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九随着贺寻真从大殿出去,穿过几条连廊,又转过几处花径,便到了另一座宫殿集香殿,甫一入门,便有扑鼻香气传来,这里燃了许多种熏香。
混杂着许多药香,看得出这里是个久病之人的房间,内殿有几鼎香炉,香气氤氲的从中飘起,转过一扇精致的琉璃花鸟样饰的屏风,在往内殿走便看到一张被帷幔遮挡住的床,周围站着许多侍奉的婢女,床上躺着一人,大抵就是城主所说的病人。
帷幔旁边的婢女见城主来了,躬身行礼,贺寻真挥了挥手便让她们下去了,婢女们面容平静,气度稳重,不因城主带了个客人来而面容失色。
他轻轻撩开帷幔道:“这便是我的夫人,贺之桃,躺在床上已经五个年头了,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感受不到外界的存在,连身体也没有知觉,只能靠我调制的药维生,若是有一日断药,怕是连这具躯体也要香消云散了”
罗九看着床上那病人,她被照顾的很好,衣衫整洁,唇色红润,面貌白皙,并不病重之人气血全无的颜色,若不是说她是病重之人,只看外表还以为城主夫人只是睡着了而已。
但待她再仔细一嗅,便能发觉这完好无损的面皮之下,躺着的是一副破损不堪的躯体,溃烂的血肉散发出腥臭气息,腐败、糜烂、血肉模糊,然后又像是被什么生生抑制住了这种破败一般,以一种完美无瑕的外表躺在这里,好像便能掩盖住内里的一切,罗九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诡异,她知道该是城主对城主夫人用情极深,用尽他能用尽的一切力量在生生的挽留她,可是这对城主夫人来说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是怎么病成这样的?”
他答非所问,“你不会觉得我残忍吗,即便之桃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可是我还是想要将她强留在这个世上”
“我不知道城主夫人会是怎么想的,但如果我是无牵无挂的话,我也许想即刻便死去,但如果是为了在乎我的人,即便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想为他们多活片刻”
贺寻真笑了笑,“谢谢你,我想之桃是愿意为了我活下去的,今日药还没有喝,之桃该吃药了”
城主拿起婢女放在床边小几上的药碗,药还没凉,碗边冒着热气,他抬起她的上半身,轻轻喂给她喝。
他喂药的时候,罗九注意到城主夫人的眉头微锁,眉宇间藏着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感觉令她觉得也许城主夫人并不是像城主以为的愿意为他活下去,但她却无法因此而说些什么。
城主喂完药后,给之桃擦了擦嘴,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道:“也许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之后我们再去采药也不迟”
“罗九愿洗耳恭听”
“这座无谎城很久以前叫做鸻城,祖上姓贺,周围还有个鄂城,祖上姓江,两城是唇齿相依的关系。
两座城都是驻守在边界,以卫善平国的国土安全,几十年间保护善平国不受外敌侵扰,可是有一天,鸻城的城主贺卓接到了国主的密信,信中道鄂城城主私下通敌,想要卖国求荣,以图高官侯厚爵,与敌国通敌的文书上还盖有鄂城城主的印章,传送信件的士兵也已被捕,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即便鸻城城主与鄂城城主私交再好,也不能枉顾国法,私下庇护鄂城城主。
国主在密信中告之贺城主,念及江城主为国有功,驻守在边境多年,不想兴师动众,以伤边境将士们的心,因此决定在最小的范围内处理在这件事上有异心的人,这样做的代价也会最小,而鸻城城主为了护卫自己对国主的忠诚,也是为了保全鄂城更多的人,同意由他来引鄂城城主夫妇入皇宫面见国主,将此事说清楚查明白,也许还会有转机。
鄂城城主因为信任鸻城城主,虽然对国主突然召十几年不曾回朝的他们有所疑惑,但因有鸻城城主同行,因此也打消了疑虑,可不曾想一入宫门便遭到了逮捕,夫妇二人双双入狱,案情如雷霆之势般审理下来。
鄂城城主通敌叛国之事铁证如山,事实面前再无翻案的可能,而在该案的审查当中,国主发现江家还有不少人牵扯其中,并不能似先前那般给予宽宏大量,所有涉及人等一概锒铛入狱,江家几十口人无一人幸免,但国主却兑现了其他的承诺,国中的百姓士兵一概没有牵连,这场灭顶之灾便只限于江家。
而国主顾念江家功劳,叛敌一事并未大肆的公布于天下,只说是贪污之罪,而后由贺卓的儿子接替鄂城,鄂城的权力也算是平稳的更迭。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江家有一个十岁的私生子名叫江尘渊,当时便由江府管家的家人偷偷养在鸻城,本来便想等再过些年月接回江家,没想到正因为流落在外而躲过一劫。
江家虽然将他养在外面,但吃喝用度一概不曾短缺,对他照顾的很好,江城主去到鸻城时也时常偷偷去看他,他也与江城主父子情深,不过自那之后,江家的这个私生子便消失了。
十年后,鸻城城主的女儿贺羽瑶在城中女扮男装在街上游玩,她见一个摆摊卖小饰品的老者被混混们欺负,便路见不平要替老者拦下他们,可那混混们人多势众,个个身手不凡,在那片街区横行霸道多年,也没见人敢说个不字,因此见有人敢多管闲事,气势冲冲的便要她们好看。
贺羽瑶本就是私服外出,虽然有些功夫,但没想到这帮小混混竟有这么大的能耐,眼看着就要吃亏,却被缩在街边一角默默看着多时的一个乞丐所救。
要说那乞丐的功夫也不算有多高深,只是在社会底层的人,这种恃强凌弱、横行霸道的事见多了,也受多了,挨的打多了,自然也受得住打,硬是靠着一身蛮力生生挨着拳头,打走了那帮混混。
那乞丐见他们走了,揉了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回到自己的墙角又缩在了那里,贺羽瑶见他做了好事又不求回报,走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丐抬了抬眼,虽然他一身破旧的衣服,还顶着一头乱蓬蓬像鸡窝一样的头发,但那脏发下露出的眼神却是清澈诚挚的,像一潭清水一般,他道:“袁尘江”
贺羽瑶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道:“既然有名字,说明也是个识字的人家,你的家人呢,怎么会在此乞讨?”
“都死了”
贺羽瑶眼神缩了缩,对触碰到别人的痛处表示抱歉,“你既救了我,可愿意跟我回去,我会给你月例,你便不用在这里了”
“好”他的声音十分淡然,好像不曾意外贺羽瑶会这么问一般。
“你好像知道我会这么问你?”
“我救贵人,是看贵人衣着华丽,像是大户人家,若是贵人因此看中我为我寻个生计也好比在这乞讨强,再不济也能赏些银锭子,因此才会救你,不然那些混混日后还会来找我麻烦,我便要换个地方乞讨了”
贺羽瑶听他这么说,有些愕然,他居然把心里想的都告诉了她,“你可真是个实诚的人”
那之后贺羽瑶将他带回了城内,先让他梳洗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般打扮之后,那袁尘江倒是个英姿不凡的人物,贺羽瑶看了更是欢喜,心中已存下三分好感。
而后她请了军队里的行武教头教他武功,那袁尘江也是个机灵的人,学武极快,没过多久便能与教头打个平手,贺羽瑶更是高兴,本想任命他到军队里当个队长千户的,但是他倒是想做贺羽瑶的贴身侍卫,贺羽瑶也是如是想的,便留他在身旁。
这位小郡主依然喜欢女扮男装微服私访,有了功夫了得的护卫,出行更是频繁,路见不平起来也多有底气,在外行走不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这日贺羽瑶正因为一个差点被马车撞倒的姑娘在与那马车上的人理论,正巧被敌国在安插在附近包子铺店内伪装的细作发现。
于是在不远处的街道内又发生了一起欺辱姑娘的事件,贺羽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她让袁尘江打跑了那伙歹徒,那女子拉着身上破碎的衣服,有些狼狈和窘迫。
贺羽瑶只好道自己也是女儿身,便拉着她去附近的成衣店置办一身新衣服,女子换衣服的内间,袁尘江不好贴身守护,便站在外间等,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出来,他心中警觉,绕到了成衣店的后身,见窗户打开,内里一个人都没有,心惊果然是被人掠走了。
那女子趁换衣服的时节,迷昏了贺羽瑶,并把她身边的婢女藏在柜子里,再和接应的人一起将贺羽瑶绑走,等到了邻国,有了贺羽瑶做人质,还怕拿不下鸻城和鄂城吗。
马车一路隐蔽的朝边界疾行,马车被伪装成普通商人家的马车,因常年无战事,两国和睦相处,边关士兵并未仔细搜查,因而没有看出异常,放马车出境。
袁尘江顺着那些人沿路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到边境城门,与守将报知郡主被掠之事,但守将惧怕万一事情有出入,挑起两方战事可担待不起,因此只打算派几十名伪装的军士前去探查。
袁尘江等不及他们,在此期间便率先追出城去,马车毕竟跑的没有疾驰的马快,确认他们出城后,袁尘江很快就追上了那辆马车,那马车车夫继续驾车,车上另外三个细作跳下马车,朝着他杀来。
他与那些细作进行了一番生死搏斗,两肋被对穿了一剑,腿上被砍了三刀,胳膊、前胸上也被割了几十剑,好在他咬着牙还是杀掉了那些侍卫,就在他要继续向前追的时候,敌军接应的人从城里出动了,硬是追上去的话只是螳臂当车,白送自己性命。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本以为会被敌军的大军剿灭,只见马车之后闪过一个身影,因无人在车内看着郡主,郡主冲破马车的后车门,从上滚了下来。
袁尘江从马上飞掠而至,在敌军到达之前将郡主带走,回到马上,调头便跑,然身后敌军紧追不舍。
好在当日鸻城城主正在边关巡城,听闻异常,便率大军去追,及时赶到,正好得以接应袁尘江。
双方如楚汉相隔一般对峙之后,各自率军回城。
袁尘江救回了城主的宝贝女儿,受了重赏,他虽未接受军职,但军事也多与他商议,城主虽看出了贺羽瑶对他有意,但因其身份低微,便闭口不言,若是来日他能挣得军功,再决定也不迟。
因为郡主被细作劫掠一事,无战事多年的两国再次拉开了战争的帷幕,国主虽气恨贺卓擅自激化两国矛盾,但大敌当前,只能一致对外。
鄂城、鸻城遏制住敌国多年,对敌经验丰厚,且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对抗敌军应是游刃有余。
然而战争却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般顺利的进行,敌国率十万大军先是包围鄂城,守城的是贺羽瑶的哥哥贺羽辉,他率城中二十万军民抵挡,且城池多年来修缮牢固,挡住十万人马当不是什么难事,但敌军好像对城内的布防极其了解,四座城门专挑还未曾修缮过的那个城门攻打,并且城内还有细作,里应外合,居然未坚持三天时间,就被敌军破了城,贺羽辉被俘,生死不明。
传回国中满朝震惊,有人质疑,战事是贺卓主动挑起的,而鄂城却这般快速的被攻破,莫不是贺卓引狼入室,假意开战,实则是剑指王室。
国主难免心有怀疑,从前线急忙调贺卓回都城,另派了大将军前往鸻城镇守,然而还未等贺卓回朝,便在一次与敌军的作战中遭到对方的伏击身受重伤,虽被袁尘江拼死抢回城内,然而箭上有毒,贺卓自知回天乏术,弥留之际,竟然只留了袁尘江在身侧,二人密谈了一夜,等袁尘江出来后,城主已然归天。
而国主派来的大将军几日后到此也已经接管了鸻城的守卫,贺卓虽然战死,但其嫌疑不可避免,城主夫人及贺羽瑶都被看押在城中府邸中。
城主夫人本来体质虚弱,儿子失踪,夫君又战死,一时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身体每况愈下,禁中照顾不周,再加上心情郁结,惊惧交加,也随着贺卓而去。
这天翻地覆的打击让原本无忧无虑的贺羽瑶变得坚韧了起来,也思考了很多,她们一家人是为何会变成今日的这副模样。
这一日袁尘江端着吃食进来,一壶酒,几碟都是她爱吃的小菜,她突然有一阵清醒了过来,道:“以往你都不肯与我同桌而食,今日我等都是阶下囚,可愿抛却这阶级束缚,与我同饮一杯?”
袁尘江默默不言的坐下,给自己和她都倒了一杯酒,当贺羽瑶仔细看清楚那酒壶的构造时,心里暗笑道,这九曲鸳鸯壶是皇家惯用来杀人的器物,她身为城主的女儿,这些见识还是有的,竟想和她一起死吗,他还没这个资格。
她道:“我想吃话梅果,你可能帮我弄来?”
他起身道:“我去问问”
她趁他出去的时候拆下发髻中银钗放入两杯酒中,果然都有毒,她倒了袁尘江的那杯酒,又转动九曲鸳鸯壶的珠子,倒了一杯没毒的酒给他,她做完这些事的时候,他便已经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碟话梅果。
他将话梅果放在桌上,好似并未发现异常,举杯便要喝时,门外有人敲门,他起身去看,贺羽瑶端起酒杯神思飘忽的看着眼前的酒杯,又飘了几眼看他,从她的角度大概能看到他接了一封信,他快速的扫了一眼信后,将信握成一团,浑身变的颤抖,随后急忙冲回屋内。
眼见贺羽瑶将那杯酒放在嘴边正要喝下去,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翻她手中的酒杯,酒洒在了地上,冒出白色的细小泡沫。
他拉起贺羽瑶的袖子便要向外走,贺羽瑶不明所以,只是不肯跟他走,甩开他的袖子道:“够了,别演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你便是再演给我看又有什么用?”
他急道:“阿瑶,你在说什么,刚刚那酒里有毒,你听我的,事情还有转机,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突然放声大笑,笑的凄凉又无助,“转机?你告诉我还有转机?我爹娘已经死了,哥哥也难逃一死,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突然拔出手中簪子上的珠饰,用内端对准自己的脖子道:“因为我贺家没有孬种,也不生叛徒,一旦被俘,便只有自尽一条路,哥哥随身携带剧毒,断无生还的可能,我这簪子也是,只要轻轻划破皮肉,便无药可救,只是我虽然想用这柄簪子刺入你的胸膛,杀掉你这个叛徒,但那样我便无法毫无痛苦的死去了,我怕疼,所以这毒我要留给我自己”
他自嘲的笑道:“你......也是,那九曲鸳鸯壶一出现你便该想到了,我的确是抱着和你一同赴死的打算,可是事情临时出了变故,我们不能死”
她呵呵笑道:“凭什么你想让我死便死,让我活便活,被拘禁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们家是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都是怪那该死的战争,若不是我被敌军细作掠走,父王也不会一怒之家与敌国对峙,更不会因挑起战争受到国主的猜疑,而鄂城还有鸻城的防卫森严,布防周密,鄂城居然不到三天就被人拿下,我军在战场上处处陷于被动状态,甚至父王外出追击时还遭遇了伏兵,敌军未免也太顺风顺水了吧,若不是有吃里扒外的东西里应外合,凭我父王和哥哥的实力怎会落的如此下场。
父王临终之际,只召了你入内,我想那时他大抵已经猜到了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只可惜我猜到的太晚了。
这几天在府邸拘禁之中,你倒是能来去自如,我想要吃话梅果子你轻而易举的便弄到了,我真是笨极了,直到今天才看出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贺家哪里对不起你了吗?”
袁尘江双眸微沉,薄唇紧抿,不置一言,她说的都没错,这些事情的确都是他做的,贺家也确实对不起他,只是现在来不及和她解释,他乞求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你快把簪子放下,这里很危险,等出去之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我不走,哪有比在你身边还要危险的地方啊?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我想当初与你相遇,你在集市上见义勇为也不是偶然吧,都是你设计好为了骗取我的信任”她摇摇头笑笑道:“父王曾说过,若你能立下战功,便会考虑我和你的婚事,所以我在哥哥那里偷取了我军的情报交付与你,本期待日后与你的幸福却不想是我一家噩梦的开始,说吧,你究竟是谁?效力于谁?是国主还是敌国?”
“都不是”
“那我便想不明白了,你到底是图什么?”
“我......”他欲言又止,还欲再说,身后院子却传来了兵甲的声音,一队队士兵包围了这里,房顶屋檐上都是手持重弓的士兵,大将军走进院子中高声道:“大胆细作,竟敢劫持鸻城郡主,今日必须要把这刺客截杀在院中,不得让他踏出此地一步”
弓箭手就位,黑压压的对准屋内,袁尘江急忙将屋内的门关上,贺羽瑶出言相讥道:“看来这是窝里起了内讧啊,看到你们互相残杀我也心满意足了,这些充满肮脏和算计的事我一点也不想再看,便不陪你们了”
说着她微微用力,手中簪子划拨细嫩的颈项,袁尘江大喊了一声,“阿瑶,不要......”
他飞身过去,接住贺羽瑶倒下的身子,此时院外万箭齐发,无数箭只冲破窗牖、门板射落到屋内,他闷哼了一声,口中鲜血溢出,喷溅在贺羽瑶雪白的衣襟上,背后插了数只的箭,但他用自己的身躯护住贺羽瑶,不让一只箭落在她的身上。
贺羽瑶扯了扯嘴角道:“最后还是要和你死在一起啊,真不甘呢”
他眼中瞳孔震动,她恨他如此之深。
我还有三个问题,看在我要死的份上,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他默默点点头,她问道:“你到底是谁?”