断掉了,馒头掉在了地上,滚了一圈的土。
他无奈的叹着气,正愁东西不够吃,却又不慎浪费了一块,幸而懿泽看不到,他赶紧捡了起来,拍拍上面的土,吹着尝了尝,味道有点苦。他另烤了一块给懿泽,自己就将这块黑乎乎的馒头勉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